书城小说危楼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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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危楼记事之六(4)

“说得太对了!”老局长又一次深得知音地瞅着她。但是老人家的记忆不好,过去别人曾经作媒提起她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当时,他顾虑到年龄悬殊的后果,会不会弄一个思想激进的女人进家?在他眼里,年轻人总是解放过头。要早知道是这样一位他认为的思想稳健,政治成熟,有共同语言的女同志,只怕这良缘,三五年前就缔结了。

偏偏把提媒的事忘了,否则老局长会从这个话题生发,讲到正确的婚姻家庭观上。当那么多年领导干部,学空灵派才子,先把空头文章做足,然后拐到正题上的本领有的是。然而王同志的古香缎旗袍,却使鳏居多年的老局长,一时间文思枯竭,除去不着边际发出些空泛议论,那舌头怎么也回不到正路上来。

因为客厅里这套家具,大半都是阿辉的祖父、父亲败家后流散世间的;而老局长经过多年的网罗搜集,这套嵌螺甸的精心镂刻、准备作贡品的家具,总算大部到手,顶多还有不多几件仍在别人手里,使他念念不忘。二双的爸爸,不但当面警告过他:“不要玩物丧志。”还在市委扩大会上,公开点名批评(有会议记录可查的):“一个共产党员,学《红楼梦》里的贾赦老爷,为了从石呆子手里搞到扇子,竟不择手段,党性到哪里去了?害人是要犯法的!”

副书记未雨绸缪,自是一番好意,但没料到“文革”兴起,老局长帮着杜书记,倒算计了他。如今死者沉冤不白,他二位却活得结实。由此可见,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你就要付出代价。

老局长终究不是贾赦,但搜罗的心思并未收敛,有什么办法,因为这些老古董家具,溯本追源,至少能和冒辟疆、侯方域这类公子哥们联系起来。而且还能证实不是扬州十日,便是嘉定三屠的劫后残余,能不勾动收藏家的心么!

现在,这件古香缎的旗袍使老人家浮想联翩了,但口齿却嗫嚅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所云地在讲些什么。然而他从这裹着女人身子的旗袍,以及她安然稳坐的太师椅,似乎回到了那残存着江南名士的风流蕴藉,六朝金粉的香艳绮丽,深宫禁院的富贵侈靡,盐商银号的纸醉金迷,交错纷杂在一起的气氛里。

他在想若和她组成一个家庭,思想一致,目标相同,该多美满。老局长在心里对阿辉说:“你想娶我家的盼盼,做梦!说不定我倒要讨你的前妻咧!”

“盼盼呢?你家大小姐呢?”

到底是经常在风口浪尖上历练来着,这好一会儿不见人影,王同志马上意识到什么新的动向。她那警惕性,使得她神经质起来。

老局长连连叫了几声,毫无反应,也估计没准会发生什么事。急忙掀起竹帘,走出门外。在天井里,见盼盼屋里灯亮着,似乎还有动静,稍稍放了点心。夜空月明星稀,院里银光匝地,藤萝掩映,树影婆娑。此时此刻,身后是穿古香缎的王同志,我们的老局长,正如阿芳所形容那样,五官挪位,甚至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透过门窗,朝盼盼屋里张望了一下,差点魂灵没吓出窍。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叛逆竟想夺窗逾墙私奔出走呢!

他大喝一声:“盼盼,我看你吃了灰鬼的迷魂药啦!想逃走,没门,那铁栅栏你能钻出去,别美了你!老子本想防小偷,没想倒看住了家贼……”当他进得屋来,一看到盼盼正从锯断了的两根栅栏夹缝里往外钻,而且屋外影影绰绰有好几个显然是歹徒之辈接应,这还了得?于是愤怒、激动、痛心,再加上失望,那张作过大报告的嘴,所喷发出的脏话,如果照搬到作品里来,倒算得上是真正的精神污染了。

老局长一个箭步跳过去,拽住了他的女儿,窗外好几双手也拉住盼盼,以助一臂之力地帮她挤出铁栅栏,可怜的新娘差点给抻零散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样胡作非为,太不象话了!看样子从重从快还不够!”王同志进屋来,又恢复了“运动办”的口气讲话了。她见盼盼马上要挤出去,危在顷刻。那意味着婚礼如期举行,她才不支持咧!窜上去帮着寡不敌众的老局长拖住盼盼,而且动作粗野,毫不顾惜。

盼盼勃然大怒,她爸拽她不好发作,“你算什么东西!”她用脚踹着阿辉的前妻,一点也不客气。算是一报还一报,蹬得王同志两眼发黑。

这“从重从快还不够”,说出了老局长心里的话,想造反么?这帮危楼捣乱分子,马上联想到那失去的“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秩序,冲她这份知音,也得娶她。当时就恨不能表白,若不是他不懂得六十多岁的人,怎样正确处理爱情婚姻,说不定倒要学西方习惯跪下来求爱了。他一边拉住自己女儿,一边盘算着,象电影里年轻人在海边、在林中追来逐去,虽是慢镜头,也担心自己心脏病怕跑不动。要是发布一份爱上她的安民告示,未免太公事公办一些:但是来不及考虑了。盼盼象出笼之鸟从手里挣脱出去。他拽都拽不住,喊能喊得回来么?除了发威风:“你敢,你敢……”实在无计可施了。

王同志情急智生,说了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翠翠,然后让老局长快去打电话报警。

翠翠嘿嘿一笑,因为见盼盼已钻进汽车,大功告成,便轻松地对阿辉的前妻说:“你扯住我干吗?总不会你请我喜酒喝!放开我,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说着马上变脸。

“没那么便宜,翠翠,砖头瓦块是成不了精的。你看,人来了,你们跑不脱,那倒霉鬼也休想做成美梦!”

“你给我松手,臭娘们!”翠翠猛一搡,王同志两手滑脱,差点摔倒。但是,当翠翠转身朝汽车跑去,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挡住她的去路:“你——”已经坐在车里的阿坯也连忙跳出来,插入翠翠和这个长了副扑克牌老K面孔的皮包公司经理中间,知道大事不妙。

王同志也顾不得珍惜旗袍了,趴在铁栅栏上,向杜洛克喊着:“拦住汽车,别让它开走!”

盼盼不懂得什么叫官报私仇,更不了解这两个搭救她出来的人,将会落入什么样险恶的处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着:“翠翠姐,阿坯哥!快点上车……”

杜洛克悟到了什么,“原来是这样!”赶紧叫跟他来的人,去堵住汽车。没料到翠翠大声叫着:“姐夫,别管我们,快开车走——”

夜深人静,翠翠的叫声,随着疾驶而去的汽车,很快消失了。小人物的声音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此时此刻,在盼盼心里,要比那些空洞的豪言壮语,虚伪的道德文章,不知强大多少倍。大人物不见得肯多帮助别人,小人物也不见得肯少帮助别人。当她从开车的姐夫口里获悉,因为揭发了盗卖国宝案,得罪了老少两代老K,如今落在他们手里,不知会有什么苦果子吃的时候,盼盼让姐夫把车拐回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他们说理去!”

姐夫摇摇头:“这又何苦呢?盼盼,你不是辜负了他们,白给你花这份力气。大家还在新房等着你呢!”这位在市委开了一辈子车的司机,对于领导层之间的复杂微妙关系,彼此的矛盾纠葛所形成的亲疏远近,以及感情上的爱仇恩怨,心里自然有一本账的。他叹了口气:“再说,你去有什么用呢?他们要是算计上谁,早晚跑不脱他们的手心。二双他们爹妈怎样?死得多冤哪!至今一笔糊涂账。盼盼,盼盼,有的人,你看他挂的共产党牌子,可行出事,半点共产党气味也闻不到。”

“那翠翠姐他们怎么办?”

“我琢磨着,世道也不全属于他们的,到底不同一点了,是不?”

盼盼扭头,从车后窗望出去,那些四合院,一片黑暗,已经什么也看不出了。

世上有这样的婚礼么?简直是莫里哀的喜剧。

当婚礼主持人老乔宣布新郎新娘行三鞠躬礼的时候,男傧相一米九〇的大马,象三级跳由处长到局长,很可能进入市委的硬派小生,象抓一只小鸡似的,把发明家推到屋子中央。女傧相露露,我们S市赫赫有名的黄花鱼科科长,也把盼盼挟持过来。一边在她耳边细语:“脸上放快活些,别愁翠翠、阿坯他们,怕什么,毛毛说得对,‘有我们大伙,看谁敢咬卵!’放心,不是老K一跺脚,S市直晃荡的时候,即使那时候,也有真正的共产党员和他们作斗争的。”

毛毛知道她俩在谈到她,作了个鬼脸,逗得新娘笑了。乔老爷用他当年演过《日出》里黑三的腔调,高喊一鞠躬,话未落音,只听那张底下安装的“啊!朋友”的魔椅,平白无故地呼啸出锐利的警报声,使人联想起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空袭。大家正莫名其妙着,门开了,进来的老局长,果真带着莫里哀喜剧里那种发觉自己受骗被愚弄的爵爷模样。气得他老人家竟带来一把红色消防用大板斧,怒发冲冠,砍死几口才甘心似的。他一把扯住了盼盼,大声吼着:“没经我的同意,这婚姻是无效的!”

看来,阿辉的“啊!朋友”还真够朋友,只要在它功率范围里,一出现危急情况准能报警。当警报再次响起的时候,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外看,老爷子正在狂轰滥炸,还能有什么敌机光临?

大家先看到那件古香缎旗袍,以为是什么贵宾,等进到屋里,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哦!王同志。你?你来干什么?”

王同志在厮杀以后,还卷进了将不法分子扭送到派出所的行列,对民警们进行“从重从快还不够”的教育,非让人家改变“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观点,把阿坯、翠翠拘留起来。讲得舌干口燥,那几个值班民警,硬是不愿受理。并一再提醒她,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过去说揪谁就揪谁,说铐谁就铐谁的时代了。他们俩(警察指着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教父和翠翠)锯窗户铁栅栏是不对,而涉及到婚姻自由,冲出封建礼教的樊笼,应该得到法律保护。

杜洛克脸都气白了,说了半天,民警还没弄清楚谁犯法,谁逃跑,他不得不用标准北京话讲:“这两个不是逃跑的,那逃跑的,现在正在新房里行结婚大典咧!”正是这句话,提醒了王同志,才急如星火赶来,爬上六层楼,气喘吁吁,嗓子里都冒烟了,一屁股坐在那张她也十分熟悉的太师椅上。

她自己没想到,可这屋里除了老局长外,大家全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同志突然娓娓不停地开讲起来。危楼人谁不记得毛毛她妈,我们已经归天的居民组长范大妈,年轻时装神弄鬼闹狐仙附体的往事呢?坐在椅子上的王同志,着了魔似的向老局长吐露爱情了。

轰炸机也怔住了,停在半空里倾听。

“我琢磨来琢磨去,整个S市全部鳏居的厅局级干部——我选择爱人当然不能低于这一档次——经过筛选,也只有您是最适当的物色对象。我不想对你隐瞒,最初,你唯一有竞争力的条件,只是儿女少,没有那么多象吸你血的虱子、虮子般的后代。年龄当然是不可考虑的了,只好从钱和权上找足补齐。孟子讲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比较现实,钱权二字,有一即可。钱有钱威,权有权势,过去两者好象是不可兑换的,现在两者有通用的趋势。今天,经过我实地调查和观察,证实了一句古语——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但我非说出来不可——那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看到你家里,简直象硬木家具商场,再看到你和杜书记那份莫逆之交,那种默契的心领神会的关系。哦!我决定了,我嫁给你,马上拍板成交!”这时,她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阿辉身上:“对不起,我决不会让你占了我的上风!现在,我宣布,我和我们市原水产局长,现任S市家具研究会会长的结婚仪式,正式开始——”

乔老爷这婚礼主持人,显然酒也喝多了一点,好象电视重影似的,在他眼前出现的这对要结婚的新人,他还以为是刚才那一对年轻人。接着又喊了起来:“二鞠躬——”

真正应该鞠躬的阿辉和盼盼,倒仿佛成了老局长和王同志的男女滨相。从椅子上跳下来的王同志,突然掩住了嘴,似乎这才意识到刚刚讲过的话太过份和露骨了。不过她什么“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搞出经验来了,弄错了也没关系,将错就错,以后再纠偏是了。所以她朝老局长鞠了一躬,自然,对方也回了一礼。但盼盼极不乐意她爸爸娶这样一个女人,而且是自己丈夫的前妻,这算怎么回事?阿辉该如何称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原来老婆?荒谬的结合,她无论如何不同意,拉了她爸爸一下,结果,老人家脚未站稳,倒真象轰炸机俯冲地朝王同志怀里扎去。

等他好容易站稳,乔老爷该喊三鞠躬的时候,这位婚礼主持人,不知是酒醒了,还是笑声使他悟到了什么。直是不停地揉眼睛,懵懵懂懂地瞅着,醉眼朦胧里竟发现了一个长胡子的新郎。他偷偷问他老伴朱大姐;“我怎么看他有点象不给老百姓鱼吃的老局长啊?”

这句话可把讳疾忌医的老局长触怒了,老人家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面孔一板:“是我!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不吃鱼会死人么?不吃鱼会影响发育么?不吃鱼大家就不聪明么?我除了甲鱼外,什么鱼都不吃,照样当这多年局长!他——”老局长指着阿辉说:“他倒聪明,把聪明用到正地方了么?造什么‘啊!朋友’,笑话奇谈,你懂得什么?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这就是朋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这就是敌人。其实,我们最初可能成为朋友来着,那时你刚分配到S市,是我把你要到水产系统,并在危楼里给了你一间房子。可后来,我们就成了敌人了。”

“因为我出身成份不好?”

“不完全是。”

“因为我政治表现不好?”

“不完全是。”

“那为什么?为什么?”阿辉也好象再难得到机会,让这位不饶不放他的老爷子,坐到椅子上接受他人工智能装置“啊!朋友”的测试。他怕老人家不定什么时候一蹦老高,来不及地追问:“那请你告诉我,我怎么成为你不可利用的朋友,结果倒是总被算计的敌人呢?”

看样子老局长很象那次在“美食家”大饭店吃自助餐,盘子里装得太多,肚皮也吃得太饱,结果,嘴拼命往下咽,胃使劲往上反。肯定“啊!朋友”在让他一吐为快,但他却咬住牙不愿透露这些属于内心奥秘的东西。虽然市委扩大会记录在案:“害人是要犯法的。”那终究是在小范围里传达,而且二双的爸爸,给他留了点面子,并未写进文件里去。可老人家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象开闸之水,一泻而下:“你想知道?倒霉鬼!就因为你有这把太师椅——”

我敢说,满屋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该晓得我最爱收藏硬木家具,你总会听说我那满堂家具,只缺你这把太师椅吧?”

我们的发明家抱着头,简直疯狂了似的,围着这张太师椅转圈。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所有的不幸,痛苦,磨难,厄运,都由这该死的老古董椅子所引起的。阿辉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愤之情:“你为什么不早给我明讲?我完全可以捧着送到你府上去的,它对你是宝贝,对我完全是垃圾,是废物,只要你讲一句话!”也许他太激动了,抓住他老丈人的脖领。“为什么你不给我点明?为什么……”

老局长挣脱开他,冷笑地说:“那就怪你自己不明白吧,你要早明白,也许你早就好。不过,事到如今,也还不算晚,我想,你不会永远糊涂下去!”

都怪老局长自己不好,谁让他带来那把张翼德的板斧呢?只见我们的发明家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提醒,请你站起来,请离开这间屋子,我宁可一辈子糊涂,也不做你说的那种明白人。”说着,抢过板斧,朝那不仅和冒辟疆、侯方域,也许还和陈圆圆、李香君有些什么瓜葛的太师椅劈去,谁也不敢拦阻,除非你敢豁出性命。

只有盼盼点头赞许,每劈一下,她叫一声好,把老局长和王同志气走了。这椅子比主人脆弱多了,不经折腾,便成一堆朽木。同样,“啊!朋友”也化作泡影,耗去的青春,永远也追寻不回来了。也许他想到了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青春,然而现在除去一连串苦痛的记忆外,象这堆朽木似的东西也未曾留下。

他忘记今天是结婚的大喜日子,这个多少年来,从不淌一滴泪水的阿辉,望着椅子的残骸,大颗的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再没有比这默默无声的哀泣,更让我们这些太熟悉他的邻居痛心的了。人不伤心不落泪,不光他,在那灰暗岁月里生活过的危楼人,一个个也潸然泪下。

“再见吧!盼盼!”“再见吧!阿辉!”

我们都紧紧地握别这对新婚夫妻,并且从心底里祝愿他们幸福。当生活已经变得这样充满希望的时候,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