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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笔记之三十六

空白页

基督教的上帝

我的母亲

奇怪,在这一页内容上,我只能留下空白了。究竟我是怎么走到那儿的,怎么等待着(我知道我肯定等过一会儿),我都记不清了。关于这部分,没有留下任何的声音、面容和动作。就像我和世界的所有的联系被切断了一样。

等我头脑清醒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瑟缩着低着头,我只能见到他那两只放在膝盖上的铸铁般的巨掌。这双手那么重,似乎要将他的膝盖压弯了。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他的脸高高在上,好像要高入云端了。因此声音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传过来的,所以并不似巨雷那般震耳欲聋,反而像一个普通人的声音。

“这么说,连你也是。你是‘积分号’的设计师!你十分有幸地会成为最伟大的征服者!你的名字本应该在联合国历史上揭开灿烂的光辉篇章!连你也……”

热血涌上了我的脑袋和面颊——关于这部分内容,我的脑海又是一片空白。我只能感觉到太阳穴怦怦地跳,至于上面洪亮的声音所表达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只是当他说完以后,我才清醒过来。我看见他那千斤重的手慢慢移动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说:

“怎么?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刽子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的。”我顺从地答道。突然我又能听清楚他的话了。

“很好!那又如何?你以为我害怕这个词吗?难道你不曾去撕下这个词的外壳,看一看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你记得这个场景吧:在黄昏时分,一座小山上,竖着一个十字架,还有一群人。他们浑身是血,正忙着将一个人钉在十字架上,而山下的另一些人,正泪流满面地朝上面看着。你是否觉得,山丘上面的那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才是最困难的,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他们,那么这幕伟大庄严的悲剧将如何上演呢?愚昧的人群向他们喝倒彩。然而,这场悲剧的创造者,正是上帝本人!他更应该慷慨地犒劳他们。所谓最仁慈的上帝自己,不也是将一切不顺从的异教徒投入地狱之火慢慢烧死吗?难道他就不是刽子手?被基督徒烧死的人难道会比烧死的基督徒更少吗?你要清楚,这位上帝,就是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人们赞颂,称他为仁慈的上帝。这是不是很荒唐?不,这并不荒唐。这就是一个用鲜血写就的证明。它证明人难移的本性,即理智。即使在当人还是野蛮的、满身披毛的时候,他们也意识到:对人类真正的、符合几何原理的爱,必然是反人性的,真理的必然特征就是残酷。正如火的必然特征就是灼烧一样!你能找到一种不会烧人的火吗?好吧,你来论证一下,来反驳我吧!”

我怎么能反驳呢?这些思想曾经也是我的所思所想啊,我哪能反驳呢?只是我从来不会把它们形之于如此辉煌、坚韧的外部形式而已。因此,我只能默不作声……

“如果你的沉默表示赞同的话,那么就让我们往下谈吧。我们要彻底谈谈,就像已经打发了孩子们去睡觉,只剩下成年人那样。首先我要问你个问题:人自出生以后,就开始祈祷,幻想,渴望着的东西是什么呢?他渴望有个人来告诉他什么是幸福,然后用锁链将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件事吗?古人曾幻想死后能进入天堂……而天堂是什么?天堂里的人没有欲望,没有怜悯,没有爱。他们全部都生活在幸福之中,天使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被摘除了幻想……如今,我们正要进入这种幸福之中,我们正要将它好好抓住了(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头,如果他手里捏着块石头,可能也会从石头里挤出水来),现在我们只差包裹好奖品,将它平分给所有人,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你……”

沉重的铸铁般的说话声突然停顿了。我全身像是被铁锤敲击过的红色铁块,满脸涨得通红。锤子又举了起来,我等待着……等待着……突然:

“你几岁?”

“32。”

“年纪不小了,但是你比只有你一半年龄的儿童更加幼稚!听着,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虽然我们还不能确定他们的号码,但我相信,从你那儿,我会知道一切的。他们需要你,只因为你是‘积分号’的设计师,只是想利用你……”

“不!不是这样的!”我喊叫了起来。但是,这就像用手挡住了飞过来的子弹,是那样徒劳无力。甚至你还能听见自己那可笑的“不是这样的”,而子弹已经穿过了你,你已经倒地了。

是的,不错,我是“积分号”的设计师……是的,没错……突然,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那天早晨U那张愤怒的、颤抖的鱼鳃腮帮,那会儿她们……

我记得自己傻笑着抬起眼,在我面前坐着一个苏格拉底式的秃头男人,秃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明了!简单得甚至有些荒唐!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呛住了,我用手掌堵着嘴,疯狂地冲了出来。

一级级的台阶,大风,潮湿的跳动着的灯光,还有不断闪现的人脸……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我必须见她!得再见她一面!”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一双双脚,看不到人,只见到他们的脚:这些脚混乱地走在人行道上,就像落下一阵沉重的脚步的雨点……我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快活地、俏皮地大喊着:“嗨,嗨!来这边,上我们这里来!”像是冲我喊的。

之后,我发觉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广场中心是一台乌蒙蒙的、骇人的、沉重的庞然大物——全知全能者的死刑机。看到它,我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这样的场景:雪白的枕头,枕头上面有一个半闭着双眸的、向后仰着头的脸,她露出甜蜜的、尖利的洁白小牙齿……将这一切和死刑机联想到一起,这太荒唐了!太可怕了!我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我不想再想下去了。也不想喊出来:我不愿意!这样不行!

我闭上了双眼,坐在通向死刑机的台阶上。可能是因为正在下雨,我的脸湿漉漉的。远处,隐隐听见沉闷的喊叫声。但是谁也听不见,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呼喊:救我出去!救救我吧!

如果我像古代人那样,有位母亲,该多好啊!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母亲。那样,在她的眼中,我不是“积分号”的设计师,不是号码D-503,不是联合国的一分子,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是一个被蹂躏、被窒息、被抛弃的一部分……即使我被别人钉在十字架上,或者别人把我钉上十字架(也许这没什么分别),但她总能听到我的呼喊,但愿她用那布满皱纹的、皱成一团的瘪嘴来亲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