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嘴里有水蜜桃的味道，好甜啊。”何四方第一次提到水蜜桃是在一棵橡树下。他吻了冯亚丽，那个简短深入的吻让冯亚丽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你都这样子亲女孩子吗？”这是她的初吻。
何四方一个劲地摇头。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害羞模样，她便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嫁给他。那一年，何四方二十岁，冯亚丽十八岁。
“水蜜桃要存放一阵子才好吃。”何四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观点是在两人结婚后的盛夏，正是晚熟水蜜桃上市的时候，冯亚丽嚷着说想要吃水果，何四方买回整整一箱水蜜桃。
“不是跟你说了一定要买苹果和橘子吗？”
“水蜜桃的味道芳香浓郁，果肉里内含的有机酸和纤维素可以增加肌肤的弹性，还能防止皱纹产生。”何四方望着天花板，像是在背百科全书。
“好了，别说了。既然都买回来了，我们就吃个够吧。”
令冯亚丽不解的是，何四方没有立即吃掉新鲜的水蜜桃。他将那箱桃子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专挑已经坏掉，有腐臭味的吃。
她几乎确定他是故意的。起初，冯亚丽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老公不就是喜欢吃水蜜桃嘛……不不不，是喜欢吃……过期的水蜜桃。自己从小就不爱吃苦瓜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就像有的人闻到跟大便一样臭的炸豆腐就会忍不住流口水。听说，国外还有人喜欢生吃苍蝇呢。
“自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冯亚丽忍不住自嘲起来。再说了，老公从不沾烟酒，在事业单位一待就是几十年。不上班的时候，他会帮忙做一些家务。心情好了，他还会炒两个美味小菜。在旁人眼里，老公是一个好好先生。仔细算来……亲戚邻居有这样的评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时间就像熟透的桃皮，用手轻轻一剥就掉了。
随着年纪增长，何四方的个人爱好愈演愈烈。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就再也不吃水蜜桃以外的任何水果了，就连正餐也提不起兴趣。那些囤积在家，发霉变质的桃子令他越发消瘦。一年当中，吃不到水蜜桃的季节，他就跟得了相思病一样。
“闻一闻，好香的草莓。”
“老公，这是姑妈特地从三亚寄来的芒果。”
“啊……张开嘴巴，这种葡萄没有籽哦。”
一开始，何四方还会勉强配合。到后来，他会直接说：“这些东西跟水蜜桃比起来全部都是垃圾。”
垃圾？新鲜的进口水果居然是垃圾？
“快把这些垃圾拿走！”在耳边不断重复的话让冯亚丽渐渐失去了斗志，像某种恶性催眠，她渐渐也对水蜜桃以外的水果失去了兴趣。
“水蜜桃就是好吃呢。放上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渗出水来。”
冯亚丽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愧是我的老婆，懂行！其他水果缺少水蜜桃的高贵气质。
你瞧，桃皮上的纹路青红相间，像不像世界地图？快看，它多么精致可爱啊，简直就是纯天然的艺术品。也许桃皮上的图案代表着未知世界。只要勇于尝试，甚至会爱上自己以前不能接受的东西呢。水蜜桃完整地诠释了勇气，那些自我设限，胡乱禁欲的人，真是太狭隘了。”
“老公所言极是。”
“试试这块，时候刚刚好。”何四方用叉子举起一块已经变黑，有些发臭的桃块。
“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亚丽露出幸福的微笑，将桃块一口吞了下去。
冯亚丽发现，自从彻底爱上水蜜桃以后，自己和老公相处起来也越来越和谐。就连做爱的时候，老公也会忍不住发出尖叫，“啊！啊呀！飞起来了！我在一整片桃林里自由翱翔！感觉就像迷失在仙境里。”
在外人眼里，模范夫妻成天黏在一起你侬我侬，的确可以称作人间美事。可如此怪异的一对，绝不可能成为一段人间佳话，哪怕是一小段。这个被变质水蜜桃占据的恶臭家庭三番两次遭到邻居的投诉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亲朋好友都怀疑他们两个人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夫妻俩为了逃避世俗的眼光，卖掉了位于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在郊外租了一栋独立的平房。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他们了。连冯亚丽也没有想到，何四方甚至在房子后面圈出一块地种起桃树来。
冯亚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是因为孩子，她曾经也期待过用孩子来改变现在不被看好的家庭氛围。
“如果生下孩子，生活重心将会彻底转移。”就连冯亚丽的母亲也这样认为。不巧的是，何四方是不育体质。一直以来，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劝自己的女儿跟这个怪异的女婿离婚都以失败告终。如今，冯亚丽与何四方的双亲已经仙去，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生活了大半辈子。
冯亚丽六十四岁那年，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因为发现及时，医生建议她接受手术，切除右侧乳房。
“不可以！”她脱口而出。
这事根本用不着跟老公商量，切除乳房就等于直接扼杀了他的蜜桃梦想。乳房是冯亚丽引以为傲的宝贵财富，她忘不了云雨之中，老公的赞美之词，“身体有种躺在桃堆上的感觉，真是太棒了，真想一辈子把蜜桃含在嘴里。”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选择姑息性治疗方式让冯亚丽的身体每况愈下。接下来的日子，何四方的身体就像被冯亚丽传染了一样，骨肉如柴，雪上加霜。何四方的精神还算不错，他坚持每天从超市运回大量廉价果汁，这是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离他们家最近的大型超市，某品牌水蜜桃汁总是供不应求。
“要学会享受生活。”何四方将果汁灌满浴缸。这样，冯亚丽就可以在浴缸里面泡澡了。她劝他不要这么破费，他却总是笑着说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没有必要处处节约。”
“噢。”
“老婆你想想看，桃子的一生其实和人生也蛮相似的。如果没人将水蜜桃从树上摘下来，它成熟后会掉落于泥土，最后消失不见。就像我们，最终也会消失不见。”他一边给冯亚丽搓背，一边淡淡地说着。
突然觉得好幸福。
这辈子能遇见老公真的是赚到了！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竟可以强占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温柔。天底下究竟有几个女人可以像自己一样，强占一个男人的全部温柔呢？
“老公，我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像这样温柔地浸泡在果汁里，就算痛，也是一种幸福的痛。”
“加油，要坚持下去。”
“老公，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愿望，说出来，只要你说出口我就会答应你。”
“什么？”他完全没有料到妻子竟会突然提起这个，何四方一时间掩饰不了自己的惊慌。
“你看，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没有我猜不透的心思。你说吧，说出口我就点头答应。”
“既然如此……好吧。”
“请。”
“老婆，我可以吃掉你吗？”
以冯亚丽目前的身体状况，正是最好的时候啊。
她点点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水蜜桃》，88分。
和第一个故事同分让冷旭栋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至少自己不会被多齿吃掉。
目前的局势，是否代表着等最后一个故事讲完后只会出现两种可能，被吃掉的人不是陶若悬就是古启永。
新长出的牙齿几乎填满了多齿的巨嘴，黑洞中发出了更为尖锐的声响，像一头正在磨牙的野兽。
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了。
7
心情无比复杂，古启永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知道为何会假想出陶若悬的女友在异国他乡哭泣的画面。毕竟，这次的事件因自己而起。要不要故意放水？该不该一个人承担下来？多齿的喜好仍然有些难以捉摸。前面三个故事对于古启永来说，各有各的好。两个故事同分，另一个故事落后
13分，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把自己的原创故事毫无保留地讲出来吧。
他摘下一片叶子。
“最后一个故事，《空调歌王》。”
客厅里摆着一个白色立柜式空调。
“这个夏天靠它了！”许少林第一眼看见空调就有这样的想法。
电视新闻已经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在超过四十度的高温天气搬家，许少林也是逼于无奈，旧房东突然说要把房子收回来自住。其实是想趁着房市复苏的机会把房子卖掉吧，完全不顾人死活。
万幸的是，新住处很快就找到了。眼前这套一室一厅带厨卫的房子更为划算。租金和以前相差无几，却多出二十来平米，地势也算不错。美中不足的是，屋里的家电看起来都旧旧的，除了客厅这台立柜式空调。
外面的“蒸煮烤天气”几乎可以直接取人性命。许少林已经顾不得自己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他决定在秋天来临之前充分使用空调。
小区靠近山体。卧室窗外，夜虫的叫声让人难以入眠。
“要命！睡客厅也许会安静一些。”
相对于直接对着中庭花园的卧室来说，客厅的确要安静许多。许少林把卧室的门窗全部关上，抱着被子来到客厅。他决定在沙发上睡觉。橄榄绿粗棉沙发紧挨着墙壁，墙上挂着一幅有些中东风味的仿制油画，立柜式空调就摆放在沙发不远处的墙角。
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到二十四度。没过一会儿，他睡着了。
“谁？”许少林被某种声音惊醒。
像是歌声。
“谁这么无聊！夜半三更唱歌！”搁在身旁的电子表冒着蓝光，显示现在时间是凌晨三点整。
不对，那声音像是从立柜式空调里传出来的。
开了灯，许少林把耳朵凑了过去。
“啦啦啦啦……”的确有歌声从空调里面传出来，听不太清楚。
许少林怀疑那声音只是空调发出的杂音。
“来呀……来吧……旋转啊……飞翔吧……”
不对！
声音越来越清晰，分明就是歌声。
莫非，这空调里藏着一个活人？许少林忍不住想要尖叫。
以这台立柜式空调的体量，里面藏着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怀疑越来越强烈，空调外廓线仿佛变成了人形，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飞快地绕着从短期大学毕业后一直独居的许少林打转。
冷静。
如果空调里面藏着一个活人，又怎么会制冷呢？
如果空调还在制冷，那歌声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许少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迎面而来的冷气来回扫着他早已发凉的脸。
“是谁？谁在那里？”
“我。”
“你是谁？”
“我是空调歌王。”几乎可以确定，声音是从那台崭新的白色立柜式空调里传出来的。
“空调歌王？”
“对啊，空调里的歌王。世界上每生产一台立柜式空调就会诞生一个空调歌王，通常情况下，以常人的体质未必能听到我的歌声，我们这个族群是为了歌颂生活而存在。”
歌颂生活？族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恭喜你成为听见歌声的真心人！”空调歌王的话匣子似乎被真心人打开了。
真心人？恭喜我？
空调歌王的讲话方式难免会让人想起手机里经常收到的中奖垃圾短信。
“我几乎听不清楚歌词，你都唱了些啥？”情况似乎在许少林可以控制的范围，跟空调歌王对话并没有危险的感觉。许少林决定再主动一些，毕竟，空调歌王比自己更早入住这间房子，大不了就当作是做了一场古怪的梦。
“你可别小看我们，空调歌王个个歌声优美，还会创作脍炙人口的歌曲。许多天王天后一曲成名，都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空调歌王的作品，说难听点，就是剽窃。我的生活，除了歌唱就是创作。”
“真的？你都创作过哪些经典歌曲啊？”许少林将信将疑。
“三十年前，有一首红极一时的摇滚歌曲《我的脑袋快要爆炸》正是我写的。”
“还真没有听说过。”
“三十年前你还没有出生吧？”
“那倒也是。对了，为什么你的歌声听起来都断断续续的？”
“这说明你的耳朵刚刚被缘分叫醒，还处于适应期。我刚才的确唱了一首欢快的老歌。”
“噢，原来是这样。”
“朋友，机会难得。我新创作了一首励志歌曲，非常适合你，目前还没有人听过哦。”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励志歌曲？”
“就是大概知道啦，唉……”
“叹什么气啊？”
“说来挺遗憾的，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空调歌王，却很少听见掌声。”
“不是已经有作品红极一时了吗？”
“都没人知道那是我的作品啦！其实，我真正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歌迷，可以亲口为他们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可惜，很少有人会像你一样，听见我的歌声。”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许少林的专业是平面设计，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由他设计的广告作品也时常可以在公共场所看到，路过的人都称赞广告做得非常有创意，却没人知道设计师的名字。
“想听吗？”
“来吧，唱给我听。”
“真的？”
许少林点了点头。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你可以用手摸着我的‘肚子’，这样就能听清楚每一句歌词。”
“肚子？”
“就是空调外壳了。”
“明白。”
“我还有一个请求，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唱吗？也许这样会有些过分，你就当作是安慰我吧。如果有人跟着我唱歌，我会感觉自己已经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歌迷了。”
许少林将手伸向白色立柜式空调。手心接触到空调冰冷的外壳，身体就有触电般的感觉。
是因为激动？还是担心？或者别的什么？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一次，听得非常清楚。空调歌王开始大声唱歌，许少林小声地跟着它唱了起来。
“习惯黑暗，黑暗是一间大房子。”
“喜欢歌唱，在我的小天地唱歌。”
“我看得见你，你不知道我。”
“你看不见我，我却知道你。”
“我是一个空调歌王。”
“我想成为空调歌王。”
“我想成为空调歌王。”当许少林唱完这一句，他被空调吸了进去。
一个白发老头子从白色立柜式空调里扑了出来。
“哈。”
“哈哈哈哈。”
“在里面关了五十几年，没想到还会有出来的一天，这傻瓜居然会配合我唱出……我想成为空调歌王。”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空调歌王》的得分也是88分。
8
游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寝室里，四人盘腿而坐，围成一个圈。多齿已经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它开始摇头晃脑。巨大的头颅在半空中打着旋，露出尖刺般的牙齿，仿佛随时都会向人发起攻击。
古启永、冷旭栋和周世心一齐盯着得分最低的陶若悬。
陶若悬满脸是汗，他的表情像是一个等待行刑的犯人。那满口尖牙的大东西就要把自己一口一口吞下去了。
突然，多齿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它身上的荧光开始有节奏地闪烁起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该不会是在倒数吧？”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按照之前的约定……”
“陶若悬，你放心地去吧。”
此时此刻，四个人都在做同一件事，默默倒数。
十，九，八……
五，四，三……
零。
多齿在半空中猛烈地晃了几下，爆炸开来。五颜六色的彩带撒满了头。
接着，噼里啪啦，有东西掉下来。
“危险！快躲开！”
“快看，从多齿嘴里飞出来的牙齿居然是糖果。”
“原来只是一场恶作剧。这唬人的破玩意究竟是谁发明的？”
“我……还活着。”
四个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9
我坐在一棵松树上。
这棵松树恰好正对着苏州S大学男生宿舍二楼的那间寝室。窗户开着，我用自己的方法把里面发生的一切都看清楚听仔细了。
那些糖果，应该很好吃吧。
我见过三次多齿开花，这还是头一回没有发生惨剧。令人惊讶的是，多齿竟会爆出连我都没有尝过的神秘糖果。
三个人担心糖果有毒，只有那个叫古启永的男孩鼓起勇气吃了一颗。
“超级美味呢。”他舔了舔食指，一脸满足。
像他这种既有才华又有冒险精神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成为出色的作家吧。
我听见有东西掉落的声音，以为是松果。
低头一看，洒满月光的树下，钥匙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