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异草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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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晶 菱(1)

1

大厅里早已座无虚席,贵宾们交头接耳,拭目以待。

长廊上似乎也人满为患。记者们黑压压一片,高举着长枪短炮。

当丝绸般舒缓的背景音乐突然变成激昂曲调的时候,身穿红色西服,系金色领带的微微胖主持人登场了。

“‘骄傲·傲骄’当代艺术品拍卖会,现在开始!”

我坐在拍卖席的角落,手里拿着拍卖手册。名为“亚细亚裸男”的雕塑艺术品印在封面最显眼的位置。它是今天最热门的拍卖单品,也是我此行目标。

显然,带着公式微笑的微微胖主持人经验十足,他将拍卖会现场气氛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件件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悉数登场,闪着亮光的拍卖牌像一朵朵竞相开放的白色花朵。

没想到我居然在尖叫声中犯起困来。也难怪,最近夜里我总是失眠。

如果在大白天遇上这种温暖熙攘的环境,便会忍不住打盹。

我摇摇脑袋,喝了口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绝对不能错过最后一件拍卖品。

亚细亚裸男,雕塑,佚名。

没人知道是谁造就了这件艺术品。它第一次亮相是在大约半年前的伦敦国际艺术节上。亚细亚裸男横空出世,备受瞩目。为什么一个亚洲男性的全裸雕塑会在国际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除了它栩栩如生的人物形态以外,更因为此雕塑的原材料十分稀有。它的质地有些像钻石,但不如钻石般坚硬。这种原材料究竟是怎么调合出来的,目前仍然是个谜。

业界传闻,只要看上一眼亚细亚裸男,便会忍不住惊叹于它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温柔光芒。颜色独特,耐人寻味。不同于金,金色炫目。有别于银,银色冷眼。那糅合了金银之美的光芒,没人知道该怎么称呼它。

“来……快来赞美我吧。”这种吸引眼球的光芒像是发出了无声呐喊。

于是,观赏雕塑的人们便会毫不吝啬地赞美它。

亚细亚裸男在伦敦一战成名,被尊称为“会勃起的雕塑”。虽说男性生殖器直接裸露的雕塑在艺术界屡见不鲜,可总是会有所谓的评论家跳出来批判此类雕塑缺乏一种含蓄的美。亚细亚裸男真真切切是一件幸运的艺术品,关于它的一切,除了赞美还是赞美。据说,亚细亚裸男的那活儿会随着时间环境的不同而改变尺寸,令女性们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投影幕布切换了画面。目前正在拍卖的是第九十九号艺术品“无欲之撒哈拉”。这件奢华风格的象牙彩雕很快就以超出底价三倍的高价成交。

关键时刻到了。

万众瞩目,屏息以待。

“最后一件拍卖品,亚细亚裸男。起拍价,三百万人民币。”微微胖主持人激动得差点没能控制好自己苦练了一世的标准普通话,那一丁点不经意的破音直接点燃了拍卖会的高潮火炬。

厮杀开始了。

“三百五十万!”

“四百万!”

“六百万!”

……

“一千万!”

“一亿!”坐在最前排,一直按兵不动的中年贵妇突然站上了自己的座椅。她高高地将拍卖牌举起,体态犹如一座屹立不倒的自由女神。

现场尖叫声四起,快门声不断。

亚细亚裸男以一亿人民币成交。

骄傲的公主昂起头来,用戛纳女主角获奖者的端庄微笑面对各大媒体。

很遗憾,待会儿她就会换上另一种失控表情。

我要把雕塑夺回来。

你想知道究竟是谁造就了雕塑?

我猜,是雕塑自己。

2

秋天说来就来了,城市染上一层金黄。

古都西安,回民一条街。

银杏叶子飘过热闹的街,青灰色小路上挤满了人。手持单反相机的外地游客驻足拍摄,三两成群的中学生挽手前行,坐在街边小摊前吃羊肉泡馍的食客眼馋着隔壁小贩手里刚涂满果酱的玫瑰镜糕。

我在这里租下一个门面,是为了把盗来的雕塑暂时安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炙手可热的玩意昨晚在艺术馆拍出了天价,借用一句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台词,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刚刷完漆的棕红色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木牌,“小店装修中”。

“阿嚏!”

我伸手想要去扯搁在床头的纸巾,只摸到一个滑溜溜的抽纸包装袋,没纸了。一到换季就容易感染上风寒,偏偏我又是个不喜欢吃药的人。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习惯了任由身体去扛。虽然我从不把这些小病放在眼里,可咳嗽流鼻涕却是非常恼人的事情。幸好从牛仔裤口袋里找到一小袋纸巾。我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对准不远处的字纸篓。

“阿嚏!”

颤抖的身体让纸团改变了线路,击中一个摆放在房间角落的重物。

此物正是当代艺术品亚细亚裸男,昨晚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安全运到这里。

大概是因为半夜在外面办事受了凉才会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我披上一件内衬有羊绒的黑色连帽外套起了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里装着两颗种子。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晶菱。

可栽种于任意“凹”状物内,请确保凹状物内有液体存在。

生长速度与凹状物体积相关。

晶菱被称为“钻石的尽头”,是一种可以改变物体分子结构的强大种子。它能在不改变物体外形的基础上让作用物变成超越钻石的稀有艺术品。晶菱一旦发芽,便会沿作用物的内部迅速生长,并与之“同化”,直到成为坚硬的“尽头物”。尽头物便是晶菱的果实,且具备令世人瞩目并为之倾倒的艺术价值。

需要注意的是,一旦作用物成为尽头物,便失去了原本的一切体征。恢复尽头物的唯一办法是将未使用过的晶菱种子磨成粉,将之均匀地涂抹在尽头物表面。

不透光的黑色窗帘严严实实地捂住房间,亚细亚裸男散发出一种美艳绝伦、温暖备至的光芒。如果自己不懂得怎样控制情绪的话,就算是身体不适也会忍不住对它的艺术气质赞不绝口吧。

一颗晶菱种子被我用特殊工具磨成了粉,我将淡紫色粉末轻轻涂抹在雕塑表面。

不知道要等多久……

拍拍双手,我从枕头边拿起一本小说,埃勒里·奎因的《法国粉末之谜》。

时间慢慢流逝。房间里,星星般低调迷人的光芒在逐渐退减。

终于,亚细亚裸男的脖子最先露出类似人类皮肤的颜色。

“阿嚏!”

有人在我身后发出声音,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

3

罗格尔和齐朵儿是在旅途中相识的。

大约一年前,罗格尔独自一人背起行囊去了位于青海省乌兰县附近的茶卡盐湖。一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放眼望去,洁白的湖面连着天际,像是要把半空中的云朵都吸下来似的。一条长长的铁轨把盐湖分割成两块,青皮小火车载着满脸兴奋的游客缓缓驶来。眼前的景色让人仿佛置身于宫崎骏的动画片里。

罗格尔沿着盐湖散步。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夹杂着游客的谈话声从身边掠过,一个头裹半透明丝巾的女人蹲在湖边。紫纱微动,罗格尔发现一张明艳动人的侧脸。

女人在哭。她的眼泪跟断了线似的,一粒粒落进盐湖。

“原来,眼泪的结晶是纯白色的。”怦然心动,罗格尔忍不住说了话。

“眼泪又不是盐。”女人抬起头来,盐湖反射出的白光照在脸上,把皮肤映衬得一尘不染。她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认真地打量起罗格尔来。

“眼泪是咸的。”盐湖上投下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女人破涕为笑。

“我叫齐朵儿,你呢?”正午,阳光变得强烈,她用手盖住双眼。

两个人碰巧都是西安人,又碰巧都是独自一人出门旅行。所以,他们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罗格尔喜欢齐朵儿的纤弱可人,齐朵儿迷恋罗格尔的热情伟岸。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七天行程之后,他们回到西安,开始正式交往。

城市里的生活跟旅途上的风景相比,就像白糖和蜂蜜。

旅途上的热恋缠绵终归要面对城市里的柴米油盐。罗格尔刚从职业高中毕业不久,一直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外形出众的他在朋友的引荐下开始接一些平面模特的工作,主要是为购物网站拍摄一些服装宣传照片。这样的机会时有时无,收入只够维持一个人的日常开销。

十七岁的齐朵儿是一名兼职歌手,原本也有些收入。半个月前,她被人甩了,那个男人是跟她同一个酒吧工作的乐队键盘手。齐朵儿为了远离悲伤,辞掉工作出门旅行。从茶卡盐湖回到西安,身为孤儿的齐朵儿便搬去了罗格尔租来的房子。

一位知名风水学家曾经说过,不同的人待在一起会产生差异性磁场,这种新生产出的磁场会改变两个人的运势。有的组合会事事顺利,好运连连。有的组合却诸事遇阻,厄运不断。罗格尔和齐朵儿显然属于后者。

接连两个月,罗格尔没有接到一个工作邀约,齐朵儿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旅行花掉了两个人为数不多的存款。齐朵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罗格尔的父母也没有能力支援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相互依靠的两个年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无事可做。拮据把日常生活中的许多小事无限放大,他们经常为了琐事争吵。罗格尔毫不掩饰自己容易动怒的本性。齐朵儿也不甘示弱,成日抱怨。从早到晚,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别以为男人找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也得想想办法。”

“我每天都出门寻找工作机会,你却只知道待在家里等电话。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下馅饼。”

“我在各大求职网站上都投递了简历。你像门神一样守着我,难道都看不见吗?”

“什么?我是门神?网上找工作都是大海捞针,单凭发几封电子简历能起到什么作用?以你这样的学历,还不赶紧出门寻找机会。真以为自己是研究生、博士生啊。”

“你也没念过大学,还蹬鼻子上脸了。真想给你两下。”

“你来啊!够胆就打我试试!”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陷入了只有争吵没有关怀的怪圈。

直到晶菱出现。

4

飘雨了却看不见雨的模样。

雨实在是小,小到只能根据行人走路的速度辨别出雨的存在。一旦下雨,街上行人的脚步便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一些。

穿过人行横道,人流一下子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我听见了歌声。

I should have bought you flowers and held your hand.

Should have gave you all my hours when I had the chance.

……

I hope he buys you flowers.

I hope he holds your hand.

……

既温柔又感伤的声音。

我确定自己在某时某处听到过这首歌曲,一时又想不起来名字。

马路边站着一个女孩,她穿一身紫色棉质薄裙,裙子上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女孩头上扎满了辫子,是那种“雷鬼”才会有的发型,系住一束束黑发的布绳印着传统的印第安民族图案。女孩把头发别去了左侧肩膀,雪白的天鹅颈之上露出打满耳钉的右耳来。

或许称呼她为街头艺人更为合适,我这样认为。

女孩的肩膀上挂着一把木吉他。洁白纤细的手指不断拨弄着琴弦,木吉他发出清脆的旋律。她闭上双眼,哼出悦耳歌声。女孩唱歌时的表情像是完全没有被从天而降的细雨打扰,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歌曲的意境之中。

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曲,我被她的歌声深深吸引住了。

地上铺着一条紫色丝巾,上面零星摆放着不同面额的纸币。

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怎么会沦落到街边卖艺的地步?

行人来来去去,从没有间断过。驻足欣赏的人不多,只得三五个,也不知道他们是被歌声吸引,还是因为女孩的容貌。

一曲唱尽,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淡然的表情。

要不要送一件礼物给她呢?

我犹豫了几秒,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包种子。

半蹲下身子,我将种子放在紫色丝巾之上。

5

“今天怎样?”罗格尔总是在齐朵儿进门的时候这样问。

齐朵儿没有理他,提着超市购物袋直接进了厨房。自从迈出街头卖艺的那一步,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在问你话呢。别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罗格尔猛地将手上还剩下一半的烟头按熄在电脑桌上。

“跟昨天差不多,钱都在包里,还没有数,米饭要软一点吗?”厨房里传来淘米的声音。

“讽刺我吃软饭?”罗格尔放下手中的网络游戏,冲进厨房一把将齐朵儿的手拉住。

“干什么?别越来越过分。想早点吃饭的话,就滚回客厅去!”齐朵儿每晚做饭的时间几乎都会超过八点。这个时候,两个人早已经饥肠辘辘。

罗格尔识趣地离开了厨房。他从齐朵儿的挎包里找到一个铁盒。圆形铁盒原本是用来装饼干的,一种齐朵儿最爱吃的进口饼干,现在却很少买了。她习惯把精致可爱的铁皮盒子保留下来,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这是什么?”罗格尔发现了种子。

他的声音被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淹没了,齐朵儿没有听见。

“阿嚏!”他打了个喷嚏。手一使劲,牛皮纸袋被扯破了,种子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散落。罗格尔懒得去理会它们,他急着要去数铁盒里装着的零钱。

晚饭时间是沉默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电视机发出的各种声响。洗完澡,把头发吹干,齐朵儿急着要睡觉。在外面站了一天,全身上下都在疼。罗格尔一句安慰齐朵儿的话也没有讲,继续沉溺于游戏世界。

翌日清晨,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