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舒缓的音乐一下子变得激昂起来，白皙的手指追随节奏在灰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被风吹动的鹤望兰。
心里默数节拍，她在等待八拍之后那一连串突兀刺耳的钢琴连奏。到那个时刻要快速踮起脚尖再轻轻抬起右脚原地旋转三次。最后，像一只受伤的天鹅般瘫倒在地。
舞台剧的排练接近尾声。
手机在腰部发出微弱振动。
通常，只要进入排练室，编舞老师便会要求同学们把手机设置为静音模式存放在更衣室的储物柜里。叶语今天没有照做。她将手机调成振动，藏在贴身腰包里。
还好是宽松的排练服装，不容易露馅。
是那个号码吗？
一定是的……
真变态。
晶莹的汗珠从圆润饱满的额头上滑下来，叶语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就像一只被白色族群遗弃的黑色天鹅，幽雅地倒下，地板甚至没有发出该有的碰击声。
掌声四起，是前来观摩的同学，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校社团。就连编舞老师也为叶语的“投入”鼓掌叫好。实际上，她的心里完全没有天鹅的影子。女主角的思绪就快被那恼人的神秘电话戳破了，只不过面部表情恰好符合舞台剧《垂死的心愿》最后一幕的情绪罢了。
“排练到此为止。大家都辛苦了！”编舞老师对着话筒拍了拍手。
音响发出刺耳鸣叫。叶语回过神来，她起身向舞伴们点头示意，迅速穿过排练室走廊去了更衣室。
好累……得赶紧离开这里。
是那个号码吧？
一定是的……
印着淡蓝色雪花图案的手机外壳有些粘手。
心跳没有规律可循，她像是一只在布满陷阱的森林里迷路的小动物。
果然是那个号码。
手机在这一刻突然振动起来，险些从手心滑了出去。
“讨厌！请别再骚扰我了！”叶语狠狠地挂断电话，用食指紧紧按住关机键不放。
屏幕黑了。
三天前，叶语接到一通陌生来电。电话那头没有出声，一开始，叶语不以为然，以为是对方打错了，可接连两天，一到固定时间都会接到同样的电话。
“喂！你到底是谁？究竟想干吗？”怎么问都没有回应，对方总是在电话接通一小段时间后挂断电话。其中有一次，叶语听到了咳嗽声，听起来像是个男人。
他是谁？
是超市里那个眼神怪怪的大叔？
是食堂里每次都会多加菜给自己的胖厨子？
又或者是某个曾经被自己拒绝的追求者？
手机已关，无论如何都要清静一晚上。
要是明早开机还接到电话就告诉老师，或者直接报警。
思来想去，叶语出了校门。
2
才三月中旬，广州市白天的气温已经高达十七八九。
天黑以后，微风扑面，感觉很清凉。
和平常一样，叶语沿着固定路线回家。H师范大学后门一带总是热闹。
地铁站出口挤满卖水果的小贩。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理发店，照相馆，杂货店，腊味馆……沿着五山路继续往前走，街景逐渐阴暗。过了金山大厦右拐便是翰景路，这里虽然能听见远处广园快速公路上的急促喇叭声，路上却很少有人经过，到了夜里更是冷清。
“小语，放学后顺路买些草莓回来。”叶语想起母亲早上交代的事情。
前方是一个草莓园，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有人在那里采摘草莓。草莓园门口摆了摊，竹篮里按大小分装着新鲜草莓。
夜路上的虫叫声激起了叶语心中的紧迫感。
她发现有人跟在后面。
回过头，逆着光，路灯给出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
糟了……会不会是那个变态？
叶语全凭直觉判断。
难道是自己关闭手机激怒了他？
猛地一下，全身像通了电，腿脚发软。叶语顾不了篮子里那些诱人的草莓，开始奔跑。
快些！
再快一些！
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呼吸还是虫子的低鸣。
她不敢回头，一直往前猛冲。从前面岔路口右转入天华路就离家不远了。
快了……
“妈，我回来了。”推开门，叶语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安全指示灯的亮起。
满头大汗的她只想立即听见母亲的声音。
叶语和母亲在这幢房子里生活了近十年，自母亲和父亲离婚便搬来这里。当初报考
H师范大学也是想离家近一些。叶语不想母亲一个人生活。
“饿了吧？今天煲了凉瓜排骨汤。”声音从厨房传来，叶语闻到了熟悉的老火汤味道。
“妈……有件事……”瞧见母亲低头关火的背影，关于骚扰电话和被跟踪的话竟说不出口来。
“怎么了？”略微有些驼背的母亲回过头来。厚厚的眼镜片上，雪白的水蒸气还没有完全散去。
“没什么。”
母亲近视多年。叶语一直劝她去做矫正手术，她总是固执地说：“这样挺好的，又不影响正常生活。”
母亲是故意的吧，也许她是不想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
看着母亲缓慢地用勺子把热汤盛入碗中，叶语更不想增添她的烦恼。
母亲身上背负着太多烦恼，再多一点就会被压垮吧。
“舞练得如何？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排练还算顺利，刚才是想告诉你……我忘记买草莓了。”待母亲去到客厅，叶语从碗柜里取出两副碗筷，拧开了水龙头。
那人该不会就躲在附近吧？
洗干净碗筷，她抬头望着窗户。
这里可是一楼！
叶语赶紧把厨房的窗户锁上。
母亲吃过晚饭很早就睡了，她没有留意到家里的门窗全被女儿关得严严实实。
叶语留了一盏灯，在不安和恐惧中慢慢入睡。
翌日清晨。
“那是什么？”
朦胧中，窗外一片雪白。
难道是……下雪了？
“不可能！这里是广州。”叶语揉了揉眼，以为产生了幻觉。
窗户上的确有雪花。
仔细看，是雪花形状的白色剪纸，形状各异，精巧整洁，它们贴在透明玻璃窗户上，远远望去，像下了雪。
是谁？
如此精美的手工剪纸不可能出自母亲之手，她眼睛不好，而且……雪花是从窗外贴上去的。
雪。
叶语似乎想起了什么。
莫非是……
3
“哥哥，是你吗？”叶语拨回那个号码。
通了，对方默不作声。
“唐言，我知道是你，别再吓唬我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我。”电话那头终于开了口。
“我一看见窗户上的雪花……就知道是……哥哥。”
“嗯……”
“这几天我被你吓坏了！干吗一直不说话！”
“对不起，和亲生妹妹十年没说话，真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昨晚终于鼓起勇气想追上来和你打个招呼，你却一个劲地往前跑。哥哥被妹妹当成坏人，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这么多年过去，哥哥的性格还是没变。不过……雪花真美，谢谢。”
声音竟哽咽了。
那些雪花……说明……哥哥没有忘记我。
哥哥把对我说过的话都放在了心里。
母亲跟父亲还没离婚的时候，叶语姓唐。哥哥唐言比妹妹唐语年长五岁。九岁的唐语经常抱怨广州是一座从不下雪的城市。
“要是广州也下雪，该有多美。”她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雪。
“妹妹放心，将来我一定会挣好多好多钱，多到可以把全世界的雪都买下来，只让广州下雪。”十四岁的唐言拍了拍胸脯。
雪和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清晨下的“那场雪”是哥哥当年许下的承诺。
“妈妈还好吗？”
“她很好……就是老了一些。糟了！再说下去上学会迟到的，哥，不如我们见面聊吧。”
“今天一起吃晚饭吧，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好的。”
哥哥的样子跟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唐言身穿茶色休闲西服，端正地坐在叶语面前。哥哥长得并不特别打眼，细长的单眼皮却和黝黑的皮肤十分相称，两条浓眉毛看起来也颇有男人味。
哥哥小时候是这副模样吗？
眼前的唐言显然已经是个大人了，眉眼间隐约能瞥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唯独那略微紧绷的嘴角让叶语想起了母亲。那样的嘴角搁在母亲脸上显得特别严肃，放在哥哥脸上却敦厚有型。
“喂……怎么一直不说话？”唐言猛吸一口冻奶茶，方形冰块在透明玻璃杯里翻滚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哥哥跟原来有些不一样了哦。”四目相接，叶语竟害起羞来。
“长大了嘛，你不也一样。”唐言低头笑了。
气氛和谐，两个人就这样聊开了。
长久以来大家闭口不谈的陈年往事也浮出了水面……
十年前，父亲突然单方面提出要和母亲离婚。
“明明是幸福的一家人……”兄妹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们以为这只是父亲开的一个玩笑。
让人吃惊的是，一直深爱着父亲的母亲竟一口答应了。
向来墨守成规的父亲迅速和一个叫黄喜茹的香港女人结了婚，还带着儿子去了香港定居。女儿则跟母亲改姓叶，留在广州。那时候母亲在天河区经营着一家小型牙科诊所。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一家人变成两家人。
“为什么不去看看爸爸和哥哥？”叶语总是这样问母亲。
“小语，是你爸爸负了我们。答应妈妈，永远不要去找他。”
“可……哥哥呢？你难道不想他？”
“哥哥现在已经有了新妈妈，我……有你就够了。”虽然母亲用严肃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来，叶语还是察觉到母亲的眼眶里藏着泪光。
每问一次，母亲便会难过一次，叶语决定再也不问。
唐言满眼温柔，叶语努力忍住眼泪。
“爸爸还好吗？”虽然父亲背叛了家庭，叶语还是忘不了那个用粗壮手臂把自己高高举起，时常面带微笑的父亲。
“黄阿姨……半年前过世了，白血病。”唐言轻描淡写。
“他……应该很难过吧？”叶语一脸错愕。
“这次我来广州找你是想让你去看看爸爸。你难道一点也不想他？”
“千万别这样说。我对爸爸的心情应该跟你对妈妈的心情一样，我必须考虑妈妈的感受。我对妈妈发过誓，这辈子都不见爸爸。这事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无法平静。
那一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倒是有个办法……只要你不以‘唐语’的身份，不以‘女儿’的身份去见爸爸，就不算违背誓言了吧？”唐言扬起了眉毛。
“哥哥的意思是？”
“以我‘女朋友’的身份去见他如何？爸爸从没见过我带女朋友回家，应该会很开心吧。”唐言的眼睛里满是光芒。
“这个未免也太夸张了吧！让我仔细想想……”叶语没料到唐言竟会有如此大胆的提议。
“这件事我不会强迫你，你想清楚了再回复我。时候已经不早，你该回家了，免得妈妈担心。”唐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想不想跟我一起回家？”叶语舍不得唐言。
“不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也对。”
“把这个交给妈妈，别说是我买的。”唐言从一直放在沙发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半透明保鲜盒。
一盒草莓。
叶语捂着嘴笑了。这是妈妈最喜欢吃的水果。
“那个……”
“什么？”
“哥哥刚才的提议……成交。”
两个人相视而笑。
4
天色渐亮。紫色天空下，道路泛出微微粉红。
透明雪花挂链在后视镜下方左右摇摆，叶语打起盹来。今天起得太早，到香港也不过才早上八点。一出红磡站就看见满脸笑容的哥哥，他领着她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白色宾利车。
“小语，累了就睡一会儿，快到的时候我再叫醒你。”唐言精心打理了头发，身穿一件暗紫色衬衫。
“千万别叫我小语，小心穿帮了。记住，我叫吴雨惠！是你新交往的女朋友。”叶语拿出化妆镜，仔细打量着自己。
“知道了，吴雨惠小姐。”
“小惠，吴雨惠，小惠，吴雨惠，记不清楚叫小惠，记清楚了叫吴雨惠。
小惠，吴雨惠，小惠，吴雨惠，记不清楚……”叶语调皮地叨念着，她想借此缓解内心的紧张。
九岁的自己……十九岁的自己……差别大吗？
叶语特地化了偏浓的妆容。
已经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连现在的自己也不像了。
爸爸会认出来吗？
“太吵了，吴雨惠小姐。”
“哥，这车是你的？”雪花挂链随天色不断变幻着颜色。
“嗯。家里经营着一家干货店，在上环。这几年生意做得还算不错。”
“真厉害。”
“多亏了黄阿姨，唉……世事难料。”
“你一直都管她叫‘阿姨’？”
“是啊。”
原来如此。
妈妈要是知道了，会感到欣慰吗？
叶语对母亲撒了谎，说学校社团周末要去深圳举办一个城市联谊活动。
母亲还特地早起为女儿做了早餐。
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感觉离妈妈越来越远，就快靠近爸爸了吧？
汽车上了坡道，掉头进了一个地下车库。目的地到了。
“爸，这是吴雨惠，叫她小惠好了。”门铃只响了一声，父亲开了门。
“伯父好。”叶语紧张到头都不敢抬起。精心挑选的白色长裙反而衬托出她的忐忑不安。
“快请进。”父亲接过叶语手上的果篮。
家里弥漫着淡淡的海鲜味道，闻着舒服。
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品茶聊天。叶语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可以说。
墙上挂着一张遗像。望着那双满是神采的眼睛，叶语把视线移向别处。
“是时候准备午饭了。唐言来搭个手，小惠看会儿电视吧。”父亲去了厨房，唐言对叶语点头示意后跟了进去。
这十年，爸爸和哥哥就住在这里。
这个家，住着两个至亲的人……却不属于自己。
叶语对这个家产生了无限好奇。她贪婪地观察，恨不得把一切都看穿。
书架最上面一层的角落里立着几本相册。她迫不及待地起身走过去将它们取下来。
一页一页，每个瞬间，各种表情，都与自己无关。
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有找到母亲的照片。叶语既自卑又妒忌，既愤怒又可惜。
一不留神，相册重重地掉落在地，惊动了厨房里的父子。
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照片，叶语呆立在原地。接触到父亲的眼神，身体感觉像是被子弹击中了，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慌乱中，叶语不小心踩到了照片，低头一看，全是黄阿姨的笑脸。
唐言慌了神，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父亲的胳膊。父亲手里的菜盘被打翻在地，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角，用力地揉搓。
“爸，汤汁溅进眼睛了？”
“没……没什么……”他用纸巾擦了擦眼，表情严肃地看着叶语。
“对……对不起。”叶语蹲下身子，想要拾起地上的照片。
“这里交给我就行了。唐言，带小惠去外面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