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敢为天下先:邓旭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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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经历“皖南事变”(2)

越是困难,越是复杂,大家越是需要领导,需要党。邓旭初对这些同志的心情,完全理解。自己是个党员,又是个干部,正是发挥领导作用的时候啊!

可是,自己同样身陷敌手,伤脚疼痛,行动艰难,怎么办呢?

邓旭初对当前情况经过反复思考,想起革命小说里必须建立党的组织,才能有力地领导狱中斗争。终于抓住了“牛鼻子”——首先建立党的组织,充分发挥党员的带头模范作用,把党外同志紧密团结在党组织的周围,才能有组织有计划地与敌人斗争,争取机会,脱离险境,并寻找自己的部队。想建立党组织,谈何容易。在这个戒备森严、监视严密的“牢狱”里,走动都没有自由,怎么去找到党的核心人物呢?事有凑巧,忽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这个“伤兵医院”的院长亲临视察了。视察什么呢?只见他东张张、西望望,然后仔细端详每一个年长伤员的面孔。一走到干仲儒身边,对着他的面孔,认真视察了一番,突然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项英吧?”

问得很认真,像煞有介事。干仲儒却给他一个冷笑:“哈哈!对啊!院长你可以回家买田了。”——当时国民党可出了不少赏金,要买这个共产党头领、新四军副军长。干仲儒与项英高矮相仿,脸部轮廓也有点儿像,院长大人想碰碰运气,不料碰了一鼻子灰。干仲儒此言一出,哄堂大笑,院长讪讪而去,同志们觉得痛快。邓旭初见干仲儒在这种处境,这种场合,居然敢大胆触院长大人霉头,不禁暗暗佩服,立即把建立党组织的事情,想到了干仲儒身上。

邓旭初想方设法同干仲儒接触,探讨建立秘密支部的问题。干完全同意邓的意见,认为这个工作宜早不宜迟。干本来在教导队工作过,伤员中恰巧有不少教导队的同志。干陆续提出了李涤非、胡世杰、杨进等同志,认为可以参与建立秘密支部的工作。

说起胡世杰,邓旭初脑际又浮现出一个鼓舞人心的故事:一天上午,院里突然要全体伤员到大门外空场上集合。大家拖拖拉拉,除少数重伤不能移动之外,好半天,才到场上或站或坐或躺,围成一个半圆形。一会儿,医院副官高声呼喊道:

“现在开始登记。如果是当官的,可以说出来,我们给优待……”接着,他就同最西面的那位伤员开始一番问答——

“你叫什么名字?”

“×××”

“几岁?”

“××岁。”

“什么地方人?”

“××。”

“任什么职务?”

“××。”

“什么阶级?”

“无产阶级。”

“浑蛋,哪个问你什么阶级。”

“你说的阶级指什么?”

“是尉官,还是校官。是尉官,是哪一级的尉官——上尉、中尉、少尉。”

“我们新四军不行这一套,官兵一致。”

这个副官讨了一场没趣。再一个一个问下去,并指定一个文书作记录。

为不让敌人知道身份,我们干部都改名换姓,大部分说是当兵的;不像当兵的,就说是文书、司务长、文化教员之类。还有一位小同志,只有十三四岁,是个小通讯员。对这样一个小孩子,副官大人居然也问他是“什么阶级”,小家伙偏偏口不让人,昂然回答:“我是无产阶级!”直气得副官大人,跺脚骂娘,转身拿起一根棍子向这位小同志打去。当时胡世杰猛扑过去,护住小同志,质问副官:“为什么打人?我们新四军官兵平等,不打人骂人!”该副官恼羞成怒,那根棍子转过来向胡世杰身上猛打。这时全体伤员愤怒极了,大家围上去,大喊大叫,怒骂副官,结果这场登记不欢而散。此后该副官不敢打人了,也接受教训,再不问“什么阶级”了。后来邓旭初他们知道这次登记是编造花名册,向上级领钱的。我军同志在整个登记过程中,只有一个人表现不好,此人姓楼,原本是参谋处绘图参谋。在突围中,颈部负伤。敌人副官问他“什么阶级”,他说是“上尉”(我军没有军阶,绘图参谋在国民党部队相当于上尉)。

李涤非,原是我军第二支队第三团敌工股长,被俘时化名赵一夫。过去,他和邓旭初在军部一起听过周恩来同志的报告,有些面熟。至于杨进,是原政治部组织部干事。对提名这3位同志,邓旭初都赞成。邓旭初还提名张发送参加支部。他是我军一支队直属队的总支书记,是一位久经锻炼的红军老战士。在这次事变中,反动派罪恶的子弹打断了他一条大腿的血管。敌人不给他治疗,只好自己用绑腿布扎住伤处,扎得像蜂腰一样,鲜血仍流淌不停。虽然伤势很严重,革命意志仍很坚强。他在新四军中有威信,有号召力。干仲儒也表示对他很敬佩。二人最后商定由邓旭初去征求他们同意,在建立党支部过程中,用张发送和邓旭初的名义联络有关同志。因此,邓旭初在撰写《我们永远是强者》这篇革命史料时,考虑到那时张发送、干仲儒二位同志都已去世,为尊重二位前辈,不提自己是主要发起人,只说当年建立临时支部事,是张发送同志发起的。

1941年1月下旬的一天,就在干仲儒铺位的那一角,5位同志以谈天为掩护,成立了临时党支部,定名为“中国共产党茂林吴家祠堂临时支部”。因杨进伤轻,年富力强,地下党斗争经验丰富,一致推选他为支部书记。其余干、李、胡3人为支部委员。

张发送因伤势严重,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但邓仍推荐他担任支委,自己却任候补支委,大家也都同意。支部成立后约一两天,张发送不治牺牲,邓旭初才追补为支委。

经过分头秘密串连,支部内约有40名党员。支委分了工,分头联系。随着临时秘密支部的诞生,新的、特殊的战斗,在这座牢狱式的医院里开始了。

摸清情况,确定斗争任务和策略知己知彼,方能有效地进行斗争。临时党支部成立前后,邓旭初和几个同志通过各种方式,摸清伤员的历史情况和思想情况。在这个伤兵医院,由于条件艰苦,情况不明,前途未卜,没有党的领导,同志们思想混乱,是可以理解的。极少数悲观失望,开始动摇。大多数犹豫彷徨,期盼了解情况,得到党的领导,回到党的怀抱。对于这些同志,只要指明前途好好引导,是会继续在抗日革命大道上前进的。也正因为如此,一方面,建立有战斗力的秘密党组织,便成了当务之急;另一方面,要找到可靠的同志,建立党组织,也极不容易。

面对当时形势和被俘伤员同志的思想情况,临时党支部决定首先要团结同志稳定情绪,坚定信心,鼓舞斗志。支部首先向难友们进行形势教育,抓住各种机会,向他们指明:蒋介石背信弃义,一手制造了这场大血案,其目的在于破坏抗战,勾结日伪,实行联合“剿共”,它必然会遭到全国和全世界正义力量的谴责。真理在我们这边。党中央一定会很快粉碎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共高潮,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同敌人斗争,设法冲出牢笼,早日归队,决不能动摇我们革命必胜的信心。

对眼前敌人的情况,临时支部也作了实事求是的分析:144师是杂牌兵,同蒋介石嫡系有矛盾。当年蒋介石进川,为保住自己的势力,把他们逐出四川,调往抗日前线,对他们的粮食、武器、弹药等各类物资的供应,都远远不如中央军,而且随时随地都会遭到蒋军嫡系的歧视和欺凌。新四军过去比较注意对他们的统战工作,在皖南,就曾派人给他们上过课,讲过游击战争,双方还搞过联欢,所以对我军有所同情。而在这个伤兵医院,院长却贪婪成性,他安排一名副官掌握医院大权,此人飞扬跋扈,动不动就打人骂人。对他手下的六七名士兵,尤其苛刻,士兵对其恨之入骨。凡是敌方士兵,多数出身贫苦,容易争取。在医院里,除了看护兵等以外,还有一个警卫连,担任看守,白天有三四个岗哨,晚上增加到五六个,这些士兵,同样有中国人的良心。

根据以上情况,临时支部确定了对院方的计划与策略——孤立、揭露和打击院长、副官、警卫连的凶恶干部,争取广大士兵、看护兵(男护士)的同情,然后伺机越狱。

目标明确,计划初定,行动开始。第一步就是向士兵们揭露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皖南事变的真相:明明是新四军遵守协议,北上抗日,他们却不顾信义,不顾抗日大计,不顾统一战线,冒天下之大不韪,部署重兵,包围突袭。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向日本人通风报信,互相勾结,企图置新四军这支坚决抗日的队伍于死地,这同汉奸有什么差别!在与士兵接触中,还特别说明新四军内官兵一致,兄弟部队团结尊重,不打骂士兵,军民一致,爱护百姓的优良传统;揭露国民党军队当官的虐待士兵的种种劣迹;中央军对杂牌兵的种种排挤、歧视,强调眼前这个医院内部的类似事实。这种对比鲜明的事实,敌方士兵不是瞎子、不是聋子、不是痴子,平常看见,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听到新四军伤员讲得实实在在,有血有肉,哪有不动情之理。而且杂牌军总是杂牌军。在这个伤兵医院,并无敌方特务参加看守,士兵们背着长官,就有这么一丁点“听”的自由和“骂”的自由。听多了,越听越觉得对头,心中郁结的怒火,有时也会吊上舌头,跟着伤员们纷纷议论,甚至破口大骂。思想一沟通,同情油然而生——这就是真正的阶级感情啊!

绝食斗争大获全胜第一步初步做到了,士兵有些同情我们了。但是,每天吃两餐很薄的稀粥,体力难恢复,伤口难痊愈,即使有机会越狱,也跑不远啊!那么,是否上面发下来的粮食,就只让大家吃两顿稀粥呢?仔细一了解,才知道并非如此。很大一部分粮食,都被医院当官的扣去了。难友们了解了真情,多次抗议,他们皆置之不理。于是,临时支部就决定搞一次绝食斗争。组织就绪,一天早上,伙夫抬着几桶稀粥进来了,伤员们一齐大喊:这里面有几粒米,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不吃,你们抬回去给院长、副官老爷吃!

这一喊可是全院第一次,自然“惊天动地”!看守兵马上向副官报告。

副官一听,火冒三丈,一面咆哮,一面大步走进祠堂。只见我们的伤兵,躺的躺,坐的坐,连正眼也不向他们看一眼。他怒气冲冲,从东面走到西面,再从西面走到东面,嘴里不停地叫喊:“你们为什么不吃饭?你们为什么不吃饭?”任你干吼如雷,伤员们个个只当没听见,理也不理,这下子,他真气极了!一把抓住一个伤员,大声吼叫:“你为什么不吃饭?”我们的同志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吃过这样稀的饭,更没有一天只吃两顿这样稀的饭!”话音刚落,全体伤员一齐大喊:“我们不吃这样的稀饭!我们吃不饱,活不下去了!”

200来人一声喊,当真把这间祠堂震得有点摇摇晃晃了。这个副官,一来思想毫无准备,二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平日狗仗人势,神气活现;听到伤员们齐声怒吼,倒真的愣住了。顿了一顿,脑子转了几下,口气缓和下来了:“你们不要闹,上级发多少米,我煮多少饭,吃不吃由你们!”伤员中马上有人质问:“每人每天多少米?”这一问正中要害!副官怎么敢正面回答,一个恼羞成怒,又大喊起来:“这个你们管不着,要吃就吃,不吃拉倒,以后我干脆不煮了!”再一个响亮的回答,却出乎这位副官大人的意料:“不烧干饭,我们就不吃!”

一看苗头不对,副官扭转屁股就走。伤员们依然把稀粥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临时支部想方设法立即研究形势。如果绝食继续几天,伤员本来已经十分虚弱,难免饿死。消息传到外面,克扣囚粮,本身就是一项大罪,再有人饿死,其罪更大。不要说舆论压力巨大,上面知道了,他们也下不了台。

眼前敌人表面气势汹汹,心底里相当虚弱,成败关键在于能不能把同志们紧紧团结起来,坚持绝食斗争,把事情闹大。

临时支部意见统一了,便分头给伤员(首先是党员们)宣传。伤员们斗志昂扬,不怕危险,坚持绝食。连看守的士兵,也暗暗地表示支持。他们偷偷地把院长、副官的贪污行为,一件一件告诉伤员,提供了不少“炮弹”。士兵们的支持,对伤员们是一个很大的鼓励,斗争到底的决心更大了。那个时候,伤员们的身体虽然十分虚弱,但大家都咬紧牙关,忍受着饥寒和伤痛,坚持绝食。为了鼓舞斗争情绪,并争取敌方士兵的同情和支持,支部同志领头高歌:

秋风起,树叶黄,弟兄杀敌在战场,当兵原为保家乡,决不能自己互杀伤!

是鬼子烧了你的家乡,是鬼子杀了我的爹娘。

互相残杀鬼子笑,热血同胞痛心肠,大仇不报愧为男儿汉……

我们要团结,我们要抗战,谁要分裂,谁要投降,谁就自取灭亡。

歌声驱走了寒冷,减轻了饥饿和伤痛。歌声震动了戒备森严的牢笼,飞向祠堂外的四面八方。

敌人的心底其实虚得很:表面上装出对伤员绝食毫不在乎的神气,内心里却又慌又乱。院方不断派人来窥探,伤员到底吃不吃,难道真的不怕饿、不怕死,顶到黄昏时候,院长知道再不扮扮“白脸”,事情当真闹大,自己的前程就不妙了。于是,这个肥头大耳、年近半百的老狐狸,在天黑前,带着副官踱进祠堂来了!

“弟兄们!弟兄们!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啊!有事情好商量嘛!吃呀!

吃呀!”

这个老狐狸倒是个好演员,满脸皮笑肉不笑,看上去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不管你装得多好,讲得多好,伤员们却“动作一律”——不理!不睬!

看来,不烧点干饭,今天是下不来台了。老狐狸到底懂世故、有经验,知道碰到共产党、新四军这些“硬钉子”,一时三刻,不主动找个梯子下来,很可能出大乱子。最后果然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大家诉苦:“上面发下来的粮食不多。现在是非常时期,条件艰苦你们是知道的。不过你们的稀饭,也真的太稀了!我是非常同情你们的。就这样吧,我马上向上面申请,多发点粮食;一方面关照厨房,把稀饭煮稠,好不好?”跟在后面的副官连忙“掇屁股”:“我们的院长是非常体谅下情的。现在他说好了,困难解决了,大家吃饭吧!”

这两个家伙,把我们的伤员当小孩子,以为这样一“捋”,就“捋”平了,谁知道一下子站起来五六个人,异口同声:“不成!你们不要来这一套!从现在起,必须每天给我们吃两顿干饭,否则我们就不吃!”这根“导火线”一点,近200个人争先恐后,同声斥责,有的人还挥舞拳头,有的挺胸突肚,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副官见了脸色煞白。院长一看群情如此激愤,自己的士兵,倒反而冷冷的,仿佛在坐壁上观。这一急非同小可,表面上还是堆笑作态:

“弟兄们!静一点!静一点!有话好商量嘛!你们应该知道,上面发下来的粮食,吃两顿干饭,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我只好拼着这条老命,向上面争取多发一点嘛!暂时嘛,先改成每天一干一稀,稀的一定煮得稠一些!就这样定了吧!现在我就关照厨房煮一顿干饭来,弟兄们准备吃饭吧!”

好!大获全胜!临时支部发动这场斗争的目标有四:首先,是检验自己队伍的团结,检验一下党员意志。其次,给敌人一点颜色看——别以为我们新四军伤员是好欺侮的!再次,看看敌人是否外强中干、外强内虚——尤其是敌兵的态度,非常重要。最后,才是争取一干一稀(事先也知道一天两干,会吃到敌人的肉里)。结果,四条全部实现!——我们的队伍是团结的、有战斗力的!敌人是外强中干,上下不是一条心。只要我们有理、有利、有节,斗争是可以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