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17日,集中营在移闽途中,第六队的囚徒发难,在赤石镇发起暴动,特务们惊恐万状。特务头子张超经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批准,决定对集中营其他各队的所谓“顽固分子”来一次大屠杀。各队特务队长奉命立即开列出本队“顽固分子”名单,报送集中营总部批准,然后秘密处决。女囚队的几个特务头目也接到了通知,他们经过紧急磋商,共提出了李捷等8个“顽固分子”,其中也包括沈锐。当讨论到沈锐的时候,训导员邓永澍提出了异议,他认为“沈巧年幼无知,思想也比较单纯,是可以‘感化’过来的……”总之他列举了几条理由,竭力为沈锐说情。最后,沈锐的名字便从“顽固分子”名单上被除去了。
6月19日,大屠杀的枪声响了,75个革命志士,其中包括女囚队的7个妇女,倒在血泊中。沈锐终于幸免于难。
女囚队的姑娘们陷在一片无法形容的悲痛中,她们咽不下饭粒,睡不着觉。朦胧中,老是看到那七个朝夕相处的姐妹,血迹模糊地站在她们面前。
事后,邓永澍把为沈锐说情这件事,悄悄地透露给了她,他原以为沈锐一定会感激他。不料当沈锐听到了这段话以后,顿时放声大哭,边哭边喊:
“让我去死好了,干吗要我活着……”平时冷静沉着的沈锐,此刻变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几乎哭得晕过去。
这情景,直吓得邓永澍目瞪口呆。
整整几天,沈锐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饭食,难以言状的痛苦,深深伤害了姑娘的心。
不久之后,邓永澍调走了。他离开后,还曾经多次来信,说他还在继续想办法,要帮助沈锐跳出苦海,希望与他保持“友情”,沈锐再也没有理睬他。
15年之后,即解放后的1957年,沈锐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她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罪状之一,就是说她在集中营里与特务“乱搞男女关系”。
那些反右的英雄们,从沈锐写给党组织的个人自传中,摘取了其中的一部分材料,运用他们惯用的颠倒黑白的卑劣手法,炮制了这条“罪状”。在一片歇斯底里的批判、训斥声中,任凭你怎样辩白,也无济于事。历来倔强的沈锐,泣不成声,她在集中营里没有想到过自杀,而此刻她真想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自由啊自由,在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关在铁丝网里虚度时光的沈锐,真是痛苦极了,她怀念皖南的生活,想念孤苦伶仃地整日在富人家里辛苦劳作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如果母亲知道她惟一的女儿如今被关在囚室里,过着非人的生活,老人将会怎样痛苦万状呢!所以,沈锐从被俘关进集中营以后,就没有写过一封家书,虽然她多么想知道母亲的哪怕是一丁点消息。
越狱!逃跑!这个念头,曾经不止一次地涌上了沈锐的心头。
但是,铁丝网重重,特务坏蛋时刻严密监视的集中营里,一个女犯要逃跑是很困难的,尤其对沈锐来说,更是如此。一个人地生疏的单身姑娘,在江西、福建等地都没有一个可寻的亲友,惟一的母亲远在武汉沦陷区,千里迢迢,人海茫茫,如何去寻找?即使她能万幸逃出集中营,她又身无分文,甚至连一套掩护身份必需的便装也没有。曾经有人向她建议:你要逃出集中营,最稳当的办法是采用“苦肉计”,在集中营里找个地位低下、政治上不反动的一般办事人员,如文书、庶务、收发之类的人,和他结婚,引开特务对你的注意力,然后设法逃出集中营这个魔窟。难道只有这条路了么?沈锐怎么也不甘心。当她想到自己将和一个陌生的毫无感情的男人去结合,牺牲姑娘纯洁的爱情,这是多么可怕啊!她绝对不能这样出卖自己,就是死在集中营里也决不走这条路。
沈锐曾经逃跑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皖南刚被俘不久,逃跑没有成功。
第二次是在集中营里。一个认识的新四军男同志写条子给她,约她一起逃跑,不慎条子被一个叛徒发现,告了密,两个人都被关了禁闭。1944年春天,剧团在铅山县的一座古庙里演出,第三次逃跑的机会又来了。原来,和沈锐在一起的女同志顾莲英,在庙里的香客人群中偶然遇到了过去新四军五团的一个炊事员。这个炊事员也在皖南事变中被俘,以后从国民党的训练总队开小差逃了出来。他答应帮助她们逃出集中营。顾莲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锐和陈秀英。一天夜间,有的特务嫖妓女去了,有的特务喝醉了睡大觉,她们3人由炊事员带着逃出了铅山县城。天下着细雨,四周漆黑一团,路泥泞不堪。走不多久,4个人就走散了。沈锐和陈秀英在一起,走在途中,后边特务追了上来,把两人又抓回剧团。
剧团里的特务震怒了。特务总干事汪光复坚决主张把两个姑娘枪毙,剧团全体保她俩人,后经边上人好说歹说,才关进了禁闭室。整整关了二个多月。
第三次逃跑的失败,使沈锐陷在巨大的痛苦里。她想以绝食一死求得解脱。但想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自杀是怯懦者的表现,我应当勇敢地活下去,继续与敌人斗争。她又从痛苦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沈锐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她被列为“顽固分子”,严密监视,动辄挨斥,没有一点自由。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国共双方签订了“双十协定”,国民党被迫解散集中营,释放政治犯,沈锐才跳出了魔窟。
沈锐18岁被关进集中营,整整关了5年,出狱时已经23岁,万恶的法西斯牢狱吞噬了一个姑娘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走出集中营,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她往哪里去?去武汉沦陷区看望母亲吗?根本不可能。放在她面前的惟一的一条路,就是赶快回到部队去,回到解放区去。她恨不能长出两只翅膀,飞向那光明的天地,飞到她在集中营里无时不想念的同志们身边。
她决定从闽北走到福州,在那边设法搭海船去上海,再找关系去苏北。
一路上,她又遭遇了各种惊险,近乎乞讨地得到了一些好心人的济助,总算到了福州。
来到福州后,沿途上就听说的不幸消息得到了证实,福州往上海去的轮船已停驶多年,如今海面上海盗横行,而且海域里还到处都有日本人留下的水雷,只有少数木帆船冒险出海航行。她独自来到海边,眺望着茫茫大海出神,怎么办呢?接连几天,她在海边徘徊,希望能侥幸探听到一艘去上海的帆船。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她在海边遇到一个50多岁的男人,晤谈之下,才知道他也想搭船去上海,而且他认识几个船老板,可以找到出海的帆船。这使沈锐喜出望外。这个男子是个基督徒,在吃饭的时候,嘴上念念有词地做祷告,显得十分虔诚。从教会学校里出来的沈锐,对这一套是十分熟悉的,她为了取得这个男人的帮助,就告诉他,自己也是基督徒,原是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流亡学生,如今日本人投降了,她要从上海转回老家。并且跟着他一起做起祷告来。那基督徒不禁大喜,对沈锐分外关心,告诉她一定可以找到出海的帆船,劝她不要着急。
过不几天,他们果然找到了一艘即将由福州开往上海的帆船。虽说是条帆船,船体倒不小,可以乘坐几十个人。那时候,坐帆船在大海里航行,确实是十分危险的,但急于奔解放区的沈锐也顾不得这些了。果然不出所料,帆船在航行途中十分不顺利,铺天盖地的大浪,把木船一忽儿掀到半空,一忽儿跌落下来,在浩瀚的汪洋大海里,它如同一只木制的玩具,任凭海浪摆弄。坐在船上的人个个晕头转向,呕吐不止。幸而途中没有遇到海盗与水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帆船如此在海上颠簸了12天,谢天谢地,终于平安抵达了上海;经过这12天的折磨,人人疲惫不堪,仿佛就像个半死人似的。
到上海后,沈锐就四处奔走,寻找去苏北解放区的关系,跑了几天,依然没有头绪。那个基督徒对沈锐十分关心,他看到这个20多岁的姑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就带着她去买了一件旗袍,一件大衣,还买了双皮鞋,把衣衫褴褛的姑娘粗粗打扮了一下。沈锐本来就长得秀气,经这一打扮,更显出了她的俊秀端正。她十分感激这位基督徒雪中送炭的援助。
不料有一天,这个看来比她至少大30多岁的男人,呐呐地向她吐露了心曲:“主(上帝)在梦中告诉我,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爱慕你,我恳求你赐给我爱,让我们结合……”
沈锐听了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基督徒沿途这样关心她,却是另有所图。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先生,我十分感激你一路上给我的帮助,这一点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你说的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年龄相差太大,而且相互之间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可以冒冒失失地就结合呢?……何况我现在又急于要回家去,根本就没有心思谈这类事,希望你原谅,我们以后可以做一个朋友……”
沈锐这席话十分诚恳,说得基督徒顿时语塞,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连连低声嗫嚅:“祈求主原谅我……唉,我们年龄确实相差得太大……”
以后,基督徒再也没有提这件事。
幸好,沈锐经过多方奔走,终于找到了去苏北的关系,她很快离开上海,经苏南渡过长江,到达了当时苏皖解放区首府淮阴城。
饱经磨难的沈锐,当她踏上解放区的土地,看到了第一个新四军战士时,不禁泪流满面。啊,她终于回家了。
记得那是1946年春,我们在淮阴相遇,她是那样的激动和欢愉,清秀的脸上泛着红晕,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她几年来的遭遇,急迫地希望早日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她服从组织分配去了山东。解放战争爆发,她报名参加支前工作,不辞劳苦地奔走在山东战场上,作为一个女同志,工作在火线上,其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她险些陷入敌军重围,幸亏她的丈夫及时报信,才幸免于难。解放后,她进入上海,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依然一如既往,勤勤恳恳,做出了显著成绩。她对待事业,对待同志,还是那样热情,坦率,真诚,只是比过去更成熟了。生活在她面前,展现了一片灿烂的图景。
不幸,1957年,她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由于过去直率地给领导提意见,被卷进了反右斗争的风暴,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被错划为右派。当时她真是痛不欲生。不久,在是非颠倒的文化大革命中,她进一步遭受迫害,被诬陷为叛徒,无穷无尽的日夜批斗,轮番逼供,名为“隔离审查”,实为囚禁坐牢,弄得她心力交瘁,终至癌症突发,一病不起,于1967年6月抱憾离开了人世,终年只有44岁。
在她去世12年之后,即1979年3月,中国上空的乌云被驱散了,她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昭雪,党为她恢复党籍,恢复名誉,还给了她的清白,正是:
二十年来是与非,一生系得几安危;
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
(本文作者:肖谷;原载季音等编《女囚》,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