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4841700000051

第51章

转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好在郑风华的左眼经过精心治疗,只是视力有些减弱,没有更重的伤害。他不得已戴上了眼镜。这期间,他们已经搬进市政分配的新房。虽然是个两室一厅一厨并带卫生间的五层顶楼,但对于经历了上山下乡近十年的颠沛流离生活,又经历了四年大学分居生活,大学毕业后还是父母家一宿、老丈母娘家一宿的合合分分、分分合合的小两口来说,已是很满足、很幸福的安乐窝了。

然而,这个家庭生活得仍然不安乐。

这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郑风华几乎没有一天不被郝倩丽纠缠。他被跟踪、暗访、查询联络电话号码,被追问、哄问、逼问那个婚外情的女人到底是谁。郝倩丽怀疑过王燕,除证实了王燕确实从不擦口红外,又跟踪了几次他俩在一起的前前后后,有一次还是在王燕家里。她斗胆设想,难道王显贵没回来,王燕妈妈没在家,他俩会在这个“保险柜”里做爱?

她贸然闯进时,没有敲门,屋子里的人一愣,王燕妈妈正在忙着做饭,郑风华和王燕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谈中学政治课教材改革问题。她知道这一愣,都在怪她没修养、没礼貌。她借口找郑风华有事儿,道歉忘了敲门,终究很尴尬。郑风华心里明白,那皱眉,那轻轻的叹息声,让她非常不自在,她又一次判断失误了。

累,好累,实在是太累了!她曾经怀疑到郝美丽身上,为此在家庭里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让老妈给搅成了泡影儿,理由是:他郑风华可能不地道,我小女儿怎么也不会那样,我养的姑娘我知道。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齐名娅想挑开这件事情,郝立亭是极力阻挠,他打了郑风华那一通,让郑风华眼睛落成了戴镜子,他赔了个不是。郑风华还算大度,开始了正常说话。这事教训了他,他细细品察,认为现在这种情况说他俩有事儿,证据还不充足,他不希望这个家族失掉郑风华。他告诫齐名娅,要是真捅出事儿来,那乱子可就大了。他几次阻挠警告齐名娅嘴上要有个把门儿的,齐名娅也有理由,你妹妹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说明白,两个人有越轨的感情,没有越轨的行为,从此打住也就完了,不声不响处理在家里,没什么了不起的。郝立亭就是不同意。

齐名娅说得对,郝倩丽确实没完没了。眼下已是深夜三点多钟,她还是不让郑风华睡觉。自己有了房子,可以肆无忌惮了,郑风华躺下蒙上头,她就掀掉被子拽他坐起来。郑风华困倦得低头不语,她就把脑袋给他掰正了,让他看着自己逼问:“姓郑的,我就问你,那个往你白衬衫上印红嘴唇印的女人到底是谁?你说不说?”

“我不是说了嘛,”郑风华蔫头耷脑地回答,“一对情侣跳舞踩脚,姑娘一歪身子,脑袋伏在我的肩膀上了!”

郝倩丽眼珠子要瞪出来了:“姓郑的,你也太能编了!你老实说,那天晚上还和谁跳舞了?”

郑风华回答:“谁也没有,就一个王燕!”

“好哇,郑风华,你舌头根子好硬呀,”郝倩丽以再也难以忍受的样子,拽住郑风华睡衣领子训斥,“你宁肯保你的名声,保你的野女人,也不管你老婆死活,也不肯和你老婆说实话。”

郑风华已经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接话说:“我不是说了吗,你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姓郑的,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郝倩丽猛地就是一个耳光,同时大嚷,“我饶不了你……”然后就去撕拽郑风华,又哭又喊个不停。

隔壁传来了“咚咚咚”的敲墙声,

这新房隔音不好,吵闹声、敲墙声,冬冬在另一间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蒙上头,吵声还是让他睡不着,接着坐起来用两手塞耳朵。本来,冬冬在爷爷奶奶身边时间长,对郑风华、郝倩丽感情就有些淡漠,要搬新房时也是勉强哄来的。爷爷那里除有爷爷奶奶的溺爱外,还有一帮小伙伴儿。郝倩丽这一哭一嚷,他忍不住了,“砰”地推开门说:“你们批评我学习不好,这么没完没了地吵闹,能好哪儿去!”

郑风华、郝倩丽一愣,冬冬转身走了。郝倩丽狠狠地瞪着郑风华,郑风华习惯、疲惫、麻木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双手抱着膝漠然坐在床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副十分呆然的样子。

昨天,是王显贵从党校结业回市里半个多月以来最忙的一天,几乎没有一分一秒得闲,好在要下班的时候,他和孙大伟负责起草,又修改了不知多少遍的那份在全市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算是让王显贵认可了。王显贵回到市里没回家,直接进的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要看他和孙大伟搞的那份调查报告。他几乎是不眨眼地一气读完,然后拍着桌子直叫好,特别是对那份对全市教育工作现状和中小学生要在传统教育方法基础上开展素质教育的调查,赞叹不已。

其实,他在中央党校毕业的前三天,教育部长去作了一场报告,这调查报告和那报告的精神是那么吻合,就像从那位部长一上午的长篇大论中抽出来的精华又加上实例。他兴奋地说,要以这个调查报告为指导思想,召开一次全市教育工作会议,并在一中进行素质教育试点教学。再看那份关于全市干部队伍现状调查及其对策时,他不时地皱眉、叹气,偶尔还情不自禁地握起拳捶击几下办公桌。

郑风华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王显贵回答说:“数据,所举事例是可以证明论点是基本准确的,只是这种处理办法的建议……”

郑风华追问说:“王书记,你是不是觉得建议不妥呀?”

王显贵没有吱声,孙大伟也这么追问,王显贵狠狠攥紧拳,使劲捶一下办公桌说:“在干部队伍建设上,这是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路。好,为了事业也只能这样了!”

郑风华接着说:“如果王书记同意这个调查报告,是不是应该请示下省委组织部,或者是请示一下省委主要领导?哪怕有个口谕也好。”

王显贵走出办公椅说:“要是一请示,这件事就复杂了。这就叫摸着石头过河,先斩后奏吧。”

精神累,身体更累,郑风华已经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了,迷迷糊糊像失去知觉一样进入了麻木的昏睡状态。郝倩丽说什么也不让他睡,又一把将他拽起来,还是那句老话,追问那个野女人是谁。郑风华呢,哼哼呀呀,连自己也不知道回答了些什么,迷离中说了一句:“我说,我说,你妹妹,郝美丽。”

郝倩丽急了:“郑风华,你浑蛋,你怎么不说是你嫂子呢!”

郑风华似乎觉醒自己说走了嘴,装得更昏昏晕晕中说:“是,是我嫂子,行了吧?”

郝倩丽有些耍泼了,怒斥说:“郑风华,你个臭无赖,你怎么不说是你妈呢?”

郑风华无奈何也,又昏昏晕晕中应付说:“你说是谁就是谁,那就是我妈,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郑风华知道说走了嘴,一紧张后陷入了郝倩丽的蛮缠,更加疲劳了,被她拽起来又瘫倒下,瘫倒下又被拽起来,反反复复中瞌睡了一刹那又一刹那。忽听他上了响铃的小闹钟响,立即机灵地睁开眼睛,推开郝倩丽,三下五除二,忙乱地穿好衣服,没顾得刷牙、洗脸就朝办公室一溜小跑。

他取出钥匙刚打开办公室门,进屋还没坐下,王显贵就进来说:“风华,去会场吧,到点了。”

“好。”郑风华有些忙乱,“我打电话要车。”

王显贵说:“接我上班的车没走,在门口等着呢。”他发现郑风华神色有些不正常,接着问,“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没有,”郑风华连连回答,“没有……”他见王显贵直盯着他,迟疑一下补充说,“大概是疲劳的缘故吧。王书记,说句年轻人没出息的话,我只想找个地方蒙头睡上一觉,那可能会是最美的享受。”

王显贵来到秘书室约他去开会,而且安排好了车在门口等着,这已经是领导者与被领导者间颠倒了的关系,使他从内心里感到有些不安。王显贵又那么关心地问自己,使他倏然产生一种亲近感。

因为刚一到市委的时候,有人就和他说,伴君如伴虎,市长那边的前一任秘书,因为迟送了一封信,被市长臭骂一顿,炒了鱿鱼。他觉得,这个市委书记就像韩小冬那个当场长的爸爸一样亲民爱民。

郑风华从来不拎包,也不拉车门,此时此刻倒主动了。他拉开车门,王显贵入座后他也随后入座,“砰”地关上了车门,轿车缓缓启动了。

“风华,”王显贵说,“我昨晚又反复看了讲话稿,也觉得只能这样了,想来想去删去了一段文字。”

郑风华忙问:“哪一段?”

“就是开展大讨论的那一段。”王显贵沉思着说,“我觉得你和孙大伟搞的全市干部队伍状况分析里面,已经概括进了教育战线干部队伍的基本情况,再说那一段有点儿画蛇添足了。解决干部队伍建设问题,包括教育战线的问题,孙大伟和我说,把这一段删去了,你又加上了,是不是想给你热爱的教育事业吃偏食呀。”

“这……”郑风华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佩服王书记还真看出了他的偏心问题。“王书记,还是您把握宏观问题把握得准,思路清晰,考虑问题缜密,又不啰唆……”

“哟,”王显贵说,“你也学会奉承了?”

“不,不,不,”郑风华连连否定,“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王书记,真的,没有一点阿谀奉承的意思。”

“明白。我觉得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惦记着那令你魂牵梦绕的教育哟……”王显贵玩笑似的哈哈一笑,还想说什么,轿车已经驶到了会场大门口。

所说会场,只不过是个大影剧院,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装得下全市干部,还有常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包括市纪检委,计两千余名正科级以上干部。召开这样规模的干部大会,这还是建市以来第一次。会场上写着“全市科级以上干部大会”。

市委常委们按着职务高低分别坐在王显贵两侧,其他市级领导也都在前排就座,当然,会议就由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彭方园主持。这之前,王显贵曾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会议,唯恐争论不休,对这次会议讲话的内容和要达到的目的,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一说。

彭方园先是一惊,瞬间便冷静下来第一个发言,表示了极大的热情和支持。因为多年的官场生活令他已经明白,现行的行政体制几乎是一把手政治,一把手下决心想干的事情,班子别的成员谁想拦也拦不住;班子其他成员都想干的事情,一把手确实不想干的,怎么也干不成。因此,他尽管心里反对,还是带有支持的色彩主持了大会。

王显贵做了个简洁的开场后说:“……我去中央党校前安排市委政研室、市委办联合有关部门的同志对全市干部队伍状况搞了一个详细的调查,从调查结果看,我们的干部队伍存在着‘三化’……”讲到这里,他从会场让人压抑的、窃窃私语的气氛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昨天,孙大伟曾经反映说,市委常委会议之后,社会上就风传开了抵制这次会议的流言飞语。他瞧瞧主席台下倏地又静下来的场面,为了不至于让人挑刺儿,在原讲稿的“三化”前面又加上了“比较”两个字作修饰词:“一是干部队伍比较老化,全市一千二百二十一个副处级以上干部平均年龄五十三到五十四岁,五十岁以上的占74.3%;二是学历偏低化,小学文化程度的占24.8%,中学文化程度的占42.9%,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只占18.1%;三是思想比较僵化,比如说,全国改革开放的大潮势如破竹,我们省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比各地晚三春了。中央文件、《人民日报》已经开始大量宣传、推广安徽小岗村的经验了,我们才刚开始。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区长就感慨地说这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据说这位老同志瞧着责任田到户的地头名牌,按着作价承包给农民的拖拉机、马车,不止一次掉下了眼泪……”

他讲到这里,台下发出了一阵嗤笑声,能听得出这嗤笑里并没有恶意,从声音的清脆味儿和方位看,可以断定发出声音的多是那些年轻的科级干部们。

嗤笑,也是一种讥笑。

作为一名领导干部,特别是在这和平年代,要进行一次干部人事制度的大胆改革,是要考虑到利益者的情绪和承受能力的。这嗤笑,是从唉声叹气和流言飞语中冲浪而奔放出来的。虽然带有一种不检点的味道,但是,能让他感到像一种新生力量在喷发。

“同志们,”王显贵放大了嗓门,“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我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回来以后我也是想了又想,甚至整整两宿没有睡觉。最后征得市委常委们的意见,采取‘一刀切’的办法,大刀阔斧地调整县团级领导班子,让那些年龄偏大、文化水平又低,不适应改革开放和‘四个现代化建设’的老同志,以让位就是作贡献的姿态退下来,破格提拔那些年富力强、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走上领导岗位。”

会场里一下子变得十分肃静,都在等待听这似乎狠了点的“一刀切”这关键性词语后面的详细说法。

王显贵喝口水说:“国家恢复高考,召开科技工作大会已经明确阐明科技就是生产力,而且是最强大的生产力。因此,我们要打破建国几十年来干部六十岁才退下来的格局,要从七七级大学毕业生中,从五十岁以下的老大学生中选择一批人,充实进处级领导班子。在现有干部队伍中画杠退长官员,小学文化程度的画到五十二周岁,中学文化程度的画到五十四岁,对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进行一次政绩考核和身体检查,只要没什么大问题,身体健康,原则上保留到六十周岁退休……”

台下哄乱了,王显贵讲不下去了,彭方园也控制不住场面了,先是一片激情的掌声,后又变成有节奏的掌声,那指责声,甚至骂娘声也时时冒尖,冲出声浪,让人听得很清楚。会场像沸腾了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