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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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韩俊来办公室里二十多名知青围着办公桌,手里都拿着一封材料在评说不停。这个问韩俊来,我病退够条件为什么不给盖章?那个嚷,符合返城条件为什么不批准……韩俊来拍着桌子说:“知道了,知道了,总不能你们拿来材料我就盖章吧,也不能我一个人说同意就同意吧?总得研究研究呀。放在这里回去,等着听信儿!”不由分说,便不耐烦地往外撵他们走。

黄夫子的妻子叶飘飞也挤在其中,想和郝倩丽打招呼,见她急匆匆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

郝倩丽走进办公室说:“韩场长,我和你请个假,想把冬冬送回兴城老家。风华这一走,我又是教学,又是孩子,实在忙不过来了。”

“郝老师,你坐,你坐,”韩俊来烦躁地一张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看见了,刚才有医院的、良种站的,也有你们学校的老师,都要求返城,主管场长抵挡不住都支到我这里来了。”他说了这些才反想起郝倩丽刚才说的话,“要请假,还是想返城?”

“我是想请假回兴城送冬冬,”郝倩丽说,“返城的事情我还没考虑,还不知道风华大学毕业后怎么个分配法。”

韩俊来急跌跌的样子:“你看,黄夫子上大学了,他妻子叶飘飞刚才又拿着手续和十多个老师来找我要返城,这么一整,咱场部中学高中老师不就几乎光了吗?你是高三数学老师,都说今年我家小冬能考上镜泊湖师院本科,能和你家风华在一起,另外,还考上了几个中专,是你们的功劳。机关干部,还有一些老职工都来找我说,谁返城也不能让这些高中老师返城……”

“韩场长,”郝倩丽不假思索地说,“我听同学来信说,云南知青大迁徙,海南几千名知青去北京上访,这恢复高考又让知青参加,可就破坏了知识青年要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理论了。过去允许知青特殊情况返城,我看要成势不可挡的大趋势了,恐怕留不住。”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要真那样该怎么办呀?”韩俊来急得直打转转,“医生、拖拉机手、农业技术员几乎都是知青,怎么办呢?”他一个大步走到郝倩丽跟前,“郝老师,你可是好老师呀,就算帮帮我的忙,你送冬冬我给你假,千万可别带头闹返城啊,这学校可不同别的地方——你也帮着做做叶飘飞她们的工作。”

郝倩丽点点头:“韩场长,你放心,我把冬冬送到他爷爷家就抓紧回来。”接着又补充,“帮着做工作的事儿我会尽力。”

韩俊来长吁一口气:“那你就快去快回吧,先找别的老师代几天课。”

郝倩丽走出办公室,叶飘飞还在门口等着,一把拽住她说:“先道个歉,不太礼貌呀,我在韩场长办公室门口等你,刚才听你说了一句什么要请假回老家兴城送冬冬?”

郝倩丽点了点头。

“倩丽姐,告诉你吧,我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要回上海。你说,我们上海半工半读这些下乡知青多亏呀,哎,话一说就多,不说了,”叶飘飞显然很激动,“黄夫子一上学,我要走,来回办手续,就扔下我们娟娟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回兴城路过镜泊湖师范学院,把娟娟送到师院去。娟娟刚考上高中,我打听了,师院子弟校高中办得还不错,我想让娟娟先到那里读高中去,等我的事有了眉目再说。”她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不是不能去,办返城手续卡到这儿了,我都要烦死了!”

“好,没问题。”郝倩丽问,“你和黄夫子商量好了吗?”

叶飘飞毫不含糊的样子:“商量什么呀,已婚的知青上海不收,我不论是假离婚还是办假病退,就是我办回上海了,暂时也带不回娟娟去。户口不在上海怎么读书呀,怎么也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农场,我想来想去,就这么一条路了。”

“明白了,那你就给黄夫子带上封信。”郝倩丽满口承诺,“我明天就走。”她接着又说,“韩场长让我做做你们的工作,别返城呢。”

叶飘飞摇摇头:“说什么呢,算了吧,你可别装这王八犊子。刚才跟我来的那些知青,返城这事儿谁有点不同意见就和谁干,火药味儿浓着呢,小心炸着你。好了,先谢谢你,祝你一路顺风。”

“我的好妹妹,谢谢了。”

“等我办回大上海,第一个欢迎你去玩玩,带你去南京路、黄浦江、上海滩。”叶飘飞又说,“好了,就这样吧,我马上回去帮娟娟收拾收拾东西,办个转学证。”

两人边走边唠出了农场办公大楼。

郝美丽的高跟鞋踏出的美妙音符还没响到系主任彭卫东办公室门口,彭卫东就推门迎了出来,显得格外殷勤:“郝老师,怎么回事?你不是有七七级的写作课吗?”

郝美丽不看他一眼,连主任也不叫,清高而冷落地说:“这七七级的课没法上了,看小说的,抽烟的,摆弄老婆孩子照片的……”

郝美丽感觉出彭卫东在火辣辣地盯着她,头不抬眼不斜地瞧着走廊尽头一味说着。走廊里不时有老师走过,彭卫东让她进办公室说,她硬是不进。

几乎全校的教职工都知道,彭卫东从农村被推荐来这里读书,留校后在后勤工作,他就是张院长积极主张学院不搬家,在这大荒地继续办下去的骨干。还专门找了一部分工农兵大学生和教职工给省领导、省教育厅革委会写了“坚持开门办学,面向农村培养师资”的联名信,很受老院长赏识。

在张院长的关怀下,他小跑加快跑,很快当上了中文系主任。漂亮过人的郝美丽一进校门他就盯上了,一直追求到现在,郝美丽也没吐口。

有一次,他以工作名义约郝美丽来办公室时,还动手动脚,让郝美丽耍得很不自在,好在谁也不知道。但外面已有风言风语,都在猜测这两个人在搞对象,郝美丽矢口否认。彭卫东这么红,说不定还有升副院长的可能,不少女教师巴结他,他都看不上,所以,别人几乎都在说郝美丽“装”。她是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说心里话,她实在懒得和他接触,没办法,又常有工作要请示,又非要找这个主任不可,真是无可奈何。

彭卫东一直带着欣赏的表情,耐心听她说完,才开始表态:“郝老师,你反映的情况很好,很具体,也很有普遍性。不只是中文七七级,生物、体育、政治、化学、物理那几个系都出现了类似现象。这是新形势下高校教育工作出现的新问题,我已经和张院长汇报了,院里也正在想办法,情况会好的。”

他话音一落,郝美丽身不歪头不斜,高跟鞋奏出的音符渐渐向走廊深处响去,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他就这样眼巴巴瞧着她走远了。郝美丽快到教研室的时候恰好和刘福林走了个碰头。刘福林身后跟着郑风华,他俩都在和郝美丽打招呼,刘福林对郝美丽礼貌地叫了声“郝老师”,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却没有任何回应,那样高傲。郑风华真不知在这种场合,又是第一次面对面,该怎么称呼好。郝美丽像没看见他一样,对他的目光也根本不睬,她好像对谁都有怨气儿。

按理,郝美丽不该这样。刘福林是在支持她的工作。就工农兵大学生来说,比资格,刘福林比她的牌子还要老得多,是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曾在生产建设兵团当过指导员,很有一套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套路。他给党员、学生干部讲了学生干部的责任,讲了党员和学生干部要如何带头遵守学院的纪律、尊重老师、维护课堂秩序外,又要求每个人要帮助带好三个人。让大家挨个表态后才宣布散会。

刘福林把郑风华带到办公室说:“根据院主要领导的意图,准备推荐你当院学生会主席。”郑风华刚要推辞,刘福林接着说,“作为党员学生,只有接受的权利,没有推辞的任何理由。当然,只是推荐,届时还需要选举,因为这届学生会主席是七六级的学生。你们入校他们要倒地方,去实习了,回来就是毕业典礼,所以暂时只能是学生会负责人,到时再通过选举正式上任。”他还介绍说,“尽管放心,只要院里推荐,一般都问题不大。”

郑风华终于有了说话的空当:“刘老师,让我回去想想。”

刘福林说:“你是共产党员,没什么想的,就应该服从组织安排。”

郑风华只好说:“那好吧,我只能尽力而为。”然后问了郝美丽的办公室在哪儿,便告辞走了。

郑风华敲敲门,随着“请进”的声音,他推门进去,一见郝美丽的身影,首先亲切地喊了声“美丽”。

“关上门!”郝美丽没有了他记忆中的可爱和俏皮,几乎和在课堂上的神情、语气一样。“我知道你来了,也觉出刚才在走廊里你要和我说话,我回避了。你不要介意,尤其是在称呼上,日后回到妈妈家里那边,我叫你姐夫,你叫我美丽,或冬冬小姨,什么都行。在这里,只要在这里,还是按学院的身份称呼。如果没有人知道,就少公开我们这种关系。我估计有韩小冬那张嘴,是隐藏不住的。”

“哎呀,”郑风华笑笑,“我们何必搞得这么拘泥呢?知道又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那可不一样。请坐吧。”郝美丽振振有词,“拘泥吗?不,我们正处在一个被扭曲了的时代的弯弓上,历史把我们这些人推上了这个舞台,是历史的误会也罢,是生活中的玩笑也罢。在我们这里,我们之间是小姨子给姐夫当老师,还有些人不知道。你来得晚,可能没听说,政治系有个妹妹当老师教哥哥的,惹了不少闲话,出了不少笑话。我们的关系要是传出去,有些人就新奇了,你嘱咐嘱咐韩小冬,让他那张嘴上有个把门的。还有,你们农场一起来的那几个,也都说一说。”

郑风华看着这张熟悉而漂亮的面孔,越来越感到她变化太大了,变得面孔会说话,连思维都这么僵硬,或许是这个职业的关系。他声音涩干涩干地说:“如果觉得这工作不顺心,可以改改行嘛!”

“你说得轻巧,”郝美丽对这种说法不满意,“学院里有什么改的呀?辅导员,再不就是去机关当干事,给那些处长、科长当个小支使,我才不干呢。”她倒杯水放在郑风华旁边接着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在高等学府,最好的出路就是上讲台,据说很快就要评职称了,可以评讲师、副教授、教授。你是不知道,我为了上讲台,又进修,又苦学,费了多大的劲儿呀。”

郑风华说:“那你就好好备备课,把课讲得精彩一些。”

郝美丽说:“一个写作理论课有什么精彩的,我看了,全国几个知名高校所有的《写作》教材几乎都是一个套路。怎么也不会像刘兰芳讲《岳飞传》那么精彩吧?”

郑风华瞧瞧郝美丽,没有吱声,因为他已经看出,这个小姨子的思想意识已经定格了。

郝美丽见郑风华不吱声,又说了起来:“北大这本写作教材不就很权威吗?也不过如此。它不像古典文学里还有许多深奥的值得挖掘的东西,甚至有些典故,能引起学生的兴趣。宋老师是系里的老教师了,我来学院时就是他讲的这本教材,不过就是如此吗,甚至我讲课时的一些话都是原原本本扒的宋老师的。可能有些同学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这些工农兵大学生老师。就是我们工农兵大学生和‘文革’前老教师讲得一样,也是老教师讲得好,就像贫下中农干坏事也是好事,地主干好事也是坏事儿一样……”

“慢慢都会互相理解的。”郑风华不想听下去了,“倩丽嘱咐我来后一定先来看看你。还说,在这里以后有你我互相关照,她就放心了。”他说完这席话,觉得实在再无话可说,就告辞走了。他实在纳闷儿,这些是她心灵的写照呢,还是装模作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