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牛车碾压着土地向前驶去。
晴明沉默无语。仿佛心有灵犀,博雅也闭口不言。
二人刚从平贞盛的府邸出来,钻进牛车之后,便陷入了沉默。
博雅不时瞥一眼晴明,晴明则毫不理睬,只顾将视线投向虚空。
焦躁起来的依然是博雅。
“喂,晴明。”博雅搭讪道。可是晴明依然盯着远方。
“晴明。”博雅大声喊道,晴明这才终于看向他。
“什么事,博雅?”
“刚才的事。”
“什么事?”
“你弄明白没有,那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晴明只答了一句。
“什么?”
“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我也没让你一句话就说清楚啊。”
“话虽如此……”
“怎样?”
“道满大人说得的确没错啊。”
“什么事?”
“的确是莫名其妙。绝不仅仅是什么东西附体的问题。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
“你是说无法驱除?”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是一个贞盛大人。”
“什么?!”
“贞盛大人自身正在变成那个东西。”
“什、什么?”
“要想驱走,或是除掉那东西,就等于……”
“什么?”
“等于将贞盛大人本身消灭掉啊。”
“你要放弃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那你打算如何?”
“有些地方需要仔细考虑一下,两三天后再去一次。”
“你刚才对贞盛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吧?”
“嗯。”
“刚才,贞盛大人好歹暂时安定了下来,我也舒了口气。”
“是啊。”
“在贞盛大人咬住自己的嘴唇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可是,我担心的是道满啊。”
“啊?”
“我是说,道满在我之前究竟做了些什么……”
“只可惜没能听到。”博雅说道。
虽然恢复了正常,可是由于贞盛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血流不止,晴明也就没忍心继续询问。
“今日只是前来查看一下病情,后面的事情改日拜谒时再谈吧。”晴明如此说完,便离开了贞盛府邸。
“也许用不到两三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更早呢。”
“你的意思是什么,晴明?”
“所料不错的话,我想结果马上就会揭晓。”晴明淡然答道,“先不谈这些,我求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哦,那件事啊。”博雅点头道,“让我打听藤原师辅大人和源经基大人近况的事?”
“嗯。”
“打探他们身边有无怪事发生、是否生病?”
“正是。”
“师辅大人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异常。”
“源经基大人呢?”
“这一位倒是有。”
“什么事?”
“似乎是生病了。”
“详细讲来,博雅。”
博雅点头,娓娓道来。
源经基第一次做那个梦,是在两个月之前。据说,他梦见了一个白衣女子,右手拿着锤子,左手拿着五寸多长的钉子,容貌看不清楚。
女人朝熟睡中的经基走来。经基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情形恐怖,想逃也无法逃。身体如磐石般沉重,怎么也起不来,似有无数只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四肢。
虽然事后明白只是一场梦,当时却以为是真的。
女人站在睡梦中的经基脚边,从上面死死盯着他。经基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巴巴仰视着女人。
女人用带着仇恨的目光凝视了经基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子,用手中的钉子挑起经基的被子,掀了开来。
经基的双脚露出。顿时,一阵冷风朝脚舔噬而来。女人把钉子对准经基右腿的小腿骨,然后用手中的锤子击打钉头。钉尖咔哧一声钻进了小腿骨。一阵剧痛传来。可想喊喊不出声,想逃动不了身。
不止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女人用锤子不断击打,每一下都让钉子嘎吱嘎吱地往小腿骨里钻去。终于,整根钉子连头都没了进去,她才站起身盖回被子,俯视着经基,露出优雅的微笑。
“我下次再来……”女人微启红唇,轻轻念叨着,然后转过身悠然地向外走去。
次日清晨。经基醒来之后,依然清晰记得这个恐怖的梦中的情形。再看右腿,当然没有被钉入钉子,连伤痕都没有。但那个位置有些发热。
究竟是做了那个梦才觉得发热呢,还是由于发热才做了那个梦?似乎做这种梦并不稀奇。可是七天之后,经基又梦见了同样的情形。那个白衣女子再次来到熟睡的他身边。这次是左小腿被钉入了钉子。跟上次一样,也是动不得身体,发不出声音。
“我下次再来。”女人说了同样的话,离去。
第二天早晨,左腿果然发热。七天前的右腿也还在发热。
两次梦见同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可思议,但也并非全不可能。经基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到下一个七日的晚上,同样的梦境又出现了。
这一次是右腿膝盖。膝盖骨上被钉入了五寸长的钉子。
到了这次,经基才终于警觉,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如果还有第四次,那一定就是再过七天的晚上。果然跟预想的一模一样。那个晚上,女人又出现在梦中,把钉子钉入了左膝盖骨。
一定有事。是不是有人在给自己下咒?经基想。被钉入钉子的位置逐渐上移,实在恐怖至极。到了第五次,经基终于请了阴阳师占卜。
“一定是遭人嫉恨。”阴阳师说道。
“对方是谁?”经基问。
“不清楚。”阴阳师摇头。
“若换换地方,或许有效。”阴阳师如此建议。
到了下一个七日的晚上,经基特意搬离女人每次来的地方,在另一个地方过夜。结果,入睡之后,那个女人再次来到梦中。“您居然换到了这里。”女人俯下身子,再次无比优雅地微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女人这次站立的地方不再是脚跟,而是枕边。她把钉子对准经基的额头,挥下锤子。钉子咔哧一声穿破头颅钻进去。此时的恐怖无以言表。女人脸上浮起优雅的微笑,弯下身子俯视着经基。
第二天,经基的头发起热来,而且一直头痛。疼痛感从钉入钉子的位置生生钻进头里。
到了下一个七日的晚上,经基让阴阳师整晚都服侍在身边驱赶邪魔,可女人还是出现了。
阴阳师在经基枕边结手印,念诵着咒语,可女人依然若无其事地来到经基身前。阴阳师看不见她的身影。
女人把嘴唇贴在经基的耳朵上悄悄说道:“这么做没用的。”
这一次是耳朵里被钉入了钉子。他全身发热。以钉子被钉入的地方为中心,遍体疼痛,甚至无法进宫参上。
“因此,经基大人最近一直在府中卧病。”博雅说道。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晴明,你说,这件事与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关联?”
“这个嘛……”
“我也觉得,出现在好古大人家的女子与出现在经基大人梦中的女子似乎有关联。”
“不,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可是,你为什么让我去调查经基大人与师辅大人呢?”
“因为我担心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博雅,其实关于这件事,你我了解的都差不多啊。”
“所以我才问你是什么。”
“如果仔细想想,你也能够推断出来。”
“不,我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才问你……”博雅刚说到这里便被晴明打断。
“等一下。”晴明说。
“怎么了?”
“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吗,结果或许马上就揭晓了。”
“什么事?”
“道满究竟在贞盛大人那里做了些什么。”
“什么?”
“似乎已经来了。”晴明刚一说完,牛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博雅挑开帘子,查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女子站在牛车前。她穿着数层蓝色褂衣,头戴斗笠,看不见面容。
“尊驾是安倍晴明先生和源博雅先生吗?”斗笠下,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鄙人安倍晴明。”没等赶车人回答,晴明就在里面打起招呼来。
女子步行至牛车旁,止住脚步。“有人要见见晴明先生。”
“请带路。”晴明并不问对方情由,仿佛一切了然于心,欣然答应。
女人低着头,在车前带起路来。“跟上前面的女人。”晴明吩咐道。于是吱嘎一声,牛车再次动了。
牛车折向南面,在罗城门附近钻进一个被土墙包围的宅邸。晴明与博雅刚一下牛车,带路的女人等不及似的催促起二人来:“这边请。”
跟在女人身后的博雅正欲抬脚,却忽然停住脚步,嗅起风中的气息来。风中融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沉香的气味……”博雅用陶醉的声音说。
沉香是从大唐舶来的一种香木。看来,女人的衣服熏染了沉香,这可是平常嗅不到的珍宝。
进入府邸,却不见人影。跟在引路女人身后,二人被带进了里面。
一个男人已坐在那里。晴明和博雅都认识此人,刚刚还见过这张脸。
“特意叫您来一趟,实在抱歉。”男人说道。
此人便是平贞盛的儿子平维时。
“原来如此。”
两个蒲团早已备好,晴明一面坐上其中一个,一面说着。博雅则坐在另一个上面。女子退到一边坐下,除下斗笠。她肤色白皙,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眼角修长,唇涂口脂。
“鄙人平维时。”维时说道。或许是屏退了闲杂人等,只有维时和这女子。
“已经见过面了吧?”晴明说道。
“您注意到了?”维时点头道。
“当时,只闻声音未见尊容。今日一见,一听声音,我便明白是上次那位了。”
“喂,晴明,你在说什么呢?”博雅问道。
“我跟你说起过,上次拜访贞盛大人府邸时,归途中遇到一个在牛车里说话的人,你还记得吧?”
“嗯。”
“原来就是维时大人,今日闻声便知。所以这次回去途中,我就知道您大概要来唤我了。”
“您早就料到了?”
“令尊大人呢?”
“看样子已经安定下来,交给祥仙照看了。”维时注视着晴明说。
“这次所为何事?”
“刚才的那件事。”
“令尊的病吧。”
“是。”
“那么……”
“家父究竟患的是什么病?”维时问。
“刚才还在车中和博雅谈呢,一言难尽啊。我也不大清楚。”
“那个道满似乎也这么说过。”
“道满究竟做了些什么?今日我本想问问这个。”晴明问道。
“明白。”维时点头,“那我就给您讲讲吧。”
维时刚一开口,女人轻声叫了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