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太一一照做,左转两圈,右转三圈,然后右脚向前迈出一步。
“请睁开眼睛。”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睁眼,已站在金碧辉煌的楼阁前面。
藤太还没来得及惊叹,女人便钻进门。“请往这边来。”
藤太也跟着钻进去,进到庭院里。
院内百花绽放,飘溢着难以形容的香气。树上结满了各种果实。对面是黄金柱子撑起的宫殿。台阶两边是嵌满了宝石的栏杆,前庭铺满了琉璃和珍珠,大厅则由水晶建成。
“请坐。”
藤太依言坐了下来。
“请把您腰间之物给我吧。”女人伸出手来。
藤太将黄金丸交给她,女人双手接过,交给一名侍女。
“准备酒宴。”女人吩咐一声。于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出现,将酒菜端了上来。
女人陪坐。乐师们弹起琵琶和月琴,奏起笛子和笙。
酒足饭饱。不久,刚才的侍女返回,手里捧着黄金丸,身后还有一架车子,上载黄金铠甲和赤铜吊钟。
“这刀还给您。”女人从侍女手里接过黄金丸,交到藤太手里,“这铠甲和吊钟是对您返还米袋和锅的补偿。盔甲可以护身,吊钟可以助人消除烦恼,还是有些用处的。请务必收下。”
“那我就收下了。”盛情难却,藤太再无理由拒绝。
“藤太先生,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对您讲。”最后,女人说道。
“什么事?”
“我磨砺的黄金丸,请您务必小心使用。”
“你到底要说什么?”
“黄金丸经我磨砺后,造成的创伤二十年不愈合。”
“哦?”
“您使用黄金丸时,请务必留神不要伤到自己。”
“这个请放心。我俵藤太出再大的差错也不致如此。”
“那我就放心了。”
“那么,我该回去了。”藤太说道。
回去的步骤跟来的时候相反。闭上眼睛,左转三圈,右转两圈,左脚后退一步。再睁开眼时,藤太已经站在了琵琶湖岸边,铠甲和吊钟也在身边。
听说藤太回来,村子里一片哗然。
“您究竟到哪里去了?”照顾藤太的屋主问道。原来,那天晚上藤太不告而别,至今已有一月。在女人的府邸待了还不到一个晚上,人间竟已过去一月。
藤太把吊钟捐给三井寺,自己则带着黄金丸和黄金甲去下野了。
探听到俵藤太遭怪贼袭击事件的人,是源博雅。博雅将此事告诉晴明,是在事发后的次日。
博雅很少坐牛车,这天他破天荒地乘牛车来到晴明住处。
“今天吹的是哪股风啊,博雅?”二人在木地板上对坐,晴明如此问道。
博雅白天来的时候,多是步行。这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但是这次,尽管是白天,博雅竟乘牛车而来。
“近来外面可不安稳啊,就算我想一个人来,手下也不答应。”博雅说道。
“孕妇频频遭袭;以一个诡异的女人为头领,却并不偷盗的盗贼团伙多次出没。你说的是这些吗?”
“嗯。”博雅点头,“其实,又出来了。”
“什么又出来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不偷盗的盗贼。”
“哦?”
“晴明,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这一次又是谁遭袭了?”
“俵藤太大人。”
“藤原秀乡大人?”
“唔。”博雅点点头,“今天宫中也在谈论这件事。”或许是有些亢奋,他的面孔微微泛红。
“又是那个女人?”
“好像是。”
博雅说话时,蜜虫将装满酒的酒壶和酒杯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
“先喝点酒润润喉咙,再慢慢讲吧,博雅。”
“好。”
说话间,两只酒杯已经斟满。
博雅伸手端过一杯,轻轻地一饮而尽,开始讲述。
据说,俵藤太当时正在熟睡,忽然醒了过来,那一瞬间他便明白了缘由。
有甜甜的气味。
夜里,外面的树木、草叶和花朵会静静地将白天吸附的气味吐露到空气中。浓浓的香气融入夜色,在黑暗中飘逸。但藤太嗅到的并不是这个。这种气味不会让他醒来。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他才醒过来。这与梅雨之前的气味也不相同,似乎是焚香之类。
莫非有人穿着这种薰香的衣服,来到了自己的卧室?但是,卧室里并没有人影。
藤太在被子里轻轻地呼吸了一下。甜甜的气味从鼻孔中钻进来,藤太顿觉一股新的睡意袭来。他立刻知道有些不对劲。明明是觉察到异样才醒来,怎么会再次犯困呢?奇怪,莫非是这香气?
想到这里,藤太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屏着呼吸,手伸向枕边,摸到放在那里的瓶子。
藤太半夜经常口渴,因此常在枕边放一个装满水的瓶子。他将瓶中的水洒在睡袍的左袖,用濡湿的袖子掩住口鼻,轻轻地呼吸。
睡意散去。此时,藤太已将放在枕边的黄金丸按在手里,置于腹上。右手握住黄金丸的柄,微微抽出一点,以便随时抽出。然后,他耐心等待。
出什么事了?黑暗中,藤太的嘴角浮起一丝无畏的笑意。
他也曾考虑过起身点灯,将人叫起来。可是,此时屋里人恐怕都已被这气味给迷倒了。而且如果大声呼喊,这气味必会深入肺腑。虽然不知对方有何目的,既然有人焚起迷香,不久后必会进入屋内。一旦喊叫起来,闯入者极可能逃之夭夭。
“那样就没意思了。”黑暗中,藤太微微翕动着嘴唇,不出声地自言自语。对方绝不会不知道这是谁的府邸。一定知道是俵藤太的府邸才来吧?
“连我藤太也不放在眼里啊。”他想,一定要抓住来者,让其招出目的。若是来人众多,就捉一个,剩下的全部杀掉。不过,对方肯定不会轻易闯进来。一旦进来,盗贼也会嗅到这迷香。也可以说,若是盗贼进来,迷香也就无用了。
藤太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连这些都想到了。尽管已年近六旬,但他的武艺和力气依然不减当年。
不久,庭院里出现了人影,并非仅有一两人。藤太在被中暗暗点数,来者有四人?
窃窃私语声传来。贼人们在低声交谈。
“差不多了吧?”
“都睡过去了。”
“俵藤太的被窝在哪里?”
“那边。”一个声音答道。响动越来越近。似乎已有几人从庭院进入外廊。门帘被拉起,人影进了卧室。
“好黑啊。”
“搜!黄金丸一定在某个地方。”声音很低。
“藤太呢?”
“恐怕睡得跟死猪一般了。”
“把他叫起来问问?”
“弄醒他就麻烦了。搜。”
咯吱,咯吱,脚步声接近了。
藤太并没有猛地跃起。他轻轻掀开被子,趴在那里,冲着站在近旁的盗贼脚下就是一刀。
中了。
“哇—”一名盗贼喊叫起来。
盗贼们于是脚尖一踮,跳回庭院,立刻将刀拔出。
藤太一面抡刀,一面躬身滚到卧室一角,而后直起身来,但身子仍然放得很低。他单膝着地,右手握着黄金丸。
庭院里有三个黑衣男人。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三人皆拔刀而立,以布蒙面。还有一个蹲在卧室中。
“你怎么了?”盗贼向卧室中的同伴喊。
“左脚被砍掉了。”蹲在屋内的盗贼答道。血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黄金丸就在我手里。”藤太依然低着身子,说道,“想要的话,只管来夺吧。”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有东西破空而来。藤太一挥黄金丸,将其击落。被斩为两截的箭落到地上,箭头一端插入地板。
这一瞬间,蹲在室内的盗贼纵身一跳,下到庭院,与同伴并站在那里。只用右腿便腾空而起,实在是高人。
藤太正欲追去,又一支箭嗖地疾飞过来。他再次抬剑挡落。定睛一看,盗贼们身后竟站着一个身穿唐衣的女人,手持弓箭。月光昏暗,只能辨出是一名女子,看不清容貌。
“跟闯入小野好古大人府邸的盗贼是同一伙的吧?”藤太说道,“说,为何要夺我的黄金丸?”他的气息微微有些急促。毕竟吸入了迷香,尽管只有一点点,身体还是不能与平常无异。
女人和盗贼们并不回答。双方僵持起来。忽然,一名盗贼冷不丁挥刀,砍向刚跳出去的同伴。
咔嚓,骨肉被斩断的声音传来。那盗贼左膝以下的部分顿时被斩落。他并没有发出叫声,只是低声呻吟了一下。
“黄金丸造成的伤口是无法痊愈的。”斩断同伴小腿的盗贼低声说。
“走。”盗贼喊道。两名盗贼抬起腿被砍断的同伴。女人与四人在黑暗中狂奔而去。
“站住。”藤太下到庭院,紧追不舍。他正欲发足狂追,忽见眼前竟有一块记忆中并不存在的黑色巨石。藤太清楚地记得,这里根本就没有这种石头,他不禁止住脚步。
就在这时,巨石忽然动了起来。呼啦一下,长长的、毛茸茸的黑色手脚霎时从石头上生长出来。竟是一只巨大的黑蜘蛛。蜘蛛的八只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妖光,向藤太直扑过来。
“呔!”藤太大喝一声,挥起黄金丸向蜘蛛斩去。
咕咚,一条蜘蛛腿顿时掉在地上,竟有人的手臂一般粗。
藤太正欲继续斩去,蜘蛛已用七条腿扒拉开庭院内的树丛,窜到后方的一面墙下,接着迅速翻过围墙,向外逃去。
此时,盗贼和女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在说,这肯定是进入小野好古府邸的盗贼同党干的。到底还是藤太大人啊。”博雅有些兴奋地说道,“现在,宫中可是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晴明。”
“哦,是藤太大人的府邸啊……”晴明若有所思,声音低沉,简直都有些冷淡的意味了。
“只有那盗贼被斩下来的脚和小腿剩下来。但已经够恐怖了。”
“唔。”
“听起来有些残酷,但毕竟是盗贼先闯进来的,稍有不慎,藤太大人恐怕也会丧命。也是迫不得已啊。”大概是受了晴明的影响,博雅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黄金丸造成的伤口二十年都不会痊愈,为了避免脚踝的伤口持续流血,恐怕也只能把小腿砍掉了。”晴明说道。
“可是,那帮盗贼为什么非要得到黄金丸不可呢,晴明?”
“这我怎么会知道?藤太大人本人又是如何说的?”
“说是不清楚。”
“哦……”晴明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黄金丸?”
“怎么,晴明?”
“小野好古大人,平贞盛大人,还有这次的俵藤太大人和黄金丸……”晴明停止念叨,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谈不上发现端倪,只是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目前什么都不清楚。”
“喂,晴明!”
“什么事?”
“别卖关子。”博雅略带嗔怪地说,“摆架子是你一贯的臭毛病。”
“我并没有摆架子啊。”
“你太见外了吧,晴明?”
“不,我是怕你一旦说漏了嘴,事情就麻烦了,那样可太没劲了。”
“晴明,凡是从你这里听来的事情,只要你让我闭嘴,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不,事情可远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
“可是……”
“再等等,博雅。我就算谁都不告诉,也得告诉你啊。这件事如果要告诉别人,第一个肯定就是你。现在你就饶了我吧。”
“知道了……”博雅绷着脸,似乎还不能接受,但还是点了点头。
“博雅,来了。”晴明说道。
“什么来了啊?”
晴明似乎有意转变话题,博雅却还没有意识到。
“从平贞盛大人那里来了。”
“那件事?”
“啊,来了。”
“也就是说,那一位的进展并不顺利啊。”
那一位,便是指芦屋道满。
“这一点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在你来之前,贞盛大人那里就派来了使者,让我这两日务必去一趟。”
“也就是说,道满已经无能为力了?”
“明日去看看就知道了。”
“明日去吗?”
“去。”
“可是,连道满也无能为力啊。”
“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晴明。你说,但凡你能做到的道满也能够做到。如果连道满都不行的话,你做起来恐怕也是白搭。”
“这里面有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就是说,如果道满什么也没有做而由我第一个来做,结果恐怕与道满一样。而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已是在道满做过某些尝试之后了。”
“哦?”
“道满一开始做了些什么,对我有什么影响,究竟是好是坏,都还不清楚啊。”
“过了几天了,晴明?三天还是四天?”
“四天。”
“晴明,你不会是打算一个人去吧?”
“你也要去吗,博雅?”
“去。”
“明白。那就一起去吧。”晴明点头,继续说,“博雅,我有一事相求,能否帮我?”
“什么事?”
“倒也不难。”晴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