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你惦记着我的疮,多谢。但这不需要治疗,过些日子就会自行痊愈的。”贞盛说道。
“是。”晴明只好点头。
“晴明,说吧。”
“什么事?”
“今天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谁让你来的?”
“贺茂保宪大人。”晴明淡然说道。
“哦?”如此直率的回答让贞盛吃了一惊,“这么说合适吗?”
“什么?”
“我是说,点破让你来这里的人的名字,合适吗?”
“没关系。”晴明依然若无其事。
“为什么?”
“没有人让我封口啊。”
“唔。”贞盛颔首,似乎对晴明产生了一点兴趣,“那么,保宪大人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呢?”
“他并没有告诉我理由。只是……只是说,治愈大人之后,如果想起什么事情,就告诉他一声。”
“什么事?”
“这个,我也问过他,可是他最终再也没有说什么。”
“真的?”
“嗯。”晴明说的是真的。
贞盛若有所思。
“这样我也安心了。”晴明说道。
“安心了?”
“是。”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我不明白。”
“虽然受保宪大人所托,却看不清事情的原委,我也一直很困扰啊。”
“……”
“这样,我不负所托见到了大人,尽管被当面拒绝,也算对得起保宪大人了。由于这托付实在是莫名其妙,正好又被您谢绝,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倘若我继续打扰,只会徒增您的烦恼,所以请允许我早早告退。”晴明低头行礼,眼看就要离去。
“且慢,晴明……”贞盛喊住他。
“是。”晴明一本正经地望着贞盛。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你能治愈我的疮?”
“我没有这么说过。”晴明不假思索地答道。
“为什么?”
“我还没有看过大人的疮呢。”
“唔。”
“只有在看一看、摸一摸、仔仔细细诊查过之后,我才能说出子丑寅卯啊。什么也没看,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倒是这么个道理。”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恕我告退。”晴明就要站起身来。
“晴明……”贞盛又叫住了他,“万一我想让你诊治,该如何做呢?”
“您只需派个使者来,在下随时可以登门。如果您怕让人看到,无须把使者派到寒舍,只需遣人到桥,对晴明说有事相求即可。一两日内我便会前来拜谒。”说完,晴明站起身来,“那么……”
“晴明。”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晴明回头一看,一位老人站在木地板上。白发,白髯,茅草般蓬乱的头发,身着褴褛的黑色水干。
“道满大人。”
“久违了。”芦屋道满站在那里说道。
“哦,是这么回事啊。”晴明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道满露出黄色的牙齿笑道。
“我终于明白大人所说无须治疗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有我道满在此呢。”
晴明走了几步,与道满一同站在外廊上。
“你们俩认识?”帘子背后传来贞盛的声音。
“是冤家。”道满说道。
晴明刚要迈步,道满喊住了他。
“怎么……”晴明止住刚要迈出的脚步。
“你看看庭院。”
听道满如此一说,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灿烂的阳光里,两三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
“蝴蝶在飞舞呢。”道满说道。
“没错。”晴明颔首。
“美丽的蝴蝶。”
“是的。”
“看我如何捉住其中一只。看好。”
道满右手握拳,只竖起一根食指,朝在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一指。“过来。”他念叨着,口中轻轻诵起咒语。声音低低地发自腹底。
不一会儿,道满所指的那只白色蝴蝶竟飘飘摇摇地穿过庭院,向这边飞来,停在了道满伸出的食指上。
“啊!”贞盛叫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即使动动右手,或把停在指尖的蝴蝶贴近脸上,它也没有逃走的意思。“可爱吧?”道满冲着晴明露出微笑。“喂—”他伸出右手,停在指上的蝴蝶便到了晴明眼前。
“给你的礼物。”道满说道。
“那就拜领了。”晴明的红唇浮出柔和的笑意,右手捏住停在道满手指上的蝴蝶,放入自己怀里,又要迈步出去。
“哟。”背后再次传来道满的声音。晴明止住脚步,这次却没有转身。
“这蛛网是什么时候结的?竟然结在了这种地方。”道满的视线移向上方。屋顶延伸到了外廊,檐下有蜘蛛结了网。
“蛛网若是结在这里,那蝴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粘上去。”道满轻轻伸出右手,转动手指,将那蛛网绕在指上取了下来。
“这下好了。”他将缠满蛛网的右手举到眼前。
“咦,这里竟还有蜘蛛呢。”不知什么时候,道满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竟捏着一只蜘蛛。
“该怎么处理这东西呢,晴明大人?”道满朝晴明的后背说道。
“随您的便。”晴明话音刚落,道满便将那蜘蛛捻了个粉碎。指上沾满了黄色的汁水,分不清究竟是蜘蛛的血还是排泄物。
“道满先生,有空咱们再喝一杯。”晴明依然背对着道满,说完这句话,迈出了脚步。
“哦,我等着。”道满冲着晴明的后背说。
牛车沿朱雀大路而上。晴明坐在牛车里,一面聆听着车轮咯吱咯吱碾压泥土的声音,一面闭目养神。他从贞盛府邸回来,前面就是朱雀门。不一会儿,车子就该向右拐,朝土御门大路方向行驶了。
咯噔,车子摇晃一下,停了下来。
咦?晴明睁开眼睛。
“尊驾是安倍晴明大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牵牛随从肯定的答复。晴明挑开车帘,露出一条缝,朝外望去。一个身着窄袖便服的男人站在车前。
那人目光敏锐,发现车帘开了一条缝,立刻凑上前来。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男人在车子旁边单膝着地,抬头望着晴明。
“正是。”晴明点点头,“什么事?”
“我家主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晴明大人一面。能否烦请您与我同行,我来带路。”
“你家主人是哪一位?”晴明问道。
“实在抱歉,不便言明。”
“哦?”
“虽然明知这样做十分失礼,可无论如何……晴明大人无须下车。若肯赏脸移驾,小的会直接将您领至一个地方,您坐在车里跟我家主人说话就可以了,不知可否?”
晴明轻轻舒了口气,点点头。“去吧。”
“多谢。”男人垂首起身。
晴明命随从跟在男人身后,合上了车帘。
咯噔,车子再次动了起来,折向了左边,似乎向西而去。
过了朱雀院、淳和院,就要抵达纸屋川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附近没有人影。从车帘的缝隙望去,稍远的地方有棵大柳树,树下停着一辆车。一块青布罩在车上。看不清究竟是何处、何人的车驾。
拉车的牛正向那车子走去。
“请稍候。”男人说道。他举起手,打了一个手势,停在那里的车子便向这边移动过来,不久挨着晴明的牛车停下。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车内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外面罩着布,尽管传过来的声音很小,还是可以分辨。
“是。”晴明点点头。
“请恕在下无礼,无法报出姓名。”男人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有何贵干?”晴明问道。
“为什么遭到了拒绝?”男人说道。
“什么事情?”
“平贞盛大人的事。”
“哦……”晴明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是不明所以的语气。
“治疮遭到拒绝的事。”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知道刚才在贞盛府邸的那番对话。
“拒绝治疗的不是我,而是贞盛大人。”
“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答应治疗……”声音沉痛。
“为何?”
“我一直认为,能够救治贞盛大人的,除了您再无旁人。”
“但是,贞盛大人并没有接受治疗的意愿,我也无能为力……”
晴明说完,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又问道:“那个男人可信吗?”
“哪个男人?”
“叫芦屋道满的。”
“这……”晴明一时语塞。
“果然不可信?”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贞盛大人的疾病,如果我晴明能够治疗,那个男人也必能治疗。”
“那人如此了得?”
“他是一个出色的术士。”
“比晴明大人还出色?”
“您是否问得有些直白了?”晴明的声音中多少夹杂些苦笑。
“抱歉。我不清楚他为何去贞盛大人身边,对于这些,您可有了解?”
“我想,恐怕是藤原治信大人的美言。”
“哦,藤原治信大人?”
“听说不久前将附在治信大人身上的妖物驱掉的,就是这个男人。”
“哦?”
“若想找人做些不想为世人所知的事,此人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是吗?”
“不过,我却不信任这个人。”晴明轻轻笑了。
“为何?”
“我只提醒您注意一点。”晴明说道。
“注意?”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贞盛大人,请代为转达。倘若在此事的报酬上,贞盛大人已与那个男人约好,请一定要恪守约定。”
“恪守约定?”
“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附体妖怪,这个男人更为恐怖。这就是他,芦屋道满。”晴明说道。
“那么,那个男人最终也没有报出名字?”问话的是博雅。
“嗯。”晴明点点头。
这里是晴明的宅邸。
夜晚,晴明与博雅坐在木地板上,二人对酌。
琉璃杯中斟满葡萄酿制的胡酒。庭院里,刚刚开放的紫藤花在夜色中香气四溢。坐在二人旁边的,是身着唐衣的蜜虫。不仅是紫藤,连蜜虫身上散发的香味也融入了夜晚的空气中。
“从熟悉贞盛大人府中内情这一点来看,一定是贞盛大人身边的人。”晴明说道。
“但是,晴明,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故意跟你说这些事情呢?”
“他必然有自己的考虑。”
“什么考虑?”
“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
“怎么说呢,总之,用不了多久,必然会露出端倪。”
“晴明,你并没有就此撒手。”
“博雅,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撒手了?”
“说倒是没说,可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
“可是,那边有一位芦屋道满大人啊。”
“唔。”晴明点点头,将手中的琉璃杯放在木地板上,“尽管我放出各种各样的式神,还是被道满看破了。”
“式神?”
“就是这个。”说着,晴明从怀里取出对折的白色小纸片。
“这是什么?”
“我把它变成一只蝴蝶,事先放在了贞盛大人的庭院里,不料竟被道满发现。如果能留下来,它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嗯。”
“我还放了一只蜘蛛。”
“蜘蛛?!”
“我的式神。”
“哦。”
“结果也被发现了。如果能在那里结起网,就可以偷听他们谈话。”
“你是说,这个也被他发现了?”
“是,是的。”
“可是,你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晴明。”
“哼。”
“不过,能看穿这些的道满,也是一个恐怖之人啊。”
“没错。”
“道满能治好贞盛大人的疮吗?”
“我能做到的事,估计道满也做得到。问题是—”
“什么?”
“道满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连你也不明白吗?”
“嗯。但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就此放弃。”
“哦。”
“我给他下了咒。”
“咒?”
“给贞盛大人。”
“什么咒?”
“话语的咒。这咒已经钻到贞盛大人心里去了。一有动静,他那边必会来请我。在此之前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
“道满待在那里,不会没有事情发生的。”说着,晴明背倚柱子,凝望着庭院。
黑暗中,紫藤花沉甸甸地垂下。晴明的红唇泛起一丝微笑。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道。
“什么?”
“你刚才笑了?”
“是吗,我笑了?”
“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的事情,博雅。”
“我的事?”
“宫内歌会的时候,你不是犯错了吗?”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回博雅身上。
半个多月前,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在清凉殿举行,博雅担任其中一方的讲师。这是一个吟诵所选和歌的职务,当时,博雅把所要吟诵的和歌的顺序弄颠倒了,竟把本应在后面吟诵的和歌提前吟了出来。因此,由博雅吟诵的二首和歌就输给了对手。
“别提了,晴明。我现在最烦这件事。”博雅不满地噘起嘴。
“抱歉。”
“晴明,你总是这样戏弄我,这样可不好。”
“别生气,博雅。”
“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那还不是生气?”
“不一样。”博雅瞪着晴明。
“你看,博雅。”晴明将视线投向庭院。
“什么?!”情绪低落的博雅也向庭院望去。
“萤火虫。”晴明说道。
黑暗深处,池塘附近的空中浮着几点荧光。略带绿色的黄色荧光轻盈地滑过空中。
“啊……”博雅不禁低声叫起来。
这是今年第一次看见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