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中,小野道风睁着眼睛。
虽然睁着眼睛,眼前能看见的仍只是一片黑暗。睁眼或闭眼,结果都一样。可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盯着黑暗。
呼吸不能平静,他受到了威胁—来自那个男人。
贺茂保宪造访已经是昨日之事。
“您这里有净藏大师寄放的东西吧?”保宪如此说道。经他这么一说,倒也回忆起来了。的确,自己是从净藏那里取回过东西。
十九年前,在西京遭遇那可怕的一幕,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幽会的女人被群鬼生吞活剥。多亏自己衣领内缝有净藏所书的《尊胜陀罗尼》,才侥幸逃过一劫。群鬼似乎没有发现他。回去一看,《尊胜陀罗尼》已经烧焦。
为了让净藏再为自己写个新的,道风就去了叡山。
当时用的并非自己的车子,而是兄长小野好古的。
当时,除了《尊胜陀罗尼》,净藏还给了自己另外一样东西。但并非是寄放之物,而是领受之物。道风一直如此认为。
那是一个比手掌略微大一点的锦囊。
“可以保佑您免受魔障加害。”净藏说道。
只是净藏曾叮嘱,千万不能将持有此物一事告诉任何人。一旦说出来,法力顿失。因此道风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有倒是有,但并不是寄放的,而是我领受的东西。”道风如此答道。
“就是这件东西。”保宪煞有介事,“请返还给净藏大师。”
道风并不想交给他。若是净藏大师亲自前来,那另当别论。可为什么要交给保宪呢?但保宪说自己是净藏的使者。
自己领受净藏物什一事,从未向外人提过,保宪为何会知道?这么说,是净藏告诉了保宪?那么保宪是使者一事就是真的了?若真是这样,便无法不交给他。但净藏说过,这是保护自己免受魔障之害的宝物。一旦拱手送与他人,那以后可怎么办?
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保宪殷勤地说道:“道风大人,那东西已经不再灵验了。”
“什么?!”
“道风大人,方才,你已经将持有锦囊一事告诉我这个外人了。”
啊,道风差点叫出声来。的确,自己已经打破了与净藏的约定。但心里总有一种被保宪欺骗的感觉。
道风从隐秘处取出锦囊,交与保宪。“正是此物。”
保宪将锦囊收入怀中,却取出另外一样东西,是一个木符,上面写有莫名其妙的文字。
“这是净藏大师为您写的新护身符。”
道风从保宪手中接过来。
“虽然可保免遭鬼障与魔障之害,还是要请您多多留神。”
“你说什么?”
“这道护身符,可以保您免遭鬼害,却无法保护您免受人祸。”
“什么?”
“就是说,一旦有盗贼闯入,动起刀来,这符可保护不了您的肉身啊。”
保宪所言甚是刺耳。不止如此,离去之际,他竟说出益发刺耳的话。
“没准深更半夜,就会有东西为了您刚返还的锦囊前来造访呢。”
“什么?!”道风差点跳起来。他一头雾水,不知保宪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恐惧得很。
“什么东西会来造访?”
“这个嘛……”
“人?”
保宪并不回答。
“鬼?”
“这个嘛,到底是哪一样呢?”保宪不置可否,“总之,无论什么东西前来造访,也无论对方问起什么,请您都回答不知道。绝不可将此锦囊之事说出来。”说完便回去了。
真是一个怪人!就因为他,自己昨夜几乎没有合眼。什么深更半夜有东西来访,真是岂有此理!被中,道风一面愤愤然,一面害怕不已。
就在这时,有声音传来。
吱吱嘎嘎……外廊的木地板之上,有重物压过的声音。
“吱嘎—吱嘎—”声音在持续。
道风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有人走在木地板上。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脚踏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道风抬起头,喊了一嗓子:“谁?”
无人应答。
“什么人?”声音又大了些。无论是谁,这声音都足以传入耳中了。
不是府中人。
抬眼望去,灯火噗地点了起来。光线从板窗的缝隙透入,移动着。
“来人!”道风直起身子,大声喊道,“来人!有贼,来贼了!”
但是无人应答。屋内一片死寂。
“没用。”声音传来,是女子的声音。
随着声音,一人进入卧室,出现在道风面前。是身裹白色唐衣、头戴斗笠的女人。女子周围,五六个黑衣男人如影随形。其中一人手擎灯笼。
“这屋内的人,除了道风大人您,全都睡过去了。”干涩却富有亲和力的女声说。
“谁、谁?什么人?”道风问道,声音打着颤。
“无名。”
“什……”
“实在想叫的话,就喊我泷夜叉吧。”
“泷、泷夜叉?”
“对。”说着,女人径直逼上来。
“什、什么事?”道风一面退缩,一面颤巍巍地问道。
“有件事想请教大人。”
“什么?”
“您这里有云居寺寄放的东西吧?”
听到如此一问,道风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件事!保宪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不知道。”道风像保宪教的那样说道。
他想爬着逃走,可身子还没动,那女子已经迅速伸出脚。
“啊。”道风一屁股跌到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他两手在空中一通乱舞,慌乱中右手竟扯住女子斗笠上垂下的绸纱。
哧啦一声,斗笠被扯落在地,女子的面容显露出来,十分美丽。
但是,道风的视线在女子面容上仅仅驻留了一瞬,便被她的头发吸引了。发上插着一把梳子。梳背上有雕花,涂着朱,再往上则镶嵌着薄薄的玳瑁片。玳瑁呈半透明,映着朱色,做工精致。
“那,那是……”那梳子看着眼熟,正是十九年前为送给幽会的女人,道风特意请人制作的。梳子虽已送出,可之后不久,女人就在眼皮底下被群鬼活生生吃掉了。
道风亲眼目睹了女人被生吞的一幕。由于他随身携带了净藏所书的《尊胜陀罗尼》,才没有被鬼发现,幸免一死。可女人被生吞时发出的悲鸣,女人的肉身被活剥、血被吸干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挥之不去。群鬼离开后,道风才逃到外面。至于那把梳子,事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如今,梳子却正插在眼前这个女子的头发上。
女子似乎注意到了道风的视线。
“怎么,这梳子有什么不对吗?”女子声音优雅地问道,红唇两端一翘,“你觉得这把梳子眼熟吗?”
“啊,”她又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您见过这东西吧?”
道风摇着头,腰用力一点点往后挪动。
“不、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嘘……”女子轻轻说道,“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呢?”
“不、不知道。”
“啊,啊,我的模样都被您看去了。”忽然,女子的脸阴下来,眉头紧皱。悲哀好似泉涌,漫上她的面容。
“哦……”女子白皙的右手抓起落在地上的斗笠,“被看见那一幕了,被看见那一幕了。”
接着,她把头深深地遮蔽起来。
这时,外面的众多人影忽然动了。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传来。
“把那里给我包围起来。”
“哪里逃!”
男人的声音响起。火把点点晃动。
“官兵!”一名贼人大叫一声。
“检非违使的官兵!”
贼人一齐拔出腰间太刀。火光中,白刃熠熠生辉。
外廊上脚步凌乱。白刃击打碰撞之声响起。
“保护小姐。”
“保护小姐逃出去。”
贼人们大叫着。黑暗中,乱斗开始了。
“终于回来了。”将门说道,悠悠地巡视着周围。
火把照耀之下,晴明、博雅、俵藤太及平维时站在当场。
将门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可以再次在这个世上呼吸了。”说着,他呼出一口气。
胎儿的尸体就在脚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将门?”藤太说道。
将门低头看看被剖开肚子的胎儿尸体。“哦,太可怜了……”
“是你干的。”
“不,藤太。”
“什么?”
“这不是我干的,是平贞盛干的。”
“贞盛难道不是被你控制的吗?”
“是贞盛自己干的。没想到我复苏之后,这人世竟毫无变化……”将门血淋淋的嘴念叨着,看看尸体,再望望藤太,“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将门迈出一步。
“不许动,将门。”藤太手握黄金丸。
“干什么,藤太?”将门止住脚步。
“听着,藤太,”将门说道,“人都一样。”
“一样?”
“并非只有贞盛才会这么做。换了你,也会做出这种事。”
“什么?”
“倘若患疮的是你,而眼前只有这一个办法,你敢说不会做出与贞盛相同的事情?只不过你碰巧不是贞盛,也没有患疮。你若是贞盛,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而且,你如果是我,今天在这里重生的或许就是你了。你,只不过碰巧不是我将门……”
“唔。”藤太的手依然按着黄金丸,却没有拔刀。
的确如此。藤太内心还是赞同将门的。假如将门不做那件事,或许自己就会去做。他咬住了牙。
“不要听他的蛊惑。”在他身旁,晴明开口了,“俵藤太大人就是俵藤太大人。不是将门。”
“呵。”一口气从藤太口中呼出。
“怎么样,藤太?”将门说道,“跟我一起灭了京城如何?与我共同起兵。”他的声音像魔咒一样注入藤太的耳朵。
“不要听他的蛊惑,藤太大人。”晴明的声音响起来。
将门的眼睛骨碌一转,望着晴明。
“你叫晴明吧?”
“是。”
“在贞盛那里见过。”将门望着晴明,朝插在地上的太刀走近一步,伸手向刀柄抓去,“是阴阳师吧?”
“不要动,将门。”藤太躬下腰。
“哦?”将门手按刀柄望着藤太,“我动,你又能怎样?”
“斩!”
“斩得了我吗?”
“把我逼急了的话……”
“有意思。”将门笑了,“好久没与你过招了。今天要再与你一较高低。”他作势要拔刀, 却忽然停下来,“呜”地叫了一声,似乎身体动弹不了。
将门体内似乎蓄积着一种力量,手臂、腿脚、全身的筋肉都鼓得如瘤子一般,身体却无法动弹。或许是用力过猛,他的身体哆嗦起来。
“晴、晴明。”博雅说道。
“怎么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晴明答道。
“快,快,藤太……”声音响起来,发自将门之口,却不再是刚才将门的声音,“斩!”
“父、父亲大人……”维时叫道。
将门的相貌在发生变化,一半已变回贞盛的脸。
“斩下我的头颅,藤太!”贞盛叫道。
“哇—”藤太抽出黄金丸,朝将门斩去。
“当啷—”剧烈的金属碰撞声传来。黄金丸被弹到一边。
将门右手握着太刀,站在面前,贞盛的影子已消失。
“可惜……”将门低语着。
原来,是将门拔出插在地上的太刀,挡开了藤太挥来的黄金丸。
“喂,这里。”将门用左手食指指自己的脖根,“从这往下是贞盛的身体。不用黄金丸也能斩断。”说着一阵狂笑。
将门抡起太刀。藤太用黄金丸格开。
火星四射,刀与刀咬在一起。将门与藤太正面相向。将门被压了下去。
“用贞盛的身体,怎么拼得过你?”
藤太一面挥舞太刀与将门缠斗,一面保护着晴明和博雅。
“晴明、博雅,这里危险,快到外面……”
维时手擎火把看二人决斗。
虽说长着将门的脸,可那不久前还是自己的父亲。脸是将门的,身体却依然是父亲的。刚才父亲的脸还曾变回,尽管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