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发生过。”
“首先,将门的头颅从示众的鸭川河滩莫名失踪。”
“是。”
“之后,被分散埋在关八州的将门大人尸身接连被人盗走。”
“是。”
“至今仍去向不明。”
“似乎是这样。”
“可是,净藏大师,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晴明问道。
“您为何这么想?”
“首先,是关于小野好古大人。”
“好古大人?”
“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闯入了奇怪的女贼,此事大师听说过没有?”
“嗯。”
“据说,当时女贼问好古大人,有无云居寺寄存的东西。”
“好像是。”
“说起云居寺,自然就与净藏大师有关了。您有没有线索呢?”
净藏年轻时在叡山修行,之后移入八坂寺,现在则在东山的云居寺做住持。
“说起来,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贫僧曾把护摩坛的灰装入这么大的一个锦囊交给他。”
“这灰,与这次的事情有关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否先让贫僧问您个问题?您认为我知道一些线索的理由,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二十年前,将门的头颅消失之时,俵藤太大人曾拜访过您吧?”
“的确来过。”
“是请大师用法力搜寻人头的去向吧?”
“唔。”
“‘别管它,无须担心’—当时,您是如此回复藤太大人的?”
“正是。”净藏点点头,并不否认。
二人对视起来。晴明注视着净藏。
“将门的头颅,实际上是净藏大师您做了什么手脚吧?”晴明忽然问起一个荒唐的问题。
“喂,喂,晴明,你在胡说些什么……”一直在旁边默默倾听的博雅失声叫起来。
晴明并不理会,依然死死盯住净藏。净藏也默默凝视着他。
晴明的红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将门的人头,的确是贫僧偷的。”净藏低声道。
“什么?!”博雅尖叫起来。
晴明似乎早就预料到博雅的反应,并没有开口。
“您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博雅问道。
“因为那东西不能留在世上。”净藏的语气开始变化,“就是只剩了一颗头颅,他也不会死去。头颅还会喋喋不休,会怨恨,会叫唤……那将门根本就不是人世上的东西。如果说死去会化为恶灵,自有相应的法来降服它。若活着成为生灵,也有法可降。但是那将门,一般的法根本不奏效。”
晴明默默地听着。博雅也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想来那该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净藏闭上眼睛,回忆着,“那时贫僧还在叡山修行。一日,贫僧正在山中打坐,游入三昧之境,忽然见两名男子登叡山而来,看不清面孔。贫僧继续打坐,不久便传来两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就是将门。”
从这里开始,净藏的语气不再柔和谦恭。
“那另外一人是谁?”晴明问道。
“不知道。那名男子将同伴唤作将门,贫僧才知道那是将门,却始终没有喊出另外一人的名字……贫僧只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谈的什么?”
“那男子说,要将门大人灭掉京城,再造新都。”
“新都?”
“唔。”
“将门又是如何作答的?”
“说是麻烦……”
“麻烦?”
“将门说,他不喜欢做麻烦的事……”
“另外一人呢?”
“说让将门做天子,自己做摄政关白。戏言而已—贫僧一直抱着这种想法听着。可让贫僧不安的是……”
“什么?”
“那名男子竟察觉了已经从三昧之境游回的贫僧的动静。”
“净藏大师的动静?”
“当时事情不了了之。奇怪的是贫僧竟再也放不下那名男子。本以为不久便会忘掉此事,可数年之后,却不得不再次回忆起来。”
“那时正值将门发动叛乱吧。”
“唔。”
“于是,大师就在俵藤太大人的箭上下了咒。”
“正是。”
“但令您不安的是另一个男子吧。”
“是。”
“经基大人的故事,大师听说过吗?”
“您指的是经基大人说兴世王的人头不对吧?”
“是。”
“可是,平公雅大人却说,是兴世王的首级无疑。”
“好像是的。”
“对此,您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晴明。”
“跟净藏大师一样。”
“与贫僧一样?”
“是。”晴明点点头,微笑。净藏也露出微笑。
“关于刚才那灰……”说着,净藏缄口,似乎在观察晴明和博雅,本就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像一条线。“那是将门头颅的灰。”
“什么?!”这一次,连晴明也失声叫起来。
那不是一般的头颅,是将门的头颅。净藏将其置于护摩坛炉内,周围堆满松木。松木油多,火力旺。
这些全是净藏一人所做,寺中无人知道。净藏只是让寺僧把柴薪搬到堂前,之后就自己动手了。
“你要干什么,净藏?”尽管已被放入护摩坛,将门的人头仍在喋喋不休,“是你在箭上下的咒吧?”
发现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人头说道:“好玩。如果能烧掉,你就只管烧吧。”
净藏点上火。将门的头发顿时在烈焰中燃烧起来。但刚一烧掉,头发又一根根生长出来,又被烈焰烧着,冒出青烟。然后再次一根根地生长出来,再烧……
烈焰中,将门的人头不断哈哈大笑。
“我的人头岂是可以烧毁的,净藏?”
这是第一日。
堂外堆积如山的柴薪全部耗尽,将门的人头仍未烧毁。净藏不眠不休,继续添着柴薪。他一面添柴,一面诵起不动明王咒,向大威德明王祈祷。写满各种咒语的护摩木也添进炉内。
“呜—”将门的人头开始发出惨痛的叫声,是在第三日。
“热啊,热啊……”第五日,人头开始发出如此声音,但仍未燃烧起来。
“你就烧吧,你就使劲添柴火吧。”第七日,人头如是说。
“嗷—嗷—”人头开始嗷嗷叫,是在第九日。
“咕—咕—”更为惨烈的叫声响起。往里一看,烈焰中,人头的额头一带咕嘟咕嘟冒起泡来。那里的肉已渐渐煮开。整张脸上冒出一粒粒水疱。
“嘎—嘎—”半月后,人头发出这样的声音。脸上的肉开始煮烂。
二十日后,眼珠煮透,开始变得白浊。
“嘎—嘎—”人头大声叫喊着,在烈焰中不断摇晃。
一个月之后,脸被烧毁,几乎无法辨认面容。油脂滴到火焰中,烧得更旺了。
一个半月之后,肉终于掉下来,只剩下头盖骨。
尽管如此,将门依然咬得牙齿咯咯响。
这一段时间,净藏几乎没合过眼,大小便都排在那里。
稍不注意,人头就会从烈焰中滚出来。一次,净藏稍微打了个盹,将门的人头就爬了出来,用牙齿死死咬住净藏的衣襟,原来是想将他拽进火中。
所谓的睡眠一日只有三次,每一次也只有呼吸两三次的时间,如此便度过一日。
其间,入口的只有米饭和水。钵就放在身边,里面有米饭。嚼完米饭后,就将钵丢到外面。当钵再次返回,里面已盛满米饭。
想喝水时,也把钵丢出去。钵飞过空中,落入山谷,便会盛满山泉返回。净藏于是饮用。
尽管如此,净藏还是消瘦下去。
两个月之后,寺中人发现堂内一片死寂,便战战兢兢进去查看,发现皮包骨头的净藏早已倒在护摩坛前,鼾声如雷。护摩坛内火焰已灭,只有炭灰还在微微发红。净藏就这样一直睡了十日。
“真是骇人……”晴明说道。
“感觉连魂魄都要消耗殆尽了。”净藏深有感触地静静说道,“至此,贫僧才明白此前的修行究竟是为何,自己为何要活至今日。或许贫僧就是为了这件事而降生,生命也是为此而存续。”
“好可怜啊……”博雅低声说道。
晴明望去,博雅眼里已滚出泪来。
“博雅……”
“可怜啊,好可怜啊……一定热死了,苦极了。比起这热,比起这苦,还有更为难受的吗?”仿佛将门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博雅感慨道,“将门为何变成如此一个恶鬼,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啊?”
晴明默默点头回应。
“将门的人头不能听之任之……”净藏蓦地冒出一句,“俵藤太大人或许也有什么想法,随后便到贫僧处造访,正如晴明所说。贫僧本想告诉藤太大人真相,可是,考虑到他与将门是莫逆之交,最终还是没能把花两月时间烧掉人头的事说出来。”
“那么,那灰呢?”晴明问道。
“被盗了。”
“被盗了?”
“贫僧睡眠期间,似乎有人进入护摩坛,把灰盗走了。”
“竟有这事?”
“贫僧醒来一看炉子,灰比预想的少。于是询问寺人,大家都说没有动过炉内的灰,只能认为是遇盗了。”
“那后来呢?”
“我立刻把剩余的灰倒进了鸭川。只留下了一部分,如刚才所说,既没有放在寺中,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寄放在好古大人那里了。”
“为什么?”
“听说,将门大人分散在关八州的手足和胴体被悉数盗走。当时为了不让人分辨出将门的手足,埋的时候是和其他人的手足混在一起的,可还是全部被人盗走……”
“原来如此。”
“晴明,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明白。”晴明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有不解之处。”
“哪里不解?”
“寄放在好古大人处的头灰,大人却对贼人说并不知情啊。”
“其实,寄放的并非好古大人处。”
“但是,刚才明明说是好古大人……”
“你先等一下,晴明。”净藏的语调变了,“这话后面再说。”
“好吧。”晴明点头。净藏再次与他相视一笑。
“好厉害的家伙。”
“是啊,确实厉害。”晴明又点点头。
“其实也是我太大意了。本该早就发现的。”
净藏朝庭院方向瞥了一眼,晴明也把视线投向院内。
外廊对面是云居寺的庭院,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
“究竟怎么回事,晴明?”博雅问道。
“请看看那边,博雅。”晴明说道。
博雅朝庭院方向望去。“看看庭院?”
“不是,更靠近眼前的地方,外廊附近。”
“外廊?”
“是不是有东西待在上面?”晴明如此一说,博雅朝外廊的木地板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停着一个又黑又小的圆东西。刚刚还在那里嬉戏的山雀已经不在了。
“那是什么?”
“刚才,一只山雀衔来放在那里的。”
“什么?”
“田螺。”
果然,经晴明一指点,再仔细一看,果然像一只田螺。
“想听的话,不妨直接过来听吧。”净藏喊道。
哧哧的窃笑声从那田螺处传来。博雅一惊。
“那就过去了。”田螺中响起人的说话声。
不久,亮堂堂的庭院里现出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个人悄然现身。蓬乱的白发、发着黄光的眼眸……这位身裹褴褛水干的赤脚老人,不正是芦屋道满?
“久违了,净藏。”道满说道,右手捂住耳朵,接着拿开轻轻一甩。一个黑色石子状的东西便飞出去,滚落在方丈室的地板上,在博雅膝前停下。
一个田螺。
“这是……”博雅抓起来用手一掂,很轻。里面是空的,是田螺壳。
“道满就是用那田螺来偷听我们谈话吧?”晴明说道。
“什、什么?”由于吃惊,博雅话都说不出来。
“不错,是我让山雀衔来田螺,偷听你们的。”道满用右手咔哧咔哧挠起头来。
“谈话太精彩了,不觉竟忘记隐匿自己的行迹,结果让你们发现了。”道满悠悠然走过来,在外廊下面站住。
“是妖怪吧……”净藏忽然说道。
“别胡扯了,净藏。”道满龇出黄色的牙齿,笑了,“倘若我是妖怪,那你也是妖怪。咱们同属一类,不是吗?”
“你来做什么?”净藏问道。
“不做什么。”道满说道,“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参观。”道满说道。
“偷听我们的谈话,想必有什么企图吧?”
“精彩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真是目不暇接啊。我只是在一个绝佳的位置观赏而已。如果硬说是有什么企图,仅此而已吧。”
“不过来坐坐吗?”净藏说道。
“正因为偷听才有意思。若是坐在那里正儿八经地听,就没意思了。”道满一贯的风格。
“晴明。”道满注视着晴明。
“请讲。”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不赶紧收拾贞盛的疮,更精彩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早知道了。”
“是吗,看来有想法啊?”
“有。”
“既如此,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乖乖地做旁观者喽。”说完,道满嘿嘿一笑,转过身去。
“净藏。”道满背对着三人说道。
“什么事?”
“你布在那山门的结界,真足以解闷啊。”丢下这么一句,道满便走了,头也不回地消逝了踪迹。
“奇怪的男人。”道满的身影逝去之后,净藏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奇怪的男人。”晴明也这么认为。
道满消失后,庭院沐浴着阳光,宽敞而明亮。
净藏收回视线。“晴明,你也早发现了吧?”
“是的。”晴明点头。
“据说,被俵藤太的黄金丸斩伤后,二十年不愈合。”
“是。”
“将门遭黄金丸斩杀,到今年正好是二十年。”
“是。”
“想到这一点,再结合眼下发生在京城的桩桩怪事,答案就不揭自明了。”
“不揭自明。”晴明答道。
“喂,喂,晴明,到底什么不揭自明啊?”博雅说道。
“有人正企图让平将门复活。”晴明缓缓说道。
“什、什么?!”博雅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