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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山水情(4)

不题。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得了这两首诗,更兼这场痴梦,归将半月,镇日闷闷昏昏,茶饭却无心绪去吃。至于那些琴棋诗画,刺绣挑花的事,都搁过一边。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已是初夏天气了,见得红芳零落,浓绿荫荫,池面鸳鸯交颈,枝头杜宇空啼,愈觉心思撩乱。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睹着游蜂作对,舞蝶成双,来去蔷薇架上,连连的叹口气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春桃见了素琼叹气,乃道,“小姐,今日到园中来,本是要赏玩取乐,为着恁的连连叹气,道此两句,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素琼道:“你这丫头,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又无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渐入桑榆暮景。单靠着我闺中柔质,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体渐渐促迫拢来。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便是一个外祖吉家,又住于苏州,路途遥远,不便照管朝夕。当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着恼?”春桃道:“我的小姐,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为着家中之事,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未必要轮着小姐担忧,也还略可缓些。至于老爷乏嗣,事已如此,今日愁他也无益了。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时家事有人撑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预为忧虑?倘愁出些什么病来,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反增他一场烦恼。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素琼道:“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才子入赘为婿,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所难者才子佳人,不使均有于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择才子成双,岂不难哉!”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前日我们在支硎山尼庵里,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我看他起来,倒像一个风流才子,生得眉分八彩,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态似瘦腰沈约。天既赋他这样一个俊俏身材,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我想起来,前日那尼姑曾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进过学的了。这样人才,后日必然要发达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与小姐作配,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贱人,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听见了,你讨一顿好打!”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也会意了,随转口道:“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恐奶奶在里边冷静,进去了罢。”

素琼立起身来,轻移莲步,走进厅堂,转入老夫人房里。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惊动他,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道一声:“小姐,园中赏玩多时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儿。”说罢自进去了。素琼乃吃了几杯,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身材俊雅。正拟想定思之际,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绷子绒线过来,洒线消闲可好么?”素琼道:“洒线今日不耐烦做。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恐生疏了。替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再与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待我温温笔路,消遣消遣。”春桃听了吩咐,即寻匙钥,启匣取了金扇,把颜色配匀了,砚子净好了,摆于桌上。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添上些龙涎速香,乃道:“小姐吩咐,都已停当了。请坐了,思想动笔。”素琼遂走到桌边,坐于椅上,踌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卫旭霞,真正是虚空的单相思也。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想慕他的仪容,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闺女,虽然一面,难于希冀,或竟付之东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模拟出来,画于扇上,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颜容,并他朝夕亲近,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想罢,欲要动笔,又恐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乃对春桃道:“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来。”春桃答应而去。

素琼见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润笔,闭着双眸,暗想一回。正欲下笔,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素琼乃道:“怎的这鸦儿古怪得紧。难道画了他,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又想一想道:“古语有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且待画去,再作区处。”想毕,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双眉,脸就何郎粉面,写成沈约腰肢,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脚下加一双粉底靴,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年少模样。素琼搁笔细看一番,立起身来,喜不自胜的赞道:“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这也奇怪。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对面坐下落笔,也不能够如此奇绝。”乃启菱花宝镜,又勾好了颜色,对镜坐下,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笔点睛。

正欲勾出桃腮杏脸,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掩了镜台,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

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素琼尚未答言,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觉有些不悦。且又是娇养女儿,不好去责罚他,乃道:“我儿,你年纪长成了,还该攻些刺绣挑花,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那些丹青词赋,是文人韵士之学,也不必去精他。”素琼道:“母亲之言,岂敢有违。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懒于挑绣,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欲在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夫人道:“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善心,是该画的。至于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闲花,切记不可去画他。”说罢,遂道:“既如此,你自画去,我到外厢去也。”

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转身进来,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儿。叵耐这春桃在侧,难于动手,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见奶奶来,把这扇子藏过,将那纸来掩饰,不知为着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独坐在此,痴心妄想,动了春心,难于摆布。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看他的言语,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这柄扇子,可是画完了,今又要图大士像么?”素琼道:“扇子还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春桃道:“却原来如此。方才我出去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乃又发怒道:“小贱人,谁个有你管!如今你还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琼见春桃出去后,乃道:“这丫头倒也古怪,只管来查问我的扇子。我若与他看了,他又是认得卫生的,被他看在眼里,这伙丫头们的口儿是没遮拦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说出来,播扬到外面去,那时我的声名,是一块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瞄过他,实是有理得紧。”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想罢,仍旧拿这扇儿摊于桌上,复去启了宝镜,对着细看一回。遂研脂勾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脸,点就绛唇,理清鸟云宝髻,画一个窈窕身躯,增上两只凤头弓鞋。画完,复细看一番,不住的赞叹道:“我谓多情的佳人才子,欲要亲近,如隔霄壤之难。依此时看起来,顷刻之间,相聚扇头,虽云镜花水月,也是旷古奇逢之事,岂不快哉!但如今补什么景在上边?”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觉得红芳撩乱,绿柳飘扬,蜂狂蝶闹,语燕歌莺,比那三季的景色更富丽几倍。”

想罢,正欲下笔,忽然搁住,乃又想道:“虽云春景佳致,然必着落一处所在,方无破绽。我思今日描那卫生的俊雅仪容,原系在支硎尼庵会面之后,想慕他,故有此举。若画了别处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这尼庵前后一派青山碧涧、曲径圆关补上,倒也觉得雅致清幽。我与卫生立于丘壑之中,飘然欲仙,岂不美哉!”捻管挥毫,竟画成一扇“天平春晓图”,山麓就画一带花木,丛丛深处,藏一所尼庵,里面点缀了曲栏石坡,围住两人在内,原添上一株娇娇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墙,宛如相会卫生时的景界。

完了,将来捻于手中,走来走去的暗想模拟,忽然想入化境,将卫旭霞的脸儿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两嗅,乃道,“卫生,卫生,怎得你活动一活动,走下扇来,和你并香肩、偎红倚翠、消遣一番,胜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费了多少心思,画就你的风流态度,并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题一首来落款。”想罢,遂吟成七言一绝: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来种玉,蓝桥有路自能通。

吟毕,写于扇上,后面款落“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又打上两个印章。更自出神细玩,呼叫一番,藏过匣中。复取出卫生“露滴花梢鸟梦惊”之作,正在那里玩味,忽见春桃进来,又把诗笺藏过。

看官们,你道春桃出去烹茶,为何去得恁般长久?这丫头也是乖巧的,见那素琼打发他出去的时节,似有欲速之状,就解其意,道是毕竟要画些看不得的画儿,省得进来,又惊他停笔取厌,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唤去,吩咐了一番说话,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壶茶,走进房来。

那时素琼藏过了诗笺,见春桃立在面前,对他道:“春桃,你缘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湿,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说话,故尔来迟了。”说罢,春桃遂筛一杯,递与小姐。素琼接来吃了,乃问道:“春桃,方才奶奶唤你,吩咐什么话?”春桃道:“奶奶说,十月中要同去苏州支硎山还受生,要画四幅吊挂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闲,预先画就了。”素琼道:“原来为此。待我改日持斋薰沐了就画。”说罢,素琼知道要他同去还受生的话,喜不自胜,暗想道:“若是去的时候,见那卫生一面,今日画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对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边去闲话片时,吃了夜饭进来。”

春桃随了素琼,步出了绣房,到外厢去。但不知这卫旭霞和了凡又作何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为尤难得耳。曲曲折折,缠绵情绪,为之摹写出来耳。

§§§第五回 太白星指点遇仙丹

特遣长庚下九天,悉将帝命嘱床前。人间万恶淫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 轻爵禄,播姻缘,雨花堂畔去寻仙。紫阳隐语传丹药,偏恨藏机不显言。

右调《鹧鸪天》

却说那卫旭霞自与云仙会这一番,见过素琼这首玉兰诗,又得了小春月会佳人之期,渡湖归家之后,只有个家童山鹧儿形影相随,镇日废寝忘餐的思想,几乎害起病来,丧了这条风流俊俏的命儿。

忽一日,于香雪亭中叫山鹧儿烹茶闲坐,想起了自己形单影只之况,乃长叹道:“我思天赋人以七尺之躯,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荣华富贵的,也有处贫穷孤苦的,胡不平若此?即如我卫彩这样一个人才,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仆,箪食瓢饮,虚度年华,好不伤感人也!更有两件吃紧的事情牵挂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未知何时得遂求凰之愿,兆梦熊罴,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够选中青钱,腰金衣紫,上得封报父母,下得荣荫妻子。”想罢,复又自解道:“我如今这两件事,虽人生必不可无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这样一个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显达成名,真个是磨杵作针之难。那有识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贵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论,难道终身无佳人作配了?又难道老于这腐儒了?我且不免学那董仲舒,不窥园,奋志一番,今科入试,倘得侥幸一捷,不怕没有玉人作匹。那时或者去图这素琼小姐,有成就之机,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

乃对山鹧儿道:“有茶取过来吃。”鹧儿道:“茶已烹熟多时了。见相公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思想,不敢来惊动,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儿,待我再去烹来吃罢。”旭霞将来吃了,乃道:“鹧儿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么来?”鹧儿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闭着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别样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苏州去游玩,看上了人家的烧香女子,眉来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难道我为着这样没正经,也值得去费神思?是为着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后日去应试,得一举成名,不枉老爷昔日望我之意。”鹧儿道:“原来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这样欢喜闲游,读几年书,做了个官儿,不但耀祖荣宗,连这小奴也兴头兴头。”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书了。你去拂拭好了书案,安排些夜膳来吃。”鹧儿答应而去。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遗照来玩味过,又口诵他的玉兰诗一遍,赞叹不住道:“素琼小姐,我这里时刻想慕你的闭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这两首诗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为念。我如今励志书诗,磨穿铁砚,倘能功成名就了,图得你为妻,卫彩生平之愿足矣。”正想间,山鹧儿进来道:“相公吩咐,书房已经扫干净了。请吃过夜饭去看书。”旭霞进去吃了,便走到书房中去,点青灯,埋头芸案,悬梁刺股的吟哦书史。直坐到山鸡初唱,觉得身子困倦,和衣而卧在床。才齁齁的睡去,竟做出一个梦来。

看官们,你道卫旭霞做的是什么梦儿?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点戒谕他而来。那金星的装束,道他怎生打扮?有阕《西江月》词为证,但见他:

头戴东坡巾样,身穿白色镶袍。黄丝条系狂风飘,粉底靴儿踹着。 雪鬓花须银面,素鬃拂尘频摇。鸠筇连击嘱哓哓,点破迷途勉学。

那太白金星摇摇摆摆的走到旭霞床前,嘱咐道:“卫彩,细细听我道来。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来戒谕你一番,更要指点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儿,因与人间记功书过差了,谪贬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该去淫那两个尼姑,扰乱清规,伽蓝奏疏,上帝见之发指,颠播你姻缘,降你爵禄,后来只好发个科甲,做个平常官儿了。你的姻缘,当在百里之内,三九之年,自然团聚,但还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堂去,求一游仙,他自然发付你来。切须牢记,我自去也。”嘱罢,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