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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万锦情林(43)

凤卜示占宜敬仲,鹿车共挽慰鲍宣。

夜阑几度忘情后,多把茗芽试玉川。

生亦作律诗一首:

画锦堂前春色浓,灵芝瑞草庆重重。

麝兰香衬三千履,罗绮红飘万里风。

谩学谪仙夸绮凤,未几黄宪愧乘龙。

自家一段风流种,何必巫山十二峰。

生题名后,不以报政为事,惟以可人是思。常自言曰:“应举不状元,仕宦不宰相,虚生也。”然企慕玉贞之切,未尝顷刻而忘于怀。正仰想间,忽报潘夫人遣人致贺,并玉贞托书达生:

妾潘拱璧,书奉苏先生茂才逸史。别来未几,企仰殊深。飞梦之思,无日不形诸左右,但恨无生生缩地之术得以了此生良缘也。恭审秋元得隽,而大魁天下,名播寰宇,诚风行海流之四溢也。则异日十八瀛洲,拟猜天风扶玉步;三千礼乐,俄看宫锦动金銮。妾之平生所怀,今已大慰矣。然画阁情深,愁拖万缕。每欲对面而谈,抵掌而论,斯愿莫伸,为之奈何?白而倚栏,黄昏抚几,度日如年,知妾之心乐否也。万望马首东行,复绝结纳,则前日姻缘,宛然在目。笔砚琴书,既足以供文士之高致,而新恩旧爱,又足以赏吾辈之深情。彼此两心,各偿所愿,亦一大快事也。不然,则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纵有驰情劳思,而两无所得耳。惟冀早图,万万。

生遂因以致谢之期而往。既踵门,夫人见生至,且贺且谢,遂馆生于贰室。生起居月余,莫能与玉贞诉一衷曲。

一日,因夫人出于林大尹家。生见玉贞于接天楼下,进步揖之,且喜且悲。玉贞曰:“吾别君久耳,而落月之思,停云之想,不待赘言。君何薄幸,不传青鸟之书,徒使人咨咨于仰望之际。”生曰:“书不尽言,言何多耶。以无恨之情,而归有限之笔,吾恐画马不能尽其毛,画山不能尽其高,不如无书之为愈也。”玉贞曰:“然。”但以徬徨是立。生曰:“笔舌之言,未可以量人之心腹。就中之举,方足以见人之真情。卿向者,一则恐致家门之辱,次则恐陷守身之污,吾因不敢犯。今则六礼告成,请毋以他辞见却,万冀见怜,吾书中之所愿足慰,何必华礼左方,从事虚文之为意哉。”玉贞笑曰:“君不见太阳之照,虽不求葵藿之倾,而葵藿自倾。和气之至,虽不求鸧鹒自鸣,而鸧鹒自鸣。曩者,吾所以不如君愿益请,佳人不可以私奔,才子不可以窃娶。今幸箱中得于祐之红叶,笼内悬宗室之白雁。从此失身,毕竟无秀兰之议。既闻我母,始终为苏子之妻。”遂与生携手于枕流亭,达览秀窗下,指窗后一门:“今夜可纳。”约自牖。生再揖而退,喜而作七言律诗一首云:

八面明窗次第开,伫看环珮下瑶台。

闺门春色连新柳,岭角寒香梅自开。

影动花梢明月上,风敲竹径故人来。

合欢一幅鸳鸯锦,都付东君自剪裁。

时野马安闲,谯楼三鼓,生重以期桥之信,旁通方便之门,乃寻入四彻堂之翠围阁下,过爱梅轩,轩后乃得玉贞寝所,名曰卧云窗。玉贞方倚窗而望,望见生至,且惊且喜,迎之入室。室内锦绣盈屋,沉檀扑鼻。有水晶小几,高阁今古之书;云母围屏,摹写淡浓之笔。又锦囊响珮其内,银瓶插紫笋其中。窗前绿竹数竿,时舞潇湘之雨;品花几朵,艳妆金谷之春。窗左畔,粉墙四塞,或小石青蒲,布置清雅。窗右侧,引流为池,真所谓神仙洞府。生未暇遍观,即携玉贞就枕。玉贞犹惑,羞于进退之间。生曰:“漏催晓箭,月倒琼楼,恐过此则幸会难逢。但尔我情深,又何怯羞之有。”强携入账中,为之解衣,并枕而卧。生视玉贞,体态丰而且艳,犹美玉之无瑕,尚有异香可掬。玉贞曰:“吾深居久处,世故不谙,枕席之欢,万惟情谅。却不道,娇枝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生曰:“护持之意,我固知之,请将勉强于今宵,庶几见惯于后日。”然合欢之际,玉贞乃娇啼嫩语,恐惧逡巡,似有不胜之状。生曰:“卿也毋执,早不念人断肠,今日方知断肠由。”两情会合之际,虽巫山洛浦之遇,岂可以同日语哉。既而雨散云收,玉贞笑曰:“君之千方百计,我之万转千思,自今日足耳。”生于枕上,口占《苏幕遮》词一阕,与七言古风一首,索和于玉贞云:

洞房幽,平径绝,拂袖出门踏破花心月。钟鼓楼中声未歇。欢娱佳境,撞入何曾怯。拥香衾,情两结,覆雨翻云,暗把春偷设。苦断良宵容易别,试听紫燕深深说。

七言古风诗曰: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腾宝鸭清烟袅。

梦回绣帐月溶溶,辗转牙床春窈窕。

无心误入少年场,但闻丝竹生宫商。

情欲起娇无任,须教宋玉赋高唐。

洞开重重无锁钥,露出十双红芍药。

玉贞亦和《苏幕遮》韵,及律诗与绝句,各一首:

漏声沉,人影绝,素手相携转过花阴月。莲步轻移娇又歇。怕人瞧见,欲进羞还怯。口脂香,罗带解,誓海盟山,尽向枕前说。可恨灵鸡催晓别,临时犹自低低说。

着人情意觉初阑,试把鲛绡仔细看。

到老春蚕丝乃尽,成灰蜡烛泪方干。

颠鸾倒凤惊花外,软绿轻红异世间。

两字风流夸未了,鸡鸣残月五更寒。

槛竹敲声入小斋,满腔春事浩无涯。

一身径藉东君爱,不管床头坠玉钗。

正是:解冻东凤,红雨乱飞春雁字;偷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玉贞为情所困,乃藏生于内阁下十余日,夫人不之知。所知者,惟兰英、桂英而已。吾知其不谓天上姓名播扬于许子,只知两心娱合见惯于司空。时命桂英取酒与生饮。玉贞口占一绝句,以勤生云:

日月相催似跳丸,请君莫强素杯难。

扁舟老叟今何在?难买生前一笑欢。

生亦吟一绝句以复玉贞云:

临凤随意荐露杯,笑指桃花上脸来。

且问醉乡佳景好,绛纱深处玉山颓。

时酒初阑,生曰:“忆昔河都之会,于载几更,岂期得遇今日。”因以神语一节告之,玉贞叹而异曰:“心亲则千里晤对,情异则连屋不相往来。以神语而观,信其然耳。”生又曰:“昔者,吾灯前所遇卿时,尚会之初,亦能表意否?”玉贞曰:“眉尖目角之意虽有,缘不知及此。但以诗词自抑,不下百首。”生曰:“彼此皆然。”遂俱出前遇所作绝句诗章,录一二以呈。玉贞诗曰:

十分春上小桃红,谩有灵犀一点通。

闭户固将踪迹避,几回无语立东风。

野花狼藉怨胭脂,垂却疏帘不忍窥。

试把银缸聊一照,从容吟彻四愁诗。

隔楼掩映夏云峰,写景无文亦不工。

粉蝶不随春去也,飞来池馆舞薰风。

新留一点绿枝头,手捻花枝独自羞。

此恨付随流水去,长江不断许多愁。

渭水滔滔空自流,落霞飞断楚江秋。

绣帏辗转奈何孤,壁上残灯半有无。

辽阔莫嗔音问少,楚天沙漠雁来稀。

细雨飘飘入纸窗,地炉灰尽冷侵床。

个中正罢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雨打芭蕉竹动风,无聊欹枕听僧钟。

不禁夜雨清人骨,一笑开门雪满松。

苏生诗曰:

我生非醉亦非痴,何事无忧每皱眉。

凝望阶前谁是怨,杜鹃啼在落花枝。

满眼风光转眼移,残花委地欲成泥。

舍琴暂息商陵操,静听山禽绕树啼。

绿荫松萝暑气凉,清泉泻入小池塘。

人闲昼永无聊赖,一朵荷花满院香。

新篁小阁午风飘,何处朱唇印洞萧。

鸳鸯惯从花下立,一双添出许多娇。

飒飒西风金铁鸣,黄花落地寂无声。

清秋莫道无颜色,一叶残荷罩鹡鸰。

明月荷花远近洲,堪惊又是捣衣秋。

暗中不道流年换,的事青春也白头。

玉宇微茫白雪倾,疏帘淡月照人清。

凄凉睡到无聊处,怪杀寒鸡不肯鸣。

铁马喧风菊尽残,起来和梦倚栏杆。

修心不到梅花地,耐得山中一夜寒。

既而览毕,生乘醉,与玉贞携手,纵步于绣金亭,进雪月轩中。生见石壁深高,幽篁邃密,林障秀阻,人迹罕交。生欲与之构欢,玉贞不从。且笑曰:“如此日丽中天何?”生强之,乃从。但见艳体露杨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其两情吻合,弗克名状。时玉贞卯酒未醒,随生遣兴。酒醒之后,钗横鬓乱。生曰:“卿子亦所谓海棠睡未足也。”玉贞号为海棠红,遂缀一律诗与生云:

带雨笼烟匝树奇,妖娇身势似难支。红推西国无双色,春占河阳第一枝。

浓艳正宜吟郑子,工夫何用写王维。含情欲把芳心束,留在东风不放归。

生亦作古风短篇一首,答玉贞云:

洞庭昨夜春风起,又见海棠花吐蕊。幽姿淑态最风流,一枝低带鸳鸯睡。

朱唇得酒猩猩足,太真亭外凉新浴。春雨晴天笑半开,纷纷桃李总媚俗。

诗方就,不觉夫人信步于后。时生与玉贞方交体而坐,鬓发纵横,见夫人至,大恐,莫能趋避。玉贞顾生曰:“毋恐。”因谓其母曰:“向者,天缘事合,儿女情多。隔水赋梅花,非谓广平之罪。上楼见杨柳,乃知王子之愁。伏以儿女犯私通之咎,非不节之名。惟冀泰度包荒,庶几以恩合者终于恩,以情合者终于情。”生但鞠躬惶恐而己,不敢翘首。夫人宠爱玉贞与生,颜色如故,乃谓生曰:“吾见私奔窃娶者,当加犯法之名。正娶明婚者,莫作违条之论。顾玉贞,乃寡人今日之门楣,却为郎明日之箕帚。郎君毋恐也。”遂择吉完亲。玉贞因作律诗一首以赠生。诗曰:

朱陈秦晋喜齐谐,剩把华筵月下排。天意却符人意好,恶缘向作好缘来。

香芬仲宝莲花幕,光满温郎玉镜台。今夜洞房春万种,不须蝶使与蜂媒。

生亦庚前韵,以答玉贞云:

不事佳期却偶谐,都缘天意巧安排。野花有约常开落,浪蝶无心自往来。

静与瑶笙陪绮席,醉乘佳趣上高台。几回惹得疏狂兴,竟向东风独自媒。

生既卒以合卺之后,置富贵于度外,不以试文为念。玉贞常道之曰:“子幸衮龙殿上,曾夸独对之三千,朱雀桥边,不作寻常之百姓。念予之赋情有日,期子之兼善及时。方今,纲纪纵横,民生涂炭,子可展擎天之手段,沛大旱之甘霖。上可以柱石朝廷,下可以雨露海宇。且龙以屈伸为神,凤以嘉鸣为贵,何必隐形天外,潜鳞于重渊哉。”生见其有道之语,亦委听从之焉。时在七夕,玉贞命价荐酒,遂与遣情。乃口占律诗一首与生。诗曰:

九霄高驾众星桥,罗绮香浓步阿娇。玉树三更云漠漠,银河一带水迢迢。

欢娱只恐催银箭,情绪难禁倒翠翘。都付两心天地老,何妨暮暮与朝朝。

生见玉贞咏七夕,乃作惜花说以答云:

余生平,有诗酒琴棋之趣,兼耽风花雪月之怀。尝遍撰名花,而植于系春之堂。莫不爱恋保护,而灌溉栽培,无所不至。故其花,有红沉而醉西施者,有含嘻而笑妃子者,有富贵而傲凡品者,有隐逸不染尘滓者,有先名而占春魁者,有独秀而喷秋香者,有妖娇而媚东风者,有冶艳而妆朝雨者。

独见一朵,长颦有恨,如怨如诉。余乃进而解之曰:花呵,花呵,他尽为悦己之容,媚人之色,而何失颜不展,恨不抬头耶?莫是为残红西飞,却怨着五更风恶耶?莫是为纷纷点苔,却怨着妒雨相摧耶?莫是为冉冉绿荫却怨着门外之无为借问耶?莫是为飘风万点,却怨着欲尽之无为经眼耶?然消长者,时也。

爱憎者,情也。时不能常遇,情不能以无徇。故姚公之徇于牡丹,不无富贵之怀。周子之徇于莲花,偏有隐逸之趣。渊明之于菊,和靖之于梅,宝郎之于柳,王氏之于槐,各徇其情性之所安。虽有异芳奇品,亦不为之移其所甚好。尔亦随其所遇,随其所好而已。于天,夫何怨。于人,夫何尤?于是花,乃偏反。

叶垂露滴如啼泪,若有悟于相解之有感者矣。但又未能释然,消勃然兴。故余又解之曰:道当反之于己,变则委之于运。但恨自枝之无叶,莫怨太阳之独偏。自恨花锦之无似,莫怨有花之无人。可知东风不私被,云雨无择施。或有惜此而起早者,有恼此而眠不得者。或有葑菲无弃,下体拱把而兼所爱,则彼无专厚,此无独薄。花又何怨,花又何尤。花乃一枝微动,随风上下,有若点头道是者然,作惜花说。

(校点者 钟离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