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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三教偶拈(11)

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济公曰:“舅舅差矣。出家人要好做甚么。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济公曰:“这个使不得。”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至浙江亭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乃过慈云岺,径投灵隐寺。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径投寺里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二人到方丈见长老。济公拜了。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因还天台年余才回。”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济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钵与你,到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我躲在灶下吃。”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济公曰:“最好。”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二人对坐,儿子筛酒。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济公起身叫:“聒噪。”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有暇时,千万下顾。”济公道:“多感,多感。”太尉上轿,去讫。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此时提点不在。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济公曰:“如此我等他。”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却好撞着沈提点,问:“济长老那里来?”济公曰:“特来寻你,撞碗酒吃。”提点曰:“失迎,且上楼去。”二人同上楼时,王行首正睡觉,见不便处夹着这鞋,问曰:“谁上楼来?”奶子曰:“济公。”提点曰:“出家人甚么道理?”济公曰:“冲撞冲撞。不是我无礼,有一段因缘。”提点曰:“愿闻。”济公念出《临江仙》词云: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难醒。罗衣卸下不随身,三魂游阆苑,七魄绕蓬瀛。故把罗鞋遮洞口,须知觉后生嗔。非因道济假人情,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提点大笑曰:“佳作。”奶子托三碗点冻酒至,济公吃了一碗,曰:“不济事。”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济公又吃一碗。奶子搬早饭来,二人吃了。济公曰:“多谢多谢。万松岭王太尉望我今日来,且去见他一面。”提点曰:“回来到我家走一遭。”

济公径投清河坊来,行至申阳宫酒库对门,见个豆腐酒店好买卖,推出涌入。济公见雪飘将下来,且去买几碗吃。济公坐定,酒保问和尚吃多少。济公曰:“胡乱吃些。”酒保将四碟菜,一盘豆腐,一壶酒,一只碗。济公吃了一壶,觉酒有滋味,再取一壶吃了,再要一壶。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两壶。”济公曰:“干你甚事,只顾筛来。”又吃了两壶。济公身边无一文钱,一眼只望门前施主。正值雪落,过往人少。酒保来会钱,济公曰:“我不曾带得来,且赊这一次。”酒保曰:“这和尚好没来由,认得你是何人。”济公道:“我是灵隐寺的僧,着人跟去便有。”酒保曰:“那有许多工夫。可脱这直裰来当下。”济公曰:“我叫做菜馄饨,只有这片皮包着,如何脱得。”二人在门首厮扯。对门申阳宫酒楼上人,望见酒保扯的和尚,好像济公,便令侍者去请济公上来。酒保同济公到对门楼上。济公看时,乃是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同李提点饮酒。济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讨酒钱。”沈五官曰:“便是望见,因此特来相请。”济公曰:“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子,被脱去了。”众人大笑。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钱,我自送还。”

酒保去了。济公曰:“聒噪,阿哥解了这结。”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点一坐。”三人从头又吃。济公已有酒了,略吃几杯,便觉道醉。五官曰:“你方才吃这样亏,何不作首诗?”济公便吟四句云:

惯会饕斋觅主人,身边零钞没分文。

谁知撞见真经纪,不遇檀那怎脱身。

五官道:“你吃几碗?”济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得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顾筛酒。济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丰诗百篇。

感君慨赐无悭吝,贫衲何尝出口涎。

李提点大笑。五官又斟酒与济公吃。济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来酒量无拘管,惟有穷坑填不满。

要同毕卓卧缸边,告君再觅三十碗。

五官见济公醉了,叫当值的,吩咐三个唱的来。不多时,三个唱的来到。五官身边坐一个,李提点身边坐一个。五官曰:“济公,我见你清净,特请娘子相陪。”济公曰:“好好。”作诗一首云: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

五官曰:“这里无人,济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见酒保上来道:“使不得。”济公吟诗一绝云:

满坐群芳斗色鲜,就中一朵最堪怜。

任伊万种风流态,惟有禅心似铁坚。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济公又吟一绝云:

昔我父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爱。

吟罢,又吃几碗,渐渐天晚,五官曰:“济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当直扶济公下楼,与李提点别了。

二人径到新衙刘行首家。婆接见,十分欢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带这醉疯和尚来?”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来借歇。”婆曰:“无碍。”便叫两个女儿来相见,令安排酒。五官曰:“我们已醉。”五官令大姐同济公去睡。五官与二姐睡了。大姐推济公入房中,坐在床上,关了房门,与济公脱衣裳。济公曰:“啊呀罪过。”却被大姐缠得酒醒,起身开房门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见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热,便爬上去,放倒头睡了。大姐推唤不醒也自去睡了。

济公听得朝天门钟响,急爬起来,推窗一看,东方已动,遂题一绝云:

暂假夫屯一宿眠,禅心淫欲不相连。

睡宵姑顺君尊意,多与婆五贯钱。

题罢,见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壶,乃饮毕,又吟一绝云: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讫,遂开大门,一径去了。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台子上一幅字纸。大姐孤身睡着。问时,大姐曰:“夜来如此如此。”婆曰:“好个真童男子。”须臾。五官起来问济公。婆曰:“早去了。桌上遗幅字纸在此。”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却说济公踏冻出清波门,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饥,且去万松岭寻个施主,讨些早饭吃。径赴王太尉府前,见门公扫地。济公曰:“烦与我通报。”门公乃丢箕帚,入报。太尉慌忙出厅。济公向前问讯。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顾?”济公曰:“归家一年回寺,被长老拘束得紧。数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动念头,连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今日特到府中。”太尉大笑道:“取汤来。”济公曰:“汤不要吃。”太尉曰:“我理会得,你只要酒吃。”命当值的整治肴馔酒果。济公吃了十五六碗。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济公曰:“顽皮袋,由他冻。”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领破直裰,脚下着一双破僧鞋,赤条条露双腿。我今送你一匹绫子,一个官绢,做件衣服,银一两作裁缝钱。”济公曰:“无可报你,你明年冬有场大灾。你将纸笔过来,取个香盒,闲人暂退。”济公遂写字放在香盒内,如法封固,付与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其后太尉忽患一发背,大如茶瓶,痛不可忍,百般医治不瘥,猛然思起济公留下香盒,急取来看,见盒内写着一方。太尉如法修合,遂果获效。此是后话。

且说济公得了绫子官绢银两,遂拜谢太尉出门。才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济公曰:“苦恼,我有些东西与你。”袖中摸出银子,连绫子官绢尽与众人。迤归到灵隐寺,首座曰:“你连日在何处?”济公曰:“我连日在升雁楼饮酒,新街里宿娼。”首座曰:“好好,你又吃酒,又宿娼。”济公曰:“我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首座曰:“长老昨日问我,我说你十六厅朝官处探访,原来这样胡行!”急拖入方丈,见长老,言济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长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众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济公却不穿裤子,转身露出面前那物事。众僧大笑。长老曰:“这厮如此无礼。”首座曰:“先师护短,容他惯了。”长老曰:“疯颠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来。”济公呵呵大笑,出方丈来,曰:“你们拖我见长老,却不打我,好汉子和你跌三交。”众僧曰:“不打你这疯子。”济公曰:“贼牛们,却又怕我。”自此,愈加疯颠。众僧皆来同长老计议,怎样逐得他出去。长老曰:“他是先师徒弟,如何逐得。”监寺曰:“某有一计,自然使他安身不得。”众僧曰:“却是怎么?”监寺曰:“比先寺中有个盐菜化主,每日化来常往公用。此职事最难,如今可买一樽酒,整顿齐,使他大醉。倘若应允,后来他化不得,自羞回也。”众僧曰:“妙计。只恐他不允。”监寺曰:“他只要酒吃。”

是日整斋置酒,叫侍者去请济公来吃。济公到方丈坐定,曰:“长老唤我做甚么?”长老曰:“众僧买酒在此请你。”济公曰:“却又蹊跷,你且说为何请我?”长老曰:“我初住持,不识前事。先是此寺有个盐菜化主,如今一向无人。今欲立个化主,要你开疏头,因此请你。”济公曰:“既在写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长老曰:“你只顾吃。”当时行童将只大碗,放在济公面前。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暂住。侍者遂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浓浓磨墨。济公拂开纸,文不加点。

伏以终朝易过,衣食难求。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倘无施主,房子便东倒西歪;若没檀那,和尚就忍饥受饿。衣非绫锦,也须得绵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辄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栽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莫怪贫僧朝朝饶舌,皆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菜齑,有你乃能充饿口。和尚个般苦恼子,达官普发欢喜心。日化八贯赀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谨疏。年月日。

济公写罢,长老并众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来。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长老曰:“一客不烦二主,再免你做个化主。”济公曰:“我是疯子,如何做得。”监寺曰:“济公结识的是十六厅朝官,十八个财主,莫言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他也化得。”长老曰:“原来恁地。”济公曰:“相识家止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钱财。”长老曰:“你胡乱化半年,三个月,我这里别令人代换。”济公此时已醉,应道:“吃了你们酒,如何推得过。”长老大喜,便教铺香花灯烛,请济公坐了,受长老三拜。收拾斋衬,遂别长老出方丈。心内暗思:我反被局了,在这里亦不秀气,不如一发起了度牒,别处去罢。转入方丈。长老问何又回。济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处去化,身边又无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个肯舍,故此回取度牒。”长老曰:“说得是。”即令监寺取度牒付与济公,收了自去。

且说济公出山门,径到白乐桥,坐思这伙秃驴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来。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见留。遂望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长老曰:“济公何来?”济公曰:“说不得。弟子被众局我做盐菜化主,弟子初时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时应承。今思明是逐我出门,故特来投。希留为爱。”长老曰:“你是灵隐寺有分子孙,如何空身出来。”济公曰:“我不要他东西,只因被这伙欺侮过不得,望我师慈悲。”长老曰:“留自留你。只是昌长老面上不好看。老僧明日写一柬去,他若回字来,那时收你,两家都好看。”济公曰:“我师见是。”当晚济公就方丈中暂歇。次早,长老写了书,差传使诣灵隐寺。时昌长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报净慈寺传使在此。长老教进来,传使将书呈上云: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尊候,安享禅规,倍增清福。上刹散僧道济,到敝寺言,蒙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特奉简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觑薄面,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一见大怒曰:“道济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钱,便来讨饶,我寺决不用他。”令侍者取笔,就简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批罢,付与传使自回。

且说德辉长老,正与济公话间,忽见传使至前施礼,将前言细说,呈上简板。长老大怒曰:“我又不属你管,如何这等无礼。”济公曰:“便是檀板头不晓事,只为我,教长老受气。”长老曰:“济公,我收你在此。替我争气,就升你做本寺书记,一应榜文开疏俱是你。”济公谢了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