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作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踞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采的。
在龛前,高高地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戴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地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它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两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廿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ian-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丽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分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它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它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原载1932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
闲谈关于古建筑的一点消息
(附梁思成君通讯四则)
在这整个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挣扎着他们垂危的运命的时候,凭你有多少关于古代艺术的消息,你只感到说不出口的难受!艺术是未曾脱离过一个活泼的民族而存在的;一个民族衰败湮没,他们的艺术也就跟着消沉僵死。知道一个民族在过去的时代里,曾有过丰富的成绩,并不保证他们现在仍然在活跃繁荣的。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到了连祖宗传留下的家产都没有能力清理,或保护,乃至于让家业里的至宝毁坏散失,或竟拿到旧货摊上变卖;这现象却又恰恰证明我们这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经都到了不能再堕落的田地。睁着眼睛向旧有的文艺喝一声:“去你的,咱们维新了,革命了,用不着再留丝毫旧有的任何智识或技艺了。”这话不但不通,简直是近乎无赖!
话是不能说到太远,题目里已明显的提过有关于古建筑的消息在这里,不幸我们的国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难临头,骤听到艺术方面的消息似乎觉到有点不识时宜,但是,相信我—上边已说了许多—这也是我们当然会关心的一点事,如果我们这民族还没有堕落到不认得祖传宝贝的田地。
这消息简单的说来,就是新近有几个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卷了铺盖到各处测绘几百年前他们同行中的先进,用他们当时的一切聪明技艺,所盖惊人的伟大建筑物,在我投稿时候正在山西应县辽代的八角五层木塔前边。
山西应县的辽代木塔,说来容易,听来似乎也平淡无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睁大一分,但是西历一○五六年到现在,算起来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构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国也就剩这一座独一无二的应县佛宫寺塔了。比这塔更早的木构已经专家看到,加以认识和研究的,在国内的只不过五处而已。
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有相当的把握写部建筑史时,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侦探小说,其中主要的人物给侦探以相当方便和线索的,左不是那几座现存的最古遗物。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找到一个,而宋代所刊营造法式又还有困难不能完全解释的地方,这距唐不久,离宋全盛时代还早的辽代,居然遗留给我们一些顶呱呱的木塔,高阁、佛殿、经藏,帮我们抓住前后许多重要的关键,这在几个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来,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对于这应县木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热心,原因是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县塔,我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们少数信件之中,我发现有一个纸包,寄件人的住址却是山西应县××斋照相馆!—这才是侦探小说有趣的一页—原来他想了这么一个方法写封信“探投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弄到一张应县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着说阿弥陀佛,他所倾心的幸而不是电影明星!这照相馆的索价也很新鲜,他们要一点北平的信纸和信笺作酬金,据说因为应县没有南纸店。
时间过去了三年让我们来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应县木塔前边—何止,竟是上边、下边、里边、外边—绕着测绘他素仰的木塔了。
通讯一
大同工作已完,除了华严寺外都颇详尽,今天是到大同以来最疲倦的一天,然而也就是最近于首途应县的一天了,十分高兴。明晨七时由此搭公共汽车赴岱,由彼换轿车“起早”,到即电告,你走后我们大感工作不灵,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忆和你各处同作的畅顺,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为想到我们和应塔特殊的关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里放下许久实在不放心,事情是绝对没有办法,可恨。应县工作约四五日可完,然后再赴×县。
通讯二
昨晨七时由同乘汽车出发,车还新,路也平坦,有时竟走到每小时五十哩的速度,十时许到岱岳。岱岳是山阴县一个重镇,可是雇车费了两个钟头才找到,到应县时已八点。
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在路上因车摆动太甚,稍稍觉晕,到后即愈。县长养有好马,回程当借匹骑走,可免受晕车苦罪。
今天正式的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overwhelming,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
塔共有五层,但是下层有副阶(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层,宋式谓之副阶)上四层,每层有平坐,实算共十层。因梁架斗拱之不同,每层须量俯视、仰视、平面各一;共二十个平面图要画!塔平面是八角,每层须做一个正中线和一个斜中线的断面。斗拱不同者三四十种,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来前的“五天”工作预算恐怕不够太多。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开三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同向着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同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士能忘情时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刘字倒挂起来了”,我时常还听得见。这塔比起大同诸殿更加雄伟,单是那高度已可观,士能很高兴他竟听我们的劝说没有放弃这一处,同来看看,虽然他要不待测量先走了。
应县是一个小小的城,是一个产盐区,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
哩:即英里,此为旧译名,现今已废弃不用。盐,所以是个没有树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数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树!
工作繁重,归期怕要延长很多,但一切吃住都还舒适,住处离塔亦不远,请你放心。
通讯三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留此详细工作,离家已将一月却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非常想家!
相片已照完,十层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细,将来誊画正图时可以省事许多。明天起,量斗拱和断面,又该飞檐走壁了。我的腿已有过厄运,所以可以不怕。现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做两层,最后用仪器测各檐高度和塔刹,三四天或可竣工。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这塔的现状尚不坏,虽略有朽裂处。八百七十余年的风雨它不动声色的承受。并且它还领教过现代文明:民国十六七年间冯玉祥攻山西时,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弹,痕迹依然存在,这实在叫我脸红。第二层有一根泥道拱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谓无独有偶。此外枪孔无数,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这塔的福气。现在应县人士有捐钱重修之议,将来回平后将不免为他们奔走一番,不用说动工时还须再来应县一次。
×县至今无音信,虽然前天已发电去询问,若两三天内回信来,与大同诸寺略同则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拱(!)、鸱尾,等等,则一步一磕头也是要去的!
通讯四
这两天工作颇顺利,塔第五层(即顶层)的横截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断面做完之后,将有顶上之行,实测塔顶相轮之高;然后楼梯、栏杆、格扇的详样;然后用仪器测全高及方向;然后抄碑;然后检查损坏处,以备将来修理。我对这座伟大建筑物目前的任务,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紧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我们急着爬下,则见实测记录册子已被吹开,有一页已飞到栏杆上了。若再迟半秒钟,则十天的工作有全部损失的危险,我们追回那一页后,急步下楼—约五分钟—到了楼下,却已有一线娇阳,由蓝天云隙里射出,风雨雷电已全签了停战协定了。我抬头看塔仍然存在,庆祝它又避过了一次雷打的危险,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处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还到××斋看了托我买信笺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萧条,现在只修理钟表而不照相了。
这一段小小的新闻,抄用原来的通讯,似乎比较可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又可以保存朝拜这古塔的人的工作时的印象和经过,又可以省却写这段消息的人说出旁枝的话。虽然在通讯里没讨论到结构上的专门方面,但是在那一部侦探小说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斋照相馆的事例颇有始有终,思成和这塔的姻缘也可算圆满。
关于这塔,我只有一桩事要加附注。在佛宫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门、钟楼、鼓楼东西两侧配殿,后面有桥通平台,台上还有东西两配殿和大配。这是个极有趣的布置,至少我们疑心古代的伽蓝有许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当中的。
原载1933年10月7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
原标题后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