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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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散文(5)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儿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吗?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的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

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蹑着鞋,挨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

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的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原载1946年11月2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和平礼物

在北京举行的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的繁重而又细致的筹备工作中,活跃着一个小小部分,那就是在准备着中国人民献给和平代表们的礼物,作为代表们回国以后的纪念品。

经过艺术工作者们热烈的讨论、设计和选择,决定了四大种类礼物:

第一类是专为这次会议而设计的特别的纪念物两种:一是华丽而轻柔的丝质彩印头巾;一是充满节日气氛的刺绣和“平金”的女子坎肩。这两种礼物都有象征和平的图案;都是以飞翔的和平白鸽为主题;图案富于东方格调,色彩鲜明,极为别致。

第二类是道地的中国手工艺品,是出产在北京的几种特种手工艺品,如景泰蓝、镶嵌漆器、“花丝”银饰物、细工绝技的象牙刻字和挑花手绢等。

还有的类:一是各种精印画册;一是文学创作中的名著。画册包括年画集、民间剪纸窗花、敦煌古代壁画的复制画册和老画家与新画家的创作选集等。文学名著包括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三部荣誉作品。

这些礼物中每一件都渗透和充满着中国人民对和平的真挚的愿望。由巨大丰富的画册,到小巧玲珑的银丝的和平鸽子胸针,到必须用放大镜照着看的象牙米粒雕刻的毕加索的和平鸽子,和鸽子四周的四国文字的“和平”字样,无一不是一种和平的呼声。这呼声似乎在说:“和平代表们珍重,珍重,纪念着你们这次团结争取和平的光荣会议,继续奋斗吧。不要忘记正在和平建设、拯救亚洲和世界和平的中国人民。看,我们辛勤劳动的一双双的手是永远愿为和平美好的生活服务的。不论我们是用笔墨写出的、颜色画出的、刀子刻出的、针线绣出的,或是用各种工艺材料制造的,它们都说明一个愿望:我们需要和平。代表们,把我们五亿人民保卫和平的意志传达给亚洲及太平洋各岸的你们祖国里的人民吧。”

我们选定了北京的手工艺品作为礼品的一部分,也是有原因的。中国工艺的卓越的“功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这还不是我们选择它的主要原因。我们选择它是因为解放以后,我们新图案设计的兴起,代表了我们新社会在艺术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艺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粕、恢复民族传统的一支文化生力军。这些似乎平凡的工艺品,每件都确是既代表我们的艺术传统,又代表我们蓬勃气象的创作。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拿它们来送给为和平而奋斗的代表们。

这些礼品中的景泰蓝图案,有出自汉代刻玉纹样,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边饰图案,也有出自宋锦草纹、明清彩磁的。但这些都是经过融会贯通,要求达到体型和图案的统一性的。在体型方面,我们着重轮廓线的柔和优美和实用方面相结合,如台灯、如小圆盒都是经过用心处理的。在色彩方面,我们要对比活泼而设色调和,要取得华贵而安静的总效果,向敦煌传统看齐的。这些都是一反过去封建没落时期的繁琐、堆砌、不健康的工艺作风的。所以这些也说明了我们是努力发扬祖国艺术的幸福人民。我们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

在景泰蓝制作期间,工人同志们的生产态度更说明了这问题。当他们知道了他们所承担的工作跟和平有关时,他们的情绪是那么高涨,他们以高度的热诚来对待他们手中那一系列繁重的掐丝、点蓝和打磨的工作。过去“慢工出细活”的思想,完全被“找窍门”的热情所代替。他们不断地缩短制作过程,又自动地加班和缩短午后的休息时间,提早完成了任务。在瑞华等五个独立作坊中,出于工人们工作的积极和认真,使珐琅质地特别匀净,图案的线纹和颜色都非常准确。工人们说: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美满,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和平幸福生活,承制和平礼品是我们最光荣的任务。当和平宾馆的工人们在一层楼一层楼地建筑上去的时候,这边景泰蓝的工人们也正在一个盒子、一个烟碟上点着珐琅或脚蹬转轮,目不转睛地打磨着台灯座,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是的,我们要过和平的日子。这些美丽的纪念品,无论它们是银丝胸针,还是螺钿漆盒;上面是安静的莲花,还是飞舞的鸽子;它们都是在这种酷爱和平的情绪下完成的。它们是‘不简单’的;这些中国劳动人民所积累的智慧的结晶,今天为全世界人民光明的目的—和平而服务了。”

礼品中还应该特别详细介绍的是丝质彩印头巾的图案和刺绣坎肩的制作过程。

头巾的图案本身,就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个彩色图案是由敦煌千佛洞内,北魏时代天花上取来应用的。我们对它的内容只加以简单的变革,将内心主题改为和平鸽子后,它就完全适合于我们这次的特殊用途了。有意义的是:它上面的花纹就是一千多年前,亚洲几个民族在文化艺术上和平交流的记录;西周北魏的“忍冬叶”草纹就是古代西域伊斯兰语系民族送给我们的—来自中亚细亚的影响。中间的大莲花是我们邻邦印度民族在艺术图案上宝贵的赠礼。莲瓣花纹今天在我国的雕刻图案中已极普遍地应用着,我们的亚洲国家的代表们一定都会认出它们的来历的。这些花样里还有来自更遥远的希腊的,它们是通过波斯(伊朗)和印度的健驮罗而来到我国的。

这个图案在颜色上比如土黄、石绿、赭红和浅灰蓝等美妙的配合,也是受过许多外来影响之后,才在中国生根的。以这个图案作为保卫亚洲和世界和平的纪念物是再巧妙、再适当没有的。三位女青年工作同志赶完了这个细致的图样之后,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们曾愉快地做过许多临摹工作,但这次向着这样光荣的目的赶任务,使她们感到像做了和平战士一样的骄傲。

在刺绣坎肩制作过程中,由镶边到配色都是工人和艺术工作者集体创造的记录。永合成衣铺内,两位女工同志和四位男工同志,都是热情高涨地用尽一切力量,为和平礼品工作。他们用套裁方法,节省下材料,增产了八件成品。在二十天的工作中,他们每天都是由早晨七点工作至夜深十二点。只有一次因为等衣料,工作中断过两小时。参加这次工作的刺绣业工作者共有十七家独立生产户,原来每日十小时的工作都增至十四至十六小时,共完成了二百十六只鸽子。绣工和金线平金都做得非常整齐。这一百零八件坎肩因不同绣边、不同颜色的处理,每一件都不同而又都够得上称为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三年来我们欢庆节日正要求有像这一类美丽服装的点缀,青年男女披上金绣彩边的坎肩会特别显出东方民族的色彩。但更有意思的是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男女都用绣花坎肩,如西班牙、匈牙利与罗马尼亚等;此外在我国的西南与西北,男子们也常穿革制背心,上面也有图案。

和平战士们,请接受这份小小的和平礼品吧,这是中国劳动人民送给你们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

原载1952年10月15日《新观察》

我们的首都

中山堂

我们的首都是这样多方面的伟大和可爱,每次我们都可以从不同的事物来介绍和说明它,来了解和认识它。我们的首都是一个最富于文物建筑的名城;从文物建筑来介绍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伟大与罕贵。下面这个镜头就是我要在这里首先介绍的—个对象。

它是中山公园内的中山堂。你可能已在这里开过会,或因游览中山公园而认识了它;你也可能是没有来过首都而希望来的人,愿意对北京有个初步的了解。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一个愉快的任务。

这个殿堂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建筑物;就是在这个满是文物建筑的北京城里,它也是极其罕贵的一个。因为它是这个古老的城中最老的一座木构大殿,它的年龄已有五百三十岁了。它是十五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是明朝永乐由南京重回北京建都时所造的许多建筑物之一,也是明初工艺最旺盛的时代里,我们可尊敬的无名工匠们所创造的、保存到今天的一个实物。

这个殿堂过去不是帝王的宫殿,也不是佛寺的经堂;它是执行中国最原始宗教中祭祀仪节而设的坛庙中的“享殿”。中山公园过去是“社稷坛”,就是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

凡是坛庙都用柏树林围绕,所以环境优美,成为现代公园的极好基础。社稷坛全部包括中央一广场,场内一方坛,场四面有短墙和棂星门;短墙之外,三面为神道,北面为享殿和寝殿;它们的外围又有红围墙和美丽的券洞门。正南有井亭,外围古柏参天。

中山堂的外表是个典型的大殿。白石镶嵌的台基和三道石阶,朱漆合抱的并列立柱,精致的门窗,青绿彩画的阑额,内由综错木材所组成的“斗拱”和格椽等所造成的建筑装饰,加上黄琉璃瓦巍然耸起,微曲的坡顶,都可说是典型的、但也正是完整而美好的结构。它比例的稳重、尺度的恰当,也恰如它的作用和它的环境所需要的。它的内部不用天花顶棚,而将梁架斗拱结构全部外露,即所谓“露明造”的格式。我们仰头望去,就可以看见每一块结构的构材处理得有如装饰画那样美丽,同时又组成了巧妙的图案。当然,传统的青绿彩绘也更使它灿烂而华贵。但是明初遗物的特征是木材的优良(每柱必是整料,且以楠木为主),和匠工砍削榫卯的准确,这些都不是在外表上显著之点,而是属于它内在的品质的。

中国劳动人民所创造的这样一座优美的、雄伟的建筑物,过去只供封建帝王愚民之用,现在回到了人民的手里,它的效能,充分地被人民使用了。一九四九年八月,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的。两年多来,这里开过各种会议百余次。这大殿是多么恰当地用作各种工作会议和报告的大礼堂!而更巧的是同社稷坛遥遥相对的太庙,也已用作首都劳动人民的文化宫了。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官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是首都人民所熟悉的地方。它在天安门的左侧,同天安门右侧的中山公园正相对称。它所占的面积很大,南面和天安门在一条线上,北面背临着紫禁城前的护城河,西面由故宫前的东千步廊起,东面到故宫的东墙根止,东西宽度恰是紫禁城的一半。这里是四百零八年以前(明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劳动人民所辛苦建造起来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它主要是由三座大殿、三进庭院所组成;此外,环绕着它的四周的,是一片蓊郁古劲的柏树林。

这里过去称做“太庙”,只是沉寂地供着一些死人牌位和一年举行几次皇族的祭祖大典的地方。解放以后,一九五○年国际劳动节,这里的大门上挂上了毛主席亲笔题的匾额—“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它便活跃起来了。在这里面所进行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经常受到首都劳动人民的热烈欢迎,以至于这里林荫下的庭院和大殿里经常挤满了人,假日和举行各种展览会的时候,等待入门的行列有时一直排到天安门前。

在这里,各种文化娱乐活动是在一个特别美丽的环境中进行的。这个环境的特点有二:

一、它是故宫中工料特殊精美而在四百多年中又丝毫未被伤毁的一个完整的建筑组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