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的注解:一个扭曲,便转换了个性。属S的孩子,他们的爱,需要引导与劝解,否则他们会迷失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双手掌纹,看不见自己的疼痛,也看不见明天。倘若懂得,便慈悲。否则,便离开。
苏从剧痛中醒来,便被告知,必须彻底的忘记过去。
苏的眼神木然,嘴唇苍白,头发枯黄。他还被告知,今后的时日,他必须叫身边的这位黑衣人为师父。因为是师父给他重生,给他一个崭新的心,换心后的苏可以存活。
他穿黑白的衣服,记忆亦是黑白,依稀记得自己曾爱穿迷彩,英俊挺拔,那种色彩鲜艳的美似乎可以熔化在风中。有血肉的男孩,分明的爱恨,还有眉宇间的善良与忧伤。但,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时刻颤抖,并非因为害怕或寒冷。
因为,无法与爱人永久。等待死亡的滋味,锥心疼痛。
苏记得自己从废弃的旧楼跳下,闭上眼,竟然有心安的温暖。然后获救。
瞬间清空一切记忆与爱。白水水。安。紫色雏菊。等等。
苏的身份,此后是杀手。师父救他是有目的的,培养他做优秀的杀手,以矫捷灵敏的身手除去客人指定的目标,然后获取应得的酬劳。
杀手的生命,需要另一名杀手来延续。
师父对苏十分看好,一个不怕死的年轻小孩,拥有乖而清秀的面容,还有咬牙切齿的不甘心,纵身从高楼跳下。至少证明,他有狠毒的可能,这是杀手必备的素质。想必,这男孩的灵魂一定是纯粹而阴暗。给他一把银灰色的左轮手枪,光泽暗淡,似乎很多人使用过,而且有更多的猎物惨死于这把手枪的乌黑枪口。师父说,这是他的师父留下,曾有两把,丢失一把,这把如今到苏手上,必然获得新的生命,开始启动新的工作,反复的迸发出子弹,射入各色人等的太阳穴。
苏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妇女。脸上有肮脏的斑点,穿着讲究,极其享受的抚摸自己的肚子,憧憬某日做母亲的美好。她在便利店买东西,明亮的玻璃墙外水花四溅,在下大雨。
不知她的身份,只知姓名,也不知杀她的理由。
作为杀手是必须懂得此行当的规矩。
师父交待,说客人预付丰厚的酬金,要尽快下手。苏冷淡的接受。他的冷淡刹那震慑师父,初做杀手,竟然可以如此平静,要杀的是孕妇,老手也会犹豫一二,而他熟记姓名与地点,便坦然离去。师父看苏的背影,仿佛看见自己年轻的模样,高大而瘦削,有一种阳光投射于死亡之谷的气味。
苏一枪便让孕妇倒下,便利店刹那变得乱糟糟,马上有人报警,但他迅速离开现场。干净而利落,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足以证明,此次的任务,他执行得无比漂亮。
师父站在暗处点头,他没有看走眼。风雨大作,师父穿黑色雨衣躲在某处观看,他有担心,杀手这个职业,不允许失手的,自己的命是其次,这一行讲的是个信誉,拼命也要完成,收人钱财,当然得办好事。他对苏寄予厚望,自己年老,当然得有人接班。他寻觅很久,都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结果在极绝望的情况下见到正欲轻生的苏,然后决定救他。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人知晓苏的过去,包括师父。也无从知晓当初他为何要轻生。师父想,又一个自己要诞生了,他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完美的杀手。
因为,这名叫苏的男孩,他成功的忘掉了过去。
最完美的杀手?苏有不解。
身手是其次,关键是不可动情,若有必要,要杀的人是师父,也可不顾,只要将客人指定的那人杀死,付出一切代价都可,即便是至亲的人。师父边说,边若有所思,似乎自己也经历过一场由茫然少年蜕身为优秀杀手的残酷变故。
我早已不知道何为感情,师父给我换心之后,我便不记得从前的事,我不停告戒自己,我与平凡人不同,别人有的,我不可有,别人没有的,我必须坚韧的抗起。苏说得决绝而坚定。他与师父同住,师父信整日学禅,在适当时间通知苏要杀的人,他们在昏暗大厦的顶层居住,过着毫无定所的晃荡生活。杀手不可能拥有安稳与幸福。常人的哭泣与微笑,杀手都不可拥有。
你刚才所说,什么是别人有的?师父问。
就是师父所说的感情,我不可拥有。
什么是别人没有的?师父又问,他满意于苏的回答。
对死亡的漠然,对血的渴望,对生命的不屑。
苏的房间与别的男孩子无异,粗糙的挂历,简单的床单,薄薄的被子,还有一地的烟蒂与灰尘。他热爱金属制品,戴粗而诡异的铁制手链,胸口挂有摧残的十字架,热爱十字架的男孩子都是憎恨邪恶的血性少年,而他却过早成为没有感情的杀手。在他手下,结束了无数人的生命。他们应声倒下,苏淡定收好枪,迅速离去,这样的工作已经成器械的运动,重复进行,并不喜爱,也并不厌倦。
他每次杀人都会在下雨的傍晚,并非巧合,只是他特别迷恋被杀者鲜血随着雨水流淌的悲哀。
刹那芳华。杀手的生命,意义似乎便在于此。
苏其实是害怕孤独的,因为他没有思想,独自一人便不知该做何思考。但他又没有朋友,只有师父陪伴,因此即便是师父说教,亦或接受新的任务,他也会开心许久。窗外雨下得紧,几丛盛开的八仙花,硕大的花团,一簇簇美得诡异。
苏在窗口摆弄他的银灰色左轮手枪,在空气中比画,向窗外瞄准,嘴里轻声模拟枪响的声音。他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爱上这种声音,常人听到定会觉得凄厉而恐惧,但他却狂热的迷恋枪响的声音,清脆而干净的一声,一个生命走到尽头。此时,他便可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平日里如行尸走肉的他,只有在这样的激烈当中,疲倦的心才可以获得舒展与安慰。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恍惚中,仿佛曾在某个地点也是这样宁静的照着镜子,那面镜子的中间有一道令人刻骨疼痛的裂痕,而曾经有一个男孩在他身边,用紫色粉笔画一副名叫《他他》的画。想到这里,他的头剧烈的痛,这些记忆画面偶尔会如刀片划过,闪电般在脑海里散发光芒,却往往稍瞬即逝,伸出双手也不可捉摸。自己是否还可成为有感情的正常人呢?他不敢深想,师父说过,他这一生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成为这座城市最优秀的杀手。
自己的过去,不可碰,不碰的。
苏专心的凝视乌黑的枪口,微笑的想象。爱与死分别是什么滋味呢?
某日午后,窗外雨声如旧,苏被师父派去杀一个女孩。
跟以往一样,不知原因,只知姓名。那个即将被苏结束生命的女孩,名叫糖。师父依旧不过多描述,轻描淡写的吩咐最后的期限与她经常出没的地点。苏认真记下,眼神并没有异样,他杀过的人身份颇多,有在酒店的香艳场合游荡的陪舞小姐,有阴险狡诈的生意人,还有黑帮老大的儿子。他从不计较被杀者的身份,为成为最优秀的杀手,他从不对死者的鲜血留有怜惜,更不会关心他们的生前逸事。
杀,本来就是凶狠的词。
他有时也会叹息。为别人,亦为自己。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甚清楚,因此,有好几回,在杀人的瞬间,他甚至想与之沟通。他需要与人沟通,可他没有朋友,他在内心把死者都当作朋友,在初见之日立即分别。这个朋友,交得有些另类。
即将杀的这个女孩,名叫糖。
他在出发前依旧在家休息,窗外有大雨,八仙花熠熠生辉,妖娆蔓延至灵魂最顶端。他穿上黑白的衣服,给手枪里装子弹。一颗又一颗,将在不久后进入一个女孩的身体。他脑子里全是空白,心无杂念,也不去想一个年轻女孩是为何得罪谁,而惨遭人买凶刺杀。当然,也不去想这个女孩什么容貌,会有怎样的微笑。
他打着雨伞来到西山公寓附近,师父告诉他,这个女孩就住在这栋公寓里面。他木然的站在楼下,旁边是青翠的草和树木。当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女孩就是糖,他警觉的预备掏枪,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场任务。
皮球,皮球你在哪儿?糖开口说话,表情悲伤,雨淋湿全身,双手四处摸寻。
你找什么?苏充满疑惑,他的手松开,并没有立即下手。
是的,皮球是我的小狗的名字,刚才不小心被它挣脱了系在脖子上的绳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好心人,您能帮忙找找吗?糖急切的抓住苏的手,眼泪直流。原来,她的双眼竟然失明,大而无光,面容却清澈美丽,瘦弱的身体披着灰色外套,两根可爱的麻花辫子垂在胸前。苏的心中刹那窜起一股暖流,之前的日子如此冰冷,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时间呆住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行,我帮你。苏淡淡的说,然后在周围的草丛里寻找。
皮球你在哪儿,你怎么可以不理我,怎么可以这样贪玩呢?糖在心痛的呼喊,那充满感情的呼喊声,竟然这样的动听,远远比干脆而冷漠的一声枪响温暖。苏突然不由自主的笑了,眼前的这个失明女孩,在雨中的草丛呼唤自己小狗的画面,像一阵细柔的色调,瞬间涂满了苏的世界。
在那儿。苏看见一只脏脏的系着长绳的小狗从横在草丛的预制板中跳出,马上扑过去捉住了它。然后捧在手里递给糖。
糖用颤抖的手接过,来不及擦满脸的雨水,连声说谢谢,鞠躬,并问他的姓名。
我叫苏。
我叫糖。她的话未落音,苏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他害怕多停留一秒,会不自觉的拿起枪,履行一名杀手的职责,毫不留情的杀死她。他浅浅的想,若是那样,又将重回冰冷世界,永远得不到温暖。他定定的看着远处雨水击打清凉的树叶,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这个一直妄图成为最优秀杀手的男孩,开始向往正常人的生活了,有爱,有记忆,有人可以心疼与被宠爱。安定的温暖与坚强的安全,可以让一个人不由自主的微笑,而不是,整日藏匿于黑暗之中,与枪为伴,接受杀人的命令,站在不同的角度将陌生的生命毁灭。想起后,他的心脏突然绞痛起来,这是一个换过心的男孩,是一个被抹杀过去的小动物,他要恢复正常,是需要爱的能量与治疗。
他默念。糖,甜如蜂蜜,晶莹如水晶的糖。
你还未杀她?师父背对苏,并不严厉,却让苏不禁肃然。
我看她双目失明,又形单影只,所以于心不忍,师父放心好了,给她多些活日,三天后我再杀她也不迟。苏缓慢的说道。他并非推卸与犹豫,师父是救命恩人,他交待的任务必须谨慎而圆满的完成。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孤独已久的杀手,妄想拥有感情,那岂不是无稽之谈么。
他紧捏手中的银枪,闭上眼,企图坚定自己的信念。那名盲眼少女,仅仅是师父接下的一桩生意而已,仍要一如既往的举枪,瞄准,最后射杀。大雨滂沱。
他与师父相对静默。窗外的天空阴霾层层。似乎有暴雨将至。
他又一次出发。他笃定的想,此次一定要完成任务。
西山公寓的老房子,周围却甚是精致,草坪与花园,还有卖气球与棉花糖的小贩。他抵达糖的住所时,她正牵着小狗摸索着散步,面带微笑,在没有光亮的世界里却可以如此幸福的微笑,周围的邻居都给予很真心的问候。
他再次掏枪。他心想,再不动手,又将动恻隐之心。杀手不可以有这样的情感。
可是,当她走近,他却不自觉的问好:你还好吗?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问好。这是真正的交流吗,或者,是一段感情的开始?
是你吗,上次帮我找回皮球的那人?糖睁大无神的眼睛,不知目光在何处,她似乎有异常灵敏的听觉与嗅觉,脸上还带有丝毫害怕认错人的胆怯,微微泛红,那条名叫皮球的小狗已被洗净,善意而乖巧的冲着他叫。糖的手紧紧捏着系在它脖子上的长绳,生怕它再次逃跑,麻花辫子摆放在胸前,在粉色衬衣的衬托下,她的脸特别红,而那双绝少眨动的淡灰色眼睛,便是这块玉石唯一的缺缺陷。那么,她的神情,分明是一个像透明水果糖那样纯真的女孩,为何会遭来杀身之祸。
是我,我特地来看你,看来,你与小狗生活得惬意。那么,我该走了。他有一些酸楚,又一次放弃了杀她的念头。他只想离开。转身。
你还可帮我吗?她认真的问。我少有朋友,因此,很少有人可以帮我。
你还需找回什么吗。他问。
我想看日出,他们说很早很早的时候,站在山顶,看太阳慢慢升起,许下愿望,都可以实现。无论如何,日出总是积极而美好的。所以,你可以带我去看吗?她急切的询问,语调都有一些颤动,惟恐他拒绝,便又说:倘若你有怎样的心愿,可以一并许下,热爱日出的人,老天爷会多一些眷顾,我也会祈祷你。真的。
看日出?
我看得到的,相信我啊。我不用双眼,可以用心。用心看,或许更加清楚。
好的。我带你去。他笑了笑,然后离开。他是有很多心愿,他需要爱。
这个名叫苏的男孩,开始需要爱了。
五点。天未亮。山顶风大,而且极冷。
苏骑着摩托车,载糖到了山顶。山路崎岖,糖不吭一声,紧紧搂住苏的腰。苏心中明白,这个单纯而无力的小女孩,内心是充满恐惧的,陌生男子带她去看日出,在如此寒冷又死寂的山顶,换个平常女孩都会颤抖,更何况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盲女。
天空有乌云,这日出,怎么才能看到。
难道,今天没有办法看了吗?糖在大风中大声问。风声盖住耳朵,他们彼此都担心对方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不是,一定可以看到,再等等。他心里在祈祷上天,让太阳出现吧。
可是一直都是乌云。直到大雨倾盆。
沉重的雨水打在脸上。
两人在雨中沉默。
苏闭上双眼,很抱歉的说:对不起,亲爱的糖,每天都会有一个新的日出,每个日出都是光芒万丈的,如果你需要,如果你坚持实现自己的心愿,我可以舍弃一切来陪伴你,带你一次又一次的来到山顶,直到你可以真正看见太阳。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爱上了你,这种爱是一针温暖的药剂,注入我的身体,我的手不再冰冷而僵硬,我的心也不在寂寞。是的,我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告诉我,用心去看。我用自己的心去看这个世界,发现自己是可耻而孤独的,如果可以,请接受我的爱。我将为爱而放弃一切。
甚至放弃你杀手的身份?她的声音,平缓,寂静,骇人。
你说什么!苏惊愕的抬头。糖桀骜的站在山头,用一把银灰色的枪指着他的额头,那把枪,与他的一个模样。背后是利剑般的闪电。她的表情平静,两只眼睛充满杀气,麻花辫子散开,散乱成张牙舞爪的模样,风雨中她像一个愤怒而邪恶的天使。她熟练而凶狠的拿枪姿势证明,她的双眼并未失明。
苏,你真失败。
枪响。
大雨依旧。
鲜血与雨水流淌成水涡。
又有生命结束,八仙花盛开如锦绣,美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