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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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山学海勤苦奋进 宝典奇经义赠英才

《郑成功》第三回

书山学海勤苦奋进宝典奇经义赠英才

滴水恩受此中情,心忧连雨盼天晴。

古道忠魂君悲切,他乡埋骨不虚行。

——《忆石斋老人》

来人气喘吁吁:“郑森,黄先生让你赶紧去书院一趟。”

郑森一看,原来是黄道周的家仆李安,道:“现在吗?”

李安道:“嗯,就现在,赶紧随我前去。”说罢把郑森拉上马,一路疾驰,直奔漳浦县城而来。

郑森已有九日没去书院了。就在智通大师受邀去了东山古来寺的第二天,江南四大名士来到漳浦,专程拜访黄道周。这四人分别是徐霞客○1、林轩、陈天定、陈杨美,他们虽不是官场中人,却凭着文章学识和人品德行,早已名扬天下。时人津津乐道,合称其为江南四大名士。

贵客临门,黄道周自是喜出望外,他深知徐霞客等人最爱山景水色,便与隐居漳州开元寺的好友张燮○2一道,陪着四人在漳州地界游览观光,登灵通山、天峰山,观云动岩、风动石。书院无人主持,黄道周临走时布置好作业,便给学生们放了假。

作业不是太多,郑森还想多看些书,挑了一本书后,兀自在书房徘徊不走,在书橱前辗转半天,放下这本,复又拿起那本。黄道周见此情形,微笑着拍了拍他脑袋,特准他此番多借几本书。郑森欢喜不已,总共挑了六本书,高高兴兴回家自学。南宫敬所见《资治通鉴》,就是郑森这次借回来的。

郑森好学,视书籍为珍宝,爱惜如命。可他师徒二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闲钱买书?于是只能到书院去借。

黄道周在这紫阳书院里,设了好大一座书房,整整三面墙壁,全部做成书橱,满满列着上千本藏书,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史学著作、散文集锦,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郑家虽说算不上什么达官显贵,高门望族,可毕竟是这八闽大地上数一数二的富庶巨贾。只不过郑芝龙海盗出身,虽积累了亿万家财,却始终为士大夫所瞧不起。他常因学识浅陋、位不尊贵而自卑,因此处处附庸风雅,希望子嗣日后能走上科举正途,步入官场,彻底扭转世人对郑家的看法。

黄道周系出世家名门,一身浩然正气。无论郑芝龙如何恭敬,在内心深处,黄道周总是瞧不起他的。寡廉鲜耻、唯利是图的商人本性,以及朝秦暮楚、拥兵自重的海盗习气,均是誓死捍卫封建纲常伦理的黄道周所不容的。

可常言说的好: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软。紫阳书院开办这一年来,郑芝龙前前后后捐助的白银,竟有千两以上。黄道周虽自命清高,可就算他是孔孟再世,也要食人间烟火。真金白银又不扎手,官场上下,无论文臣武将,谁见了都喜欢得紧。他罪臣一个,被贬之后,俸禄早已断绝,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总得吃饭。仅靠开书院的微薄收入,怎么能维持生计?

像郑芝龙这种既想附庸风雅,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发户毕竟屈指可数。除了郑芝龙本人,赞助紫阳书院的,只有他的部将蓝锐一人。

蓝锐不是汉人,而是当地土著,五胡乱华之后千余年间,汉人不断大举南迁,徙往东南一带。漳泉潮汕一带,原来土著人丁稀少,怎能挡得住源源而来的汉人?汉人定居繁衍,其势日渐壮大,最后竟反客为主,把原来的这些当地土著,赶进山区,并称这些人为“山哈”。“哈”乃客人之意,“山哈”意思就是居住在山区的客人。从蒙元时起,官方文书中将“山哈”定名为畲,这些生活在闽南粤北山区的山民,就被称为畲民。

这个蓝锐,就出生于畲民聚集的漳浦县赤岭山区。在畲民中,蓝氏与盘氏、雷氏、钟氏并称为四大姓氏。蓝锐老早就听说黄道周的赫赫文名,他随郑芝龙一起被朝廷招安后,被派回老家漳浦,帅本部人马驻扎在东山岛上的铜山所。他见主帅如此看重黄道周,便把儿子蓝昊天也送到紫阳书院来,还时常赞助书院些银两,只不过不似郑芝龙那般出手阔绰罢了。

黄道周每年得郑家这多银子,对这郑家三兄弟,自然就要高看一眼,可无奈郑恩郑渡两兄弟,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天生的花花公子。漳泉两府世风浮躁,百姓贫穷念不起书,商贾子弟念得起书,却大半受不了此中辛苦,宁可经商挣钱,也不愿寒窗苦读。闽南书香门第,虽知黄道周乃当世大儒,可他毕竟是因讥讽皇上而被贬回原籍的罪臣,大都心存顾忌,不愿送孩子前来。故紫阳书院开办一年多,勉强只收了二十七八个徒弟。对其中九成弟子,黄道周都不满意,余下的一成学生,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估计不成问题,但要说日后出个封侯拜相的大人物,恐怕只有郑森一人有此希望,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聪明,而是这孩子求学的态度,实在端正至极。

他读书认真,稳重踏实,每日来得最早,又回得最晚,披星戴月,勤奋刻苦。他听课时聚精会神,课间也从不玩耍,而是抓紧时间温故知新,背书默写,从不敷衍,更喜自学。书院藏书如此丰富,却鲜有人借阅。唯有郑森一人,嗜书如命,一本刚还,赶紧再借一本,如饥似渴,日夜苦读。这黄道周虽说书生气很重,难免有些古板迂腐,终日在书院埋首伏案,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对于郑森家事,虽从未主动过问,但郑森师徒的悲苦遭遇还是有所风闻,隐约知晓郑森母子过得不易。他几次找郑森谈话,委婉求证,不想这孩子骨气轩昂,刚毅无双,总是借故将话题岔开,对自己眼下境遇避口不谈。黄道周见他如此,心中更加感慨敬佩:经历如此悲苦,生活如此贫寒,却不坠青云之志,终日吃苦耐劳,力求上进。郑芝龙虽然赞助颇多,但每次交谈,多是希望郑渡郑恩二子,对郑森竟不提不问,好像郑森不是他亲子一般。郑家账房暗中听从颜氏安排,每季度来交学费时,也只交郑渡郑恩两人的,将郑森完全忽略。

虽是同父兄弟,风格却如此不同。郑渡郑恩两兄弟的表现,为黄道周所不齿。而郑森的表现,却令黄道周感慨万千。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黄道周遍览群书,博古通今,深知自古逆境人杰,无不先苦后甜,少时贫贱努力,日后方能富贵成名。郑森这孩子若能持之以恒,日后必成大事。

黄道周本欲将学费退还他,或将郑芝龙所赠的银两转予他,让他改善改善生活,可思来想去,终觉不妥,最后还是没有做声。此后他有意无意,在课堂上讲解珍惜时间与事业成功的关系,告诫学生人生易老、光阴迅速;时光如白马过隙,易逝而难返;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还常给学生们讲一些吃苦成才的名人励志故事的道理。诸如孙儆头悬梁,苏秦锥刺股,匡衡凿壁借光,祖逖(ti)闻鸡起舞,李密牛角挂书,欧阳修荻草练字等等。郑森身处逆境,自然听得最为上心,也深知黄先生主要是讲给自己听,把这些默默记在心上,引为座右之铭。

郑森喜爱读书,日思夜想,盼望着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有一次实在忍耐不住,壮着胆子恳求黄道周送他几本书。黄道周如慈父般笑道:“孩子,不是为师舍不得赠书与你,而是这书非借不能读也○3。自古成才之人,多是少年贫寒,无钱买书,只得找师傅去借,故倍加珍惜,不懂之处用笔记在草纸之上,日后找先生求教,务求甚解。”

郑森听了师傅所言,觉得在理,自此更加注重笔记,勤借勤还,勤学勤记。

郑森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城,来到紫阳书院。直到此时,李安才告诉他,之所以匆匆唤他前来,乃是因今晚要有贵客临门。

这位贵客,便是名动天下的辽东副总兵茅元仪。

话说这茅元仪,可是当世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浙江吴兴人氏,祖父便是国朝大儒茅坤。茅坤于嘉靖十七年考中进士,一生曲折,宦海沉浮数十年。他能文能武,青年时在广西一战成名。在文化上,他推崇唐宋散文,在文坛独树一帜,与王慎之、唐顺之、归有光合称为“唐宋派”。他承前人之说,编辑《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卷。此书刊行天下,流传甚广,“唐宋八大家”之说也随之风行华夏。

茅坤一生藏书甚丰,罢官回乡之后,建楼一座专供藏书。此楼取名为“白桦楼”,又名“玉芝山房”。此楼有大小书房数十间,间间藏书充栋。

茅元仪乃茅坤次子茅国缙之子,生于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当时茅坤已是耄耋老人,已罢官归乡多年,主要精力都放在整理藏书和教育孙儿上。

茅元仪天生聪颖灵慧,从蹒跚学步时起,就在同辈兄弟们中卓尔不群。茅坤十分喜爱这个小孙子,亲自教他读书识字,对他关照备至。

茅元仪八岁那年,茅坤驾鹤西去,享年九十。祖父虽然去世,可已将学问之精髓倾授于他。深得祖父真传,藏书又如此之丰,茅元仪从小博览群书,文化功蕴十分深厚,弱冠之年时已出类拔萃,名满江浙。

茅元仪才华横溢,报负非凡,可怎奈生不逢时!万历皇帝接连二十八年不朝,庙堂上下,暮气沉沉,吏治腐败,民变四起,边境纷扰不断,国家动荡难安。

大明科举取士,题必出四书五经,文必用八股格式。茅元仪从小学识颇杂,尤其喜欢钻研兵法,性情又豪放不羁,思维怎能束缚于四书五经之中?八股文做得自然不出采。再兼贪腐之风早已侵蚀科场,八股取士,猫腻多多,只有闯过这独木桥,入仕为官之人,方知此中曲折辛酸。

也正因如此,茅元仪虽屡屡拼搏于科场,却无奈每每名落松山,失意而归,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捞到。就在茅元仪入仕无望,前途暗淡之际,辽东的局势却日益堪忧。

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身负父祖两代血仇的努尔哈赤,在隐忍三十三年后,终于定都赫图阿拉,建国大金,割据东北,与大明分庭抗礼。

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努尔哈赤“告天”誓师,以“七大恨”为名,正式对大明宣战。

努尔哈赤祸乱边地已久,他用十三副铠甲起兵,依靠辽东名将李成梁的支持,不到二十年便统一女真各部,如今竟公然反叛建国。养虎不成,终究为患,对此等乱臣贼子,大明王朝怎能一忍再忍?

在举国舆论重压之下,万历皇帝终于走出深宫,在太和殿召见群臣,商议半日后,委任兵部右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全权负责对努尔哈赤的征伐。

边疆烽火连天,茅元仪忧心如焚。可他身无功名,空负一身本事,却施展无望,报国无门。无奈之下,只好投入杨镐帐内,屈为小小幕僚。他自信满腹良策奇谋,终会被礼聘为军师,进而扬名天下,封侯拜相。

怎料那杨镐虽统帅数十万大军,却志大才疏,又不能礼贤下士。他对茅元仪所荐方案,嗤之以鼻。茅元仪失望至极,只得拂袖而去。

杨镐统筹无方,一意孤行,终于酿成大祸。万历四十七年初春(公元1619年),四路明军兵败萨尔浒,五万将士埋骨边疆。

“萨尔浒”之败震惊朝野。第二年,万历皇帝在惊惧中驾崩。失意彷徨之际,茅元仪被天启帝师孙承宗看中,收入门下,自此入伍从军。

此后两年间,辽东局势风云突变,官军连战连溃,关外疆土尽失。三任经略熊廷弼、袁应泰、王在晋接连获罪。孙承宗以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之职督师辽东。

此后数年间,茅元仪追随孙承宗,在辽东与袁崇焕、孙元化等人共事,勘察地理,访察民情,制定了一套符合当地实际切实可行之防御战略,概括起来就是六个字——“以辽人守辽土”。

孙承宗为阉党污蔑中伤,不久便去职回京。可茅元仪所献之“以辽人守辽土”方略,却为此后历任辽东督师所贯彻,利用辽东土著军民,锻造出一支可与八旗劲旅正面抗衡的关宁铁骑,一改对后金作战之被动局面。

自此六百里辽西走廊,成为不可逾越之铜墙铁壁,令女真人望而却步。皇太极无奈,只得取道蒙古,翻越崇山峻岭,威胁京畿,但每每无功而返。

茅元仪也凭此成为一代名将,被授予从二品辽东副总兵军职,在觉华岛督理后勤军务,兼统水师舰队。时人赠诗一首,赞曰:“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时来运转还没多久,麻烦就来了。就在前年,茅元仪的部将尚可喜叛变降清,将所部水师辎重火炮以及战舰水兵大半带走,茅元仪受此牵连获罪。尚可喜伙同孔有德和耿精忠,把大半个山东折腾的鸡犬不宁。今年七月,又引清军攻入辽东半岛,奇袭旅顺,守兵全军覆没,总兵黄龙战死,辽东半岛全部落入满清之手。

茅元仪为此在两年间连降数级,最后被贬为正五品的漳浦守备。他失意南下,低调赴任,又是经海路而来,沿途并无讯息传来。黄道周这几日忙着陪客人游览名胜,对茅元仪守备漳浦一事,全然不知。

倒是茅元仪,早在被贬之前,就知黄道周触犯天颜,被削籍为民,遣回原籍。他敬重黄道周的人品和风骨,一到漳浦,还没有进守备衙门,就先到紫阳书院登门拜访。不想事不凑巧,黄道周陪客览胜,外出不在。茅元仪一连三次来访,都未能谋面。只得留了封书信,细述此中情由。

待送走了徐霞客一行,黄道周才回到书院,把管家递来的书信拆开一看,大吃一惊。赶忙安排家人置办酒席,遣人往守备衙门递送请柬,请茅元仪前来,为其接风洗尘。

一切安排妥当,黄道周方才落座,端起瓷杯,正待饮茶,脑中蓦地腾起一个念头:这茅元仪乃当世奇才,文武全才,今日虽然落难,说不定何日便又起复,何不借此机会举荐良才,将郑森介绍与他?

想到这节,他腾地站起身来,把管家李安唤进来,派他速速去把郑森接来,于是才有了本回开篇那一幕。

郑森下了马,进了紫阳书院,此时黄道周正与一位客人在客厅对坐品茗。只见这位客人一袭灰布长袍,虽四十上下年纪,两鬓隐约已有斑白,却仍旧器宇轩昂,眉宇间不失英武之态。郑森不敢言声,只提起茶壶,把二人杯中茶斟到八分满,然后退至门口,垂手而立。

黄道周微微一笑,道:“森儿,这就是我时常与你提起的当世豪杰茅大人,快快过来拜见。”

郑森赶紧上前,对着茅元仪深深作了三个揖。

茅元仪见这孩子虽小小年纪,却举止端方,心中颇为喜欢,问黄道周道:“这孩子可是令郎?”

黄道周道:“不是的,这孩子名叫郑森,是郑芝龙的长子。”

茅元仪一听“郑芝龙”三个字,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他虽是新来乍到,可“郑芝龙”三字却是如雷贯耳。这些年来,郑芝龙在东南的势头,丝毫不亚于横行中原的闯王李自成,若不是辽东战时吃紧,恐怕自己的舟师队伍,早已被抽调南下,与郑芝龙刀兵相见了。好在不久前熊文灿巡抚○8福建,把郑芝龙集团全部招安,才算平息了这场持续数年的祸乱。

黄道周见茅元仪脸色微变,已猜中他心思,便道:“这孩子虽是郑芝龙长子,却生于日本平户,自幼悲苦,绝无纨绔骄躁之气。我在漳浦办学一年,这孩子是最好的学生。这几****外出陪友,给学生们都放了假。今天能邀您大驾光临,特地唤他前来与您相见。”

说罢转头对郑森道:“茅先生乃英雄盖世,才华横溢,文武双全,森儿细细听先生谈吐,多长些见识。”

此时酒席尚未置办完备,黄道周与茅元仪继续品茗畅谈。

茅元仪突然发问:“这孩子既然是幼平兄最好的学生,我可否考校考校他?”

黄道周笑答:“难得茅大人有此雅兴,能指点指点小徒,在下倍感荣幸。”

茅元仪道:“先考考诗词如何?”

黄道周道:“这孩子虽然年幼,可诗词记得还算可以。”

茅元仪道:“古人诗词,不计其数,纵使唐伯虎再世,岂能尽诵全知?我今日所考,全系名家所做之名言佳句。”

郑森见黄道周看着自己,目光中尽是和善鼓励之色,便微微点头,答应了。

茅元仪略微抬头,心中依旧悲凉无限。他自幼文武兼修,却仕途坎坷,怀才难遇,壮志难酬,心境如此,脑海中涌现之诗词自然也是此类风格,长长叹了一声,道:“杜工部《春望》?”

郑森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茅元仪待他刚一背完,紧接着又问:“《蜀相》?”

郑森道:“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茅元仪微微点了点头,青莲居士的一句诗脱口而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郑森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茅元仪知他能将此诗背下去,便打断了又问:“好,义山先生《登乐游原》?”

郑森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茅元仪问:“范文正公《渔家傲》?”

郑森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茅元仪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请接下文。”

郑森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茅元仪问:“岳武穆《满江红》?”

郑森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叹,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白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茅元仪问:“陆放翁《示儿》?”

郑森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茅元仪问:“幼安先生《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郑森答:“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茅元仪问:“《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郑森答:“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茅元仪问:“本朝四溟山人《榆河晓发》?”

郑森答:“朝晖升众山,遥见居庸关。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征尘何日静,古戍几人闲?忽忆弃繻者,空惭旅鬓斑。”……

那茅元仪一连问了三十多首诗,或要求对句,或要求背诵全本,上自秦汉,下至元明,郑森无不对答如流。茅元仪心中极是满意,脸上微微一笑,低头略一思忖,又问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郑森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茅元仪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请接下面一段。”

郑森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宜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郑森背到此处,一时接不下去,赶忙鞠躬抱歉,道:“这篇文章我诵了好多遍,仍旧不能通篇默背,让大人见笑了。”复又跪倒在黄道周面前,谢罪道:“弟子学艺不精,请师父责罚。”

茅元仪哈哈大笑,他率真直性,豁达洒脱,豪放不羁,抚着郑森脑袋,温和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等也常做诗词,一首诗词,往往因某一时刻触景生情,情感所致,有感而发,一两个佳句不自禁脱口而出,其余数句都是为了成诗成词,配套而作,作者尚为平仄押韵牵强而作,你我何必过于在意,非要硬生生背诵下来?古今佳作,莫不如此。正是那一两句肺腑之言,情真意切,脍炙人口,终究成为名言警句,千古流传。像东坡居士《水调歌头》那般,通篇皆是名句,实属罕见。因此,我一向注重实际,择优而诵。为了背那些劣句而枉费精力,真真徒劳无益。故今日我考你诗词,只重名句,不必过于自责。再者,读书本是修身之道,增进学识,陶冶心性。若不去理解内在真意,一味死记硬背,还有什么意思?适才你对答如流,且语气波折起伏,舒缓自如,与诗词中情感节拍暗合,着实了不起,自是对其理解得相当透彻,否则怎能如此从容自然?来来来,让叔叔再考考你史学吧。”

接下来半个时辰,二人又是一番对答。前二十二史所载,大事名人,小郑森竟都能答得上来,甚至还能评论几句。

末了,那茅元仪发问:“你小小年纪,学艺已如此精纯,非同小可,不知志向如何?”

黄道周早前曾经在课堂上讲过茅元仪的事迹,郑森心知他一生志在辽东,心忧社稷,遂略一思忖,答道:“如今朝廷日渐式微,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叩关不止。我愿像茅叔叔一样,却胡虏于东北,复中华之故土。”

茅元仪赞道:“十岁孩童,能有如此豪情壮志,实属不易。我年幼之时,人皆称赞为神童。这孩子与我相比,才情虽然少些,但博学远见,岂是我当年所能及!定是刻苦上进乃成。勤奋求学,踏实至此,着实难能可贵。”

黄道周见茅元仪已认可郑森学问,有心再推荐一下郑森,便道:“止生兄有所不知,这孩子文武兼修,每日放学回家,晚上还要练功。”

茅元仪听了这话,倍感惊讶,转头问郑森道:“你还会功夫?”

郑森不好意思,腼腆得点了点头。

茅元仪一下子来了兴致,起身离座,走到郑森面前,道:“来来来,让叔叔试你一试。”

茅元仪说着,用手去推郑森。三年来,郑森一直蹲马步,下盘相当稳重。茅元仪一连推了三下,郑森纹丝不动。

茅元仪虽是文官出身,可少年时立志从军,也拜师傅习练过武艺,入仕后久在军中,常常与属下好手们切磋比试,求教个一招半式,日积月累,也进步不小。虽然算不上什么武林高手,可料理个三五个成年壮汉,还不成什么问题。可怎想眼前这个瘦小单薄的娃娃,自己竟推不动。

茅元仪颇为惊讶,心知再推也无益,便让郑森双手来推他,郑森摇头不肯,双眼巴巴望着师傅黄道周,见茅元仪再三催促,黄道周也微笑着点点头。郑森才打消顾虑,平出双手去推茅元仪,只是不敢用全力,只用了一半力气。

茅元仪只觉两股奇大无比的力道瞬间袭至,势如半大的牡牛疾冲,哪里还站立得住?连连倒退,眼看就要摔倒,郑森不知所措,赶紧伸手去拽茅元仪,总算是拉住他衣襟,不至摔倒。

茅元仪大惊失色,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力,定是师从名家,忙问道:“教你功夫的师傅是谁?”

郑森鞠躬谢罪,听茅元仪问话,答道:“恩师法号智通。”

茅元仪追问道:“可是嵩山少林寺的智通大师?六十多岁年纪?”

郑森道:“恩师确是出自少林,只是三年前便不在少室山了。恩师年纪,学生也不知道。”

茅元仪道:“我带兵十多年,常听军中武功高强者说起江湖上的事情。当今武林,首推少林武当两派,天下门派,半数源于此两派。而眼下少林派,老掌门空灵禅师圆寂之后,又以三大高僧为宗,智通智空智聪,三人相较,武功德行,都以智通为最。怎想智通大师,竟在漳浦,他日定要亲自登门拜访。”

此时晚宴已整备齐整,黄道周与茅元仪二人入席就坐。郑森侍立在侧,把酒照应。茅元仪喝得高兴,胸臆直抒,畅谈无忌,直到戌牌时分,方才打道回府。

当晚郑森回到茅屋,用过饭后,继续学习。智通静静打坐,宫不悔靠在床边,双手托着下巴打瞌睡。只有南宫敬心神不宁,坐卧难安。他生怕朝廷杀手追至此处,大仇未报而身先陨。

智通看出他心事,安慰道:“南宫大人大可放心,我等自会守口如瓶。如今外头到处都是朝廷耳目,如无确切安身之地,倒不如就在这里将就些时日。周围虽有渔村,但与我等素无往来,一年多来,连我的底细都没有探得,更不要说大人了。眼下咱们四人同住三间茅屋,确是有些拥挤。还须再搭上三间茅屋,方能住的开。”

南宫敬转念一想,也确如智通所言,就依了他。

此后数日,郑森白日依旧去书院上学,智通去置办材料,回来与南宫敬一起搭建茅屋,宫不悔在一旁打下手。到第六日黄昏,三间新房已盖好,南宫敬祖孙二人搬了进去。

此后智通依旧往来于招安、东山、漳浦之间,郑森白日里去书院,晚上回来练功。宫不悔日夜随南宫敬习武,间或照顾郑森,下厨做饭。女孩子心思细腻,所做饭菜,味道自是强过郑森许多。南宫敬感念郑森的救命之恩,心想自己不知哪天就要死于非命,祖传的技艺终归要传递下去,在征得智通同意后,经常教郑森些招数。

如此一晃又是三月。忽一日傍晚,郑森放学回家,在海滩习武,忽见海平线上遥遥一片白帆,帆船渐行渐近,不多时就驶进港湾。几名东洋装束的人改乘小船划向海滩,小船上当先一位老人,身材略胖,头发花白,郑森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外公翁昱皇。另有一位中年女子,素颜高髻,布衣和服,竟是自己母亲翁氏!

郑森惊喜万分,扑上前去,拦腰抱住翁昱皇。翁昱皇慈眉善目,满面欢容,将郑森高高举过头顶。自从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回国,郑森已整整三年未与外公见面了。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郑森生怕耽误学业,去年底直到腊月二十八才回家,勉强过了春节,正月初三一大清早,便匆匆乘船赶回漳浦,前前后后在家总共才待了五天。

这短短五天里,翁氏见孩子瘦弱单薄,心中泣血不止。郑森走了之后,终日心神不宁,惴惴难安。她把衣物和钱财包好,欲托人捎到漳浦。

碰巧半月之前,父亲翁昱皇从平户起航,借着季风扬帆西来。他在泉州港登陆,打算先到安平郑府看望了翁氏,然后去漳浦看望郑森。

能与父亲同去看望郑森,翁氏自然欢喜得紧,父女二人便一同赶往泉州港,乘船南下漳浦。

他们所乘海船,乃是西洋船型,唤作“福江”号。翁昱皇从日本西来时,乘得并不是这条船。及至泉州南下漳浦,才换乘此船。那艘“福江”号,本名“圣玛利亚”号,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建造完成,下海后便来到远东,往来于日本九州和中国澳门之间,从事转口贸易。

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后,葡萄牙人在海外受西班牙人排挤,殖民活动和国际贸易都备受影响。西班牙人处处使绊,或是阻挠葡萄牙人与东亚各国贸易,或是直接武装抢夺葡萄牙商船,东洋航路上自此恶浪滔滔,风波重重。

常言说得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家都没有了,家还能保全吗?葡萄牙商船无法正常经营,渐渐从东洋海路消失。“圣玛利亚”号也不例外,船东濒临破产,船员四散谋生。好端端一艘西洋船,停在长崎港内一动也不动。翁昱皇往来于平户与长崎之间,眼瞅着这么一艘正宗的克拉维尔大帆船○4,竟困在港湾里,心中甭提有多难受了。他说服妻子,倾尽家财,另举债黄金八十两,终于买下这艘船,将其更名为“福江号”。满心打算加入李旦的商船队,横渡东海与祖国大陆进行远洋贸易,怎料这承载厚望的“福江号”,一次买卖都还没做,就成了郑芝龙的逃命之船。

言归正传。祖孙三人久别重逢,郑森心中甭提有多开心了,赶忙请外公和母亲进屋休息。翁氏走进茅屋,见家徒四壁,陈设简陋,她虽知儿子贫寒,可怎想竟困苦至此,一把将郑森搂在怀里,潸然而泣……

当天晚饭,由翁氏亲自来做,翁氏烧得一手好菜,尽管清淡些,可郑森却最喜欢吃。开饭时,郑森招呼南宫敬和宫不悔一起过来。

翁氏见宫不悔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心中顿生恻隐之心。晚饭用毕,她便整备木桶热水,招呼宫不悔沐浴。

她见宫不悔项中带着那块猫眼石极其名贵,可却用平常麻线串着,心下不忍,于是把自己的金项链摘下来,把猫眼吊坠小心翼翼串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宫不悔浑身洗净了,翁氏取了自己几件衣服与她穿了。

翁氏一边为宫不悔梳头,一边自言自语道:“多俊俏的闺女啊!长得跟刚出水的莲花似的!将来森儿要是能娶上这么好看的姑娘做媳妇,做娘的该有多高兴呀!”

宫不悔听着,脸颊发烫,直红到脖子根,把头深深埋下。

翁氏见状,隐隐约约知其心意,微笑着转过话题,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宫不悔低声答道:“我姓宫,叫宫不悔。”

翁氏又问:“小名呢?”

宫不悔摇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没有小名。”

翁氏道:“你若没有小名儿,我就叫你莲儿吧。我膝下两子,没有女儿,你若不嫌弃,便认我做个干娘,以后与森儿姐弟相称。”

宫不悔听闻此言,心中先是暖洋洋,接着一阵酸楚,她自幼失怙,刚断奶时,母亲便撒手西去,十几年来,她多么企盼一份真挚母爱啊?有了妈妈,自此之后,就会有人疼有人爱,再也不用孤单再也不用受怕了。宫不悔双手轻轻摸着翁氏精心给她串起来的项链,不禁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不自禁地顺着脸颊汩汩而下。朦胧的目光里,翁氏慈祥的面容、和蔼的神色倒影在眼前的镜中,真如无数次梦境中妈妈的幻影一般。宫不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扎进翁氏怀抱,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东南并无战事,海军基本上成了郑芝龙私家武装,漳州守备府纯粹就一摆设,能有什么事情?茅元仪无事可做,闲得发慌,便常去紫阳书院与黄道周饮酒吟诗,偶尔从府中挑一两本好书,带过来送予郑森。

郑森每获赠书,都爱不释手,欢喜异常,心中对茅元仪充满感激之情。

如此一过又是三个月,忽一日,朝廷诏书送至紫阳书院。竟是撤销黄道周先前一切处分,要其官复原职。原来辽东接连失利,崇祯皇帝自感用人失察,以致边患日大,虽不愿公开承认错误,却暗中举措补救,对当年冒死直谏的黄道周,自然要大加重用。故在罢免茅元仪半年之后,重新起用黄道周,撤销先前处分,让他回朝任职,入职都察院,官拜正四品左佥都御史。郑森知道此事后,自然欣喜不已,他回去告诉外公母亲和智通大师,大家一致决定,一定要亲自护送黄道周北上。

黄道周起复的消息霎时在漳浦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平日里从不来往的远亲近邻,一下子都冒了出来,有道贺的、有攀亲的、有巴结的、络绎不绝,原本冷冷清清门口罗雀的紫阳书院,顷刻间熙来攘往门庭若市。

黄道周心中不快,他受不了这些人的虚情假意,自己犯事被贬时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刚刚起复就都来阿谀奉承,真是让人又好气又难过。

茅元仪自然也得知这个消息,他亲自登门,邀请黄道周来守备衙门做客。同时将一封请帖交予郑森,让他去请智通大师一同前来。

当日中午,黄道周、智通大师、郑森三人如期赴约。

开席时,座中主人共有六位,除了茅元仪外,还有他的两位夫人。

说起茅元仪这两位夫人,那可非同一般。一人唤作杨宛,一人唤作王微,均是江南名妓,不仅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有风韵无双的才情,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诗歌曲赋无不擅长。

茅元仪自幼生性洒脱,再兼家境宽裕,游学南京的数年间,常流连于秦淮河畔。他倜傥风流,一掷千金,引无数歌女竞折腰。

当时已是青楼头牌的杨宛和王微,也对茅元仪倾心不已,而茅元仪更是对两位美女倾慕日久,一心要独占花魁。

尽管家人反对再三,但茅元仪终于冲破世俗羁绊,千金抱得美人归,痴男怨女,终成眷属,一时传为佳话。二人虽以妾身嫁入茅家,可茅元仪自此再未婚娶,府中并无正室,故杨宛与王微二人,并列为茅府女主。

话休烦絮,言归正传。此时午饭尚未准备好,大家先喝茶闲聊,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郑森身上来。

茅元仪神情颇为严肃,对智通道:“我有一言,长老莫怪。”

智通道:“大人但讲无妨。”

茅元仪道:“森儿是个好孩子,这多年来,文武兼修,成就斐然。可我觉得,他还应该学一门学问。”

智通和黄道周从座中惊起,齐声问道:“什么学问?愿闻其详?”

茅元仪起身离座,缓缓踱至窗台,兀自沉思半晌,方才回过头来,望着满脸疑惑的众人,铿锵道:“兵法。”

“兵法?”智通与黄道周二人同时惊道。

茅元仪坚定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武功练就再高,只能胜数人,最多胜数十人。纵使无敌于天下,也终究是个侠客。行侠者,只能救数人于危难,却不能拯万民于水火。若深谙兵法之道,则外可以抵御侵略,却鞑虏于国门之外;内可以戡匪平叛,成就霸业于乱世之中。”他略微顿了顿,回头望着郑森,接着道:“欲成大事者,须有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自古王侯将相,本人武功高强者,虽然也有,但毕竟屈指可数。而成为大帅名将者,必定是精通兵法,熟知用兵之道者。从上古姜太公、春秋管仲、孙武,战国乐毅、吴起、白起,尉缭子,汉初张良、三国诸葛亮,南朝陈庆之、北周韦孝宽、北齐斛律光……直至本朝中山王、鄂国公、戚太保、俞武襄,莫不如此……只有为帅为王,方能普救天下苍生。望你处处以大局为重,轻比武,重兵法,不逞一时之英雄,不凭一己之微力,而凭靠天时地利,巧用兵法,扶危助困,匡扶社稷。”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直听得郑森心潮澎湃,豪情激荡。

智通连连点头称是,道:“将军所言极是,然我一介武夫,终身修炼,虽知兵法之重要,却并无此能耐,无法教授森儿。”

黄道周已猜中茅元仪心思,忙接口道:“大师休要多虑,茅大人既如此说,必要有奇书馈赠。”说着转头对郑森道:“森儿,还不赶紧给茅大人叩头,谢过大人。”

郑森赶忙俯身跪在茅元仪面前,当当当连叩三个响头。

茅元仪连忙将他扶起,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好马当配好鞍,好书当赠英雄。”说着,从窗台下一个黑色大木箱中取出一个锦囊来。

那锦囊用上好的绸缎包裹,足足有五层之多,里边是一个乌木匣子。茅元仪先是将绸缎一层层解开,然后小心翼翼打开木匣。大家上前看时,只见内有十本青皮厚书,每本书封面上印着三个大字:“武备志”。

茅元仪双手把十本书捧出来,望着郑森,郑重道:“此书集我十五年心血乃成,崇祯元年(公元1626年)成书,从未刊行天下,只雇人手抄了四部,一部赠予恩师孙承宗,一部赠予我师兄袁崇焕,一部献于当今圣上。不想我却因此招致奸佞忌恨,恶意中伤,说我据狂傲上,暗讽当今圣上不懂军事不谙用兵之道。这三部书都被东厂密探收缴,当众焚毁于太和殿外的大铜缸中。我亦被锦衣卫廷杖二十,皮开肉绽,险些丧命。”众人听他说得凄然,无不摇头叹气。

茅元仪低头看着手中的十本书,脸上稍现一丝宽慰之色,接着道:“好在还有一部未被厂卫探知,我始终待在身边,从未示人。”说罢,沉默良久。

过了好一阵,茅元仪才抬起头,望着窗外天上的乌云,缓缓道:“当今圣上自幼长于深宫,见识短浅,喜怒无常。他听不进别人劝谏,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他急躁多疑,宁肯相信监军的阉宦近侍,也不愿重用有才干的将领,绝非戡乱中兴之明君。然自古兴亡变迁,王朝更替,皆是命数,非人力所能及。大明王朝走到今天,也是命中注定,天道使然。我心中真正顾虑者,并非这朱家江山,而是普天之下,亿万汉民百姓。一旦边境不保,满清鞑虏势必蜂拥入关,长驱而至,华夏金瓯,又要失于外族之手。自洪武建明以来,三百年汉室基业付诸东流。我其实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然情事之发展,绝不会因我的想与不想而改变。眼下朝廷上下,尸位素餐,中原民变愈演愈烈,已成燎原之势,大变在即。改朝换代,近在眉睫。不出二十年,若无奇迹出现,大明必亡无疑。”他说得斩钉截铁,众人无不惊惧。黄道周久在官场,深知茅元仪适才所说,句句都是实情,绝非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不由得点头赞同。

茅元仪又道:“我宦海沉浮十余载,几起几落,早已看透红尘。今已过不惑之年,身困东南一隅,失意官场,起复无望。只是眼见辽东烽火依旧,中原匪乱愈烈,空有一身本事,却报国无门,实在难以甘心。”

他长长叹了一声,回过头来,摸着郑森的脑袋,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望你好好研读此书,掌握精髓,总结规律。万变不离其宗,读兵书也如你练武功一样,要重其里而忽其表,结合实践,边学边用,学活用活。等你把书读薄了,将这洋洋二百万言,浓缩成千字以内,藏于脑中,定能成为一代贤将,名垂千古。”说到动情之处,竟不自禁流下泪来。

郑森听他说得悲戚,心中蓦地腾起一股豪情,郑重承诺道:“请叔叔放心,我一定研读此书,学习本事。”

茅元仪用衣袖拭去眼泪,道:“我少年时家中富贵,半生放荡,竟无子嗣。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年龄越来越大,身染沉恙,绝嗣已成定局。我多想有你这么个儿子呀!孩子,能认我做干爹吗?”

相识三月有余,郑森对茅元仪的人格品性,自是了然于胸,心知他虽狂放不羁,却铁骨铮铮,一身浩然正气,更兼才华横溢,学识广博,旷古绝今。

茅元仪此时已动真情,目光中满是慈祥与诚恳。郑森自幼随母亲,生于平户,长于东洋。七岁方才见父亲第一面。可郑芝龙何时给过他一丝父爱?在安平郑府,他与母亲忍气吞声,地位甚至不如府中的小厮童仆。茅元仪深情的目光,正是郑森十年来日夜苦盼而从未得到的父爱……

郑森看着看着,终于不能自已,双膝跪倒,抱住茅元仪双腿,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口中道:“义父……”

茅元仪躬身弯腰,也抚住郑森道:“好孩子,从此义父视你如己出。等你此去归来,义父教你本事。”黄道周与智通,也禁不住用衣袖擦拭眼角。

只是杨宛与王微,表情怪怪的,脸上竟无丝毫感动之色。好似无关痛痒。泪光中,二人表情都被郑森看在眼里。

茅元仪道:“田中瓜儿苦后甜,自古英雄出少年。三个月来,我始终在观察你,知你志存高远,刻苦勤勉,日后定能成就大事。这《武备志》虽不是什么奇书,但毕竟凝聚茅家三代夙愿,积我半生心血乃成,当今天下只此一部。望你不辜负义父厚望,处盛世则为忧国忧民之贤臣,居乱世则为救国救民之英主。”

郑森双手捧着十册《武备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开席既晚,觥筹交错,酒过数旬,不知不觉已近黄昏。黄道周面色微红,情绪激动,正欲长篇阔论,忽闻院外一阵马蹄笃笃,紧接着一名信使飞奔入内,将一封书信呈递黄道周。黄道周不敢怠慢,赶紧拆开来信,仅仅扫了一眼,便即大惊失色……

注释1:徐霞客——(公元1587-1641),江苏江阴人,本名弘祖,字振之,“霞客”是他的号。在中国历史上,他是与北朝郦道元齐名的著名地理学家。从二十二岁开始,一直到去世,三十多年间,他几乎全在旅行和考察中度过,行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著有传世奇书《徐霞客游记》。

注释2:张燮(xiè)——(公元1574-1640):明代著名学者,漳州府龙溪县人。(今龙海市,1960年龙溪县和海澄县合并为龙海市。)有《东西洋考》一书流传于世,此书为对外贸易指南,是研究明朝商品经济和中外交流的重要历史文献。

注释3:“书非借不能读也”——这是中国古代许多出身贫寒的文人名臣的共识。到了清代,著名诗人袁枚为了阐述这一道理,特作《黄生借书说》一文。“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

注释4:流传至今的《武备志》,最老版本据说为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所印,是否如此,尚待考证。鉴于1621年茅元仪才年仅28岁,就算他天生神童,不到而立之年就创作洋洋二百万字巨著一事也难以取信天下,而且与其他史料中记载的《武备志》历时十五年成书的记载相矛盾。故笔者在文中将《武备志》成书年代后推六年,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这一年茅元仪三十四岁。出生书香名门,再兼十五年辛苦,终成兵法奇书,这样的事实较能为当代读者和观众接受,也符合《郑成功》全书推崇的“成功源于刻苦勤奋”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特此说明。

注释5:茅元仪——(公元1594—1640),浙江吴兴人,明朝著名文学家茅坤之孙。茅元仪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事理论专家,历时十五年编成《武备志》一书,名扬天下,流芳青史。茅元仪是《郑成功》全书中又一重要的线索人物,他乃孙承宗袁崇焕时期的重要人物,在第三回出场,既承前启后,又凭借《武备志》一书贯穿全篇。他下次出场,已是七年之后,去世于苏州。正值郑成功北上长三角地区,抵达苏州寻访钱谦益之际。郑成功在苏州城中偶遇一个书童卖身葬主,一节之外,再生数枝。这个欲葬不能的主人,正是茅元仪;而这个书童,便是日后凭《隋唐演义》一书名扬天下的著名作家褚人获。郑成功出手施救,可不想夏家两姐妹也要施此善举,不欢而散。中午在钱谦益家吃饭,再次相遇,于是明末清初一连串著名历史人物一同出场:空谷三隐(夏完淳、夏淑吉、夏惠吉)、秦淮八艳、钱谦益、陈子龙、金圣叹悉数登场。到了晚上,郑成功想起午间金圣叹之邀,借宿寒舍寺,再遇褚人获,同时偶遇冯梦龙(《三言》《东周列国志》作者),唏嘘长叹,言谈间才知道被葬之人,乃是义父茅元仪。第二日,雇船渡太湖,到吴兴,又见凌蒙初(《二拍》作者)。再加上后来金丰、钱彩(《说岳全传》作者)两位贫苦少年,至此明清交会之际,半数文学家尽数出场。

注释6:总兵——有明一代,总兵官这一官职一直存在。但考诸史料,其间变化颇多,情况也非常复杂。朱元璋起兵之初至建文朝,总兵官之授,专以委任出兵征讨之大将,故徐达、常遇春、蓝玉、李景隆等皆历是职。然兵兴则授,事结则收。镇守一地的专职总兵官之设则始于成祖时。然兵兴则授,事结则收。《大明会典?兵部九》记载:“凡天下要害地方,皆设官统兵镇戍。其镇一方者,曰镇守……其总镇,或挂将印或不挂印,皆曰总兵。”按照《大明会典》所载,共计设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宣府、大同、山西、廷绥、宁夏、甘肃、陕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湖广、广东、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河南、山东23镇。然《会典》于其始设之年皆曰“旧设”而无考。

明末朱国祯《涌幢小品?总督总兵》卷8曰:“文臣称总督,武臣称总兵,皆是虚衔。总兵之名见于元末,国初因之。中山王伐吴檄曰:‘总兵官准中书省咨’云云。至正统年始有定名曰总兵,曰副总兵。”(参见《郑成功的时代》中《明代军事制度演变》一文。)

注释7:茅元仪(公元1594-1640),黄道周(公元1585-1646),黄道周要比茅元仪大九岁,在书中,虽然论官职茅元仪为大,但二人兄弟相称,黄道周为兄,茅元仪为弟。)

注释8:巡抚——巡抚的本意是“巡行天下,抚军按民”,直到清朝时,“巡抚”才正式成为一省行政主管。郑成功之前的整个明代,巡抚是中央派出官员,节制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并非一省最高长官,故“巡抚”基本是动词,一般放在省名的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