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梦,我记起来,在西行路上,曾遇到过一个梦妖。
她很漂亮、很孤独,是那种寂寞的美,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模糊,可是内心那种慢慢如水草一样长出来的寂寥之感却不是假的。
那次是在六耳猕猴之后,三调芭蕉扇之前的时间里,一路行进,夜里歇息在破庙里,白天太累,一睡下去就轻易不得醒。
那天做梦了,其实这不稀奇,可是那梦与往常的梦又有所区别。
我依旧是梦到猴子对我说:“不耐烦了!一棍子打杀了那秃驴吧!”
这个梦我一直在做,从猴子做弼马温开始就在做,只不过那时候要打杀的对象不是秃驴,是玉帝。
后来换成如来,又换成唐三藏。
只是我的梦永远是梦,猴子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这么对我说过,而且每次做梦都只有这么一句,我也没有看他一棍子打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哪怕只是在梦里。在梦里,我都没办法实现这么个愿望。
可是在那晚那个梦里,不是一如既往就把梦掐在那里,梦继续下去,我看着猴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桃子在咬,自己先在梦里疑惑了,走过去一推他:“喂,我该醒了!”
他不理我,继续吃桃子,我又推他,他消失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闭上眼睛等着醒来,再睁开眼睛——四周不是破庙,我依旧在梦里。
有淡淡的声音:“你还在梦里。”
我循声看过去,看到白雾里隐隐约约的女子的身影,绰约如弱柳扶风,粉色纱裙被吹拂起来……让我身为女人都觉得非常心旷神怡的背影,下一瞬有些不想她回过头来,因为懂得世事往往残忍,背影漂亮,不代表容貌漂亮,万一转身过来是个獠牙红脸的妖怪,我只怕会直接吐血三升。
可她还是缓缓转身,穿过薄雾,朝我走过来,我这才知道其实上天待我不薄,起码不会让我看到一个獠牙红脸的妖怪,做梦就要做个好梦,不要在现实里被欺压了,在梦里还要遭受恐吓。
她容貌美丽,朱钗云鬓,摇曳生花,在我面前站定,福了福身子,说:“你不必害怕,我是梦妖,不伤生灵。”
我点头,心说不止男人,其实我身为女人,也想在美女面前留个神秘点的印象。
“自你来到这片地域,我便关注你许久。”她的声音有些清冷,表情也很清冷,不同于我看到的其他的女妖那般神情妖冶声音妩媚,她说,“你每夜都做同一个梦,有同一只猴子说同一句话,你在同一个时刻抽身离开这个梦境。”
我嘴角一抽搐,暗想自己还好没做什么别的梦。在这个年头,做梦都不能完全属于自己,还可以被人随意窥视,真是上天入地哪里都寻不着一丝自由。
“我并非擅自窥视你的梦境,我靠吞噬梦境为生。”她说,“这是天道所归,我无需道歉,你也不必恼怒。”
我却一愣,暗想她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她先说:“我是梦妖,寻常法力并不大,只可在梦境里看透任何人所思所想。”
我立刻闭嘴,虽然我知道这无济于事,只要我想,她就知道,这不是说不说的事情,而是想不想的事情,勉强我能管好了自己的嘴,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她又说:“我能让你做完那个梦,可是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我知道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想了想,说:“你先说要我做什么,如果我能做到,便成交,如果做不到,或者太艰难,那我就不和你交换了。”
她说:“此事不难,你只要回答我,陪孙悟空西天取经,他日他若成佛,定与你再无干系,你悔也不悔?”
我愣一下,心里却疑惑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明明就可以看透我的想法。
“我是能看透你的想法。”她说,“可是我不知道你悔不悔,因为你的心中没有答案,起码,我看不到。”
我觉得好笑:“看不到答案?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你并不是第一个被我如此问的人,”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我只寻有缘之人问,悔与不悔,全在一念之间,我不能轻易窥到任何人的。”
我沉默许久,抬眼看她漂亮的脸:“后悔也没用,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才说:“有很多人,给过我很多答案,你给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亦有人如此对我说过。”
我就知道,任何时候,我都不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轻易被任何人取代。
她摇头:“你亦不必妄自菲薄,答案只有那么多,与人相似并没有那般悲惨。”顿了顿,又说,“你已给了我答案,我也当实现承诺。”
说完,她一挥衣袖,孙悟空执着金箍棒出现在我面前,以及坐在他面前念经的唐三藏。
唐三藏说:“悟空,你不可犯了贪念、嗔念,不可破杀戒、色戒……”
又是一通念叨,孙悟空不耐烦,举起棒子,扭头看我:“不耐烦了!一棒子砸死这秃驴吧!”
我在这一刻沉默了。
以前,做梦往往只会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每次都只到这里就结束,我有想过如果真有这么一刻,会怎么回答,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越发不耐烦了,将棒子扛在肩上:“到底是砸还是不砸?”
既然反正是梦……我转身问:“那个,梦妖啊,能不能把唐三藏换成玉帝再让他砸?”
就在这一瞬之间,猴子已经一棍子指向梦妖,我吓一跳:“喂!”
梦妖闪躲到我身后,道:“孙悟空,我无伤害之意,你无须对我动武!”
孙悟空叱道:“那你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我扭头看他,他一横眼:“看什么看?”
我感慨道:“梦妖,你太厉害了,这孙悟空跟真的一样,毛都差不多……”说着伸手准备扯两根猴子毛做纪念,多少年了,猴子再也不准我扯他的猴子毛。
他伸手一挡:“你有病啊!”
梦妖说:“孙悟空,你果然神通广大,我妖气并不浓厚,你居然也能嗅出。”
孙悟空不理她,只对我说:“你要是心无旁骛,就不会招惹这妖怪。”
我笑:“是你每天跑我梦里骚扰我,这一下子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呢?”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是鄙视我到连话都不想跟我多说了,只挥起金箍棒朝梦妖而去,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与梦妖萍水相逢,虽然或许会抱歉,但是……
再睁开眼睛,梦妖依旧站在那里,说:“我无实体,因不伤人,也不会被人伤,在梦里晃荡,醒来了谁也不会再理我,我也不去骚扰醒着的人,孙悟空,你不必做无用之事。”
孙悟空皱眉喝道:“你究竟有何企图?”
她长叹一口气:“我只与入梦的有缘人做个买卖而已,谁也不伤,你不必慌张。不过,孙悟空,你若愿意,我也可和你做这个买卖,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的梦境能延续下去,省得你总做得那半个梦。”
这我倒不知道,死猴子也会只做半个梦?
于是我怂恿道:“问题很简单的,你不用怕。”
他笑一声:“我老孙还能怕了你什么问题?”
梦妖摇摇头,说:“你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余年,此时护送唐三藏去西天取经,一旦取经成了便可成佛,到时凡间七情六欲全与你无关,你悔也不悔?”
孙悟空嗤笑一声:“我还道你这妖怪有什么问题刁难老孙,老孙行事,从来不悔!”
她又摇头:“到时若你身边此人因你的一意孤行而万世不得超生,你悔也不悔?”
我听不下去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咒我!”
孙悟空转头奇怪地瞟我一眼:“阎王若放了这家伙在世间当孤魂野鬼,定然会被玉帝老儿给训死!”
我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若她因你而灰飞烟灭呢?”她继续问,“孙悟空,你当真永世不悔?”
孙悟空将金箍棒杵在地上,嗤笑道:“老孙尚不知道悔字怎么写!”
梦妖幽幽长叹一口气:“好歹你也算是回答了我。也罢,你若再睡,我便让你将梦做完。”说完,她渐渐消失,身前升起白雾,一如她出现时候。
待她完全不见,孙悟空回头瞪我,我却依旧好奇:“你做了什么梦?不会是梦到我了吧?”
他抱着肚子大笑:“你想太多了!”
我自讨没趣,瞪他一眼,转身走人。
说到底,还是很好奇猴子的梦里会是什么,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让他梦见我似乎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但好歹我也要弄清楚那他梦到的是谁啊!是玉帝还是如来不然就是唐三藏猪八戒抑或哪吒还是那谁谁谁或者谁谁谁谁?!
于是当时醒来,立刻再睡,又到梦里,直接大叫道:“梦妖!梦妖!我再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再帮我一件事!”
不见梦妖,只听到她的声音:“我既不是问题过多之人,亦非天界之仙,没有问题再问你,也不必帮你做事,你不用再找我。”
“那我答应帮你做一件事,你只要让我看到孙悟空做的梦是什么就行了!”
又是一阵白雾,梦妖漂亮清淡的脸慢慢浮现,她微微蹙眉:“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对这样乐此不疲,实际上,只是梦而已,看与不看,有那么重要?”
我朝她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如果哪天你也很喜欢一个家伙的话,你就知道这种感觉了。”
她摇头:“我并非没有欢喜的人,但我从来不看他的梦。”
“为什么?”
“他梦里若有我,那也只是梦,他梦里若没有我,我又会怨他,如此两头不讨好,何必自讨没趣?”她幽幽叹道,“可惜世人皆不懂此理,非要将情人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殊不知,他若欢喜你了,不该你知的便不用知,他若不欢喜你了,你离他远远的就是了,今后大不了再不相见,非要再去刨根揭底做什么?两人脸上都不好看。”
我沉默了很久,看着她幽怨的神情,自然明白她大概是亦有一段伤心事,可是……
“我和你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他欢喜我,他不会说,我就不会知道,他不欢喜我,我又不信,所以,我还是要看。”我亦坚持。
她犹豫一下,说:“既然如此,你取他脑后三根毫毛给我。”
“你要猴子毫毛做什么?”
“不关你事。”
我觉得,世事往往如此,当你要求人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资格问东问西,这才是求人的正确姿态。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坐在唐三藏身旁的地上、抱着金箍棒、靠着背后木柱子闭眼不知道睡着没睡着的孙悟空。
他现在一旦睡着,睡相很好,几乎一动不动,可是很多年前,他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是好动的代表,爬树荡藤、抓耳挠腮……总之一刻都不得安生。
可是现在,他大概是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多年,睡觉都习惯一动不动了。半夜再醒来,看到他安安分分靠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睡着了没有,推他叫他都不会有反应,外面若有了妖怪,他又会立刻弹跳起来。
这个孙悟空,真的不像我的石猴子。
我慢慢地凑过去,伸手戳一戳他的手臂,没有反应,摸摸猴子毛,有些干枯了,摸摸头顶的猴子毛,却还是不错的,大概因为是新长的吧。最终目标落在他脑后那三根毛上面,话说这三根毛长得很特殊,和旁边的毛有些格格不入,到底怎么长出来的?
刚伸手,他就睁开眼睛,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我捂脸:“你再这么看我,我会害羞的。”
从捂脸的手指缝里看到他很明显鄙视我的眼神,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恼羞成怒:“你毛那么多,给三根做个纪念嘛!”
他懒懒道:“你终于要滚了?”
我知道从我赖着要跟他们一起上路以来,他就一直嫌弃我,找尽了办法赶我走,什么刁难都来了,但是没办法,碰上我脸皮厚的,死活就是赖住了。
“我们一起滚回花果山,我不介意。”我笑得死皮赖脸,得到他一记白眼。
其实他随唐三藏西行以来,只要不是妖怪,对别人都有了好言好语,偏偏看待我就像是嫌弃得好像我是猪八戒他妹妹一样——啊呸。
或许比那还要嫌弃。
恨不得能立刻把我赶走十万八千里才好,好像我在这里就是十分罪恶。
可是以前都不会有,最开始的时候,在花果山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抛弃过我,即便是要加入猴群的时候,我们也是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无论如何都要让猴群能带着一起接受我,可是现在,不管唐三藏、猪八戒他们怎么说,他铁了心就要赶我走。
也许时月过去,变的是心,说什么也没有用。
但我还能死皮赖脸:“这路上多危险啊,你就当借给我三根猴子毛,万一我有危险了还能保命,你在车迟国的时候就这么帮那群和尚的啊!”
他嗤笑一声:“这路上妖怪更多,你趁早走了就不会被吃了,不然是你活该,自找的。”
“好歹我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样也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怒了,“你以为要我死那么容易?我赖也要先赖死你了才会死!不然你想都不要想!”
他横我一眼,抱着金箍棒,又靠回去。
我贼心不死,继续伸手,被他用金箍棒打到——
啧,死猴子一点不知道什么叫作怜香惜玉!痛死了!
我再接再厉,越挫越勇,索性变出瞌睡虫往他身上扔。
抱着三根猴子毛睡着,到梦里直接喊:“梦妖,猴子毛给你!他现在睡着了,你可以带我去看他的梦了。”
她点头,接过猴子毛之后便抬手挥起衣袖。
眼前景色有些恍惚,我只感觉四周一闪而过,自己已经来到了不同的地点——很显然,我的梦境里是没有背景的,四处都是一片朦胧,往往只看见猴子和人对峙,而这个梦境,有山有水,明月松间照,山泉石上流。
孙悟空坐在树上枝头,突然低头看过来,我大惊,正要躲,被身旁梦妖伸手按住:“他看不到你。”
她的手很凉,有些透骨,在这夜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赶紧挣脱。
他却实实在在看着我这个方向,然后又回过头去,靠着树干,不知道望着远处黑寂丛林在想什么。
等着他望了很久很久,我实在没法,转头问:“他一般还要望多久?”
梦妖道:“这便是他的半个梦境,永远都坐在那里望着。”
原来猴子的梦比我的梦还要无聊。我原是做了一百个猜测,里面有打妖怪有打神仙或者是别的什么,即算是梦见唐三藏念经梦见猪八戒吃西瓜都被我猜了,可是我猜了一百次,没有对一次。
我又问:“那你答应了他的后半个梦在哪里?”
她摇头:“你需耐心,稍后便知。”
我于是耐心蹲在草丛里,抬头看着他,他依旧坐在那里,不动不语,安静望着。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原本就弱的身板在夜色衬托下越发小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个令天上地下海中都能不得安宁的存在,当年他手执金箍棒,以一己之力逼退十万天兵天将,何等威风——可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他身形孱弱的现实。
这猴儿原本就是雷公脸弱身板,偏生得顶天立地的气力,当他金甲披身,挥棒直捣之时,谁也不曾质疑过他若起了心,天地都能给他捅个穿透。
但这个时候的猴子,只是个坐在那里沉默着的、小小的猴子而已,他大闹天宫一场,梦里也只能是独自以对。
我终忍不住,推开梦妖阻拦的手,纵身跃上枝头,也不言语,知他看不到我,不再畏缩,就坐在他身旁,陪他看这朗月长空和万里广袤。
天太广阔,又逢夜里,天幕墨黑一片,真正的广寂之色,寒风切切,野猿凄鸣,树影婆娑。
境由心生,原本山间美景,此时不过寥寥,这寂寞之色似乎能感染了天地。
谁若寂寞,自然都是有理由的。
“谁让你过来的?”
我一愣,扭头看他,他也扭头看我,我大惊,差点掉下树去,赶紧抱紧了身旁的树干,回头看他:“你怎么能看见我?!”
“我老孙又不是瞎子!”
“你不把你的火眼金睛拿出来显摆会长虱子吗?!”
孙悟空突然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我更加抱紧了树干:“恼羞成怒不是这个怒法儿啊!”
他却不理我,站起身来,厉声高叫:“何方妖怪,还敢在老孙面前装神弄鬼?速速伸出孤拐,让你孙爷爷打上一百见面!”
我转头看过去,现身的却不是梦妖,而是另一个妖怪,这妖怪一身锦衣华服,白发如雪,本该是眉清目秀的相貌,却无端生得邪气甚重。
他仰天长笑道:“所谓齐天大圣孙悟空,也不过尔尔!究竟是谁将你吹捧上天,弼马温不做,你落得个为唐三藏执鞍开路的马夫之命!妖怪的脸皮都要给你丢尽了!”
猴子反笑:“原来你是想做那个劳什子的弼马温,要我老孙去天庭卖人情帮你讨来这个职?”
那邪妖脸色一变,道:“你莫得意!你已非五百年前的孙悟空,如今打个小妖亦要求神拜佛,你以为我会怕你?”说着又笑,“更何况你的三根救命毫毛已在我手,你又能如何是好。”
孙悟空扭头看我,我抱着树干开始看月亮:“今晚月亮好漂亮……”
邪妖再次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孙悟空你又能奈我何?”
“泼物,老孙今天便赏你一棒吃!”孙悟空说着,已经闪身而去,举起金箍棒从空中直直砸下,我转头看着他俩打斗,看样子孙悟空的武力还是要胜一筹,那邪妖见势不妙,就地打个滚,躲过孙悟空的一棒,从怀里掏出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绿光一闪,孙悟空便连身体带棍子一起被吸了进去。
那邪妖得意大笑起来,我看清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是个绿油油的茶壶。绿色的茶壶?!我对他的品位已经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他自顾自笑够,又抬头看我,抬抬下巴道:“孙悟空已经被我收进绿柳壶里,你已无靠山,不如现在跪地求饶如何?”
梦妖现身,道:“她法力不高,不必伤她。”
邪妖一挥袖,喝道:“我说话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梦妖颔首,退后两步,不再说话。
他又看我:“如何?我虽依旧杀你,但你若求饶,好歹留你精魂,让你还能投个好胎转世。”
我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他:“我要这一世即可,你不如留着那个好胎自己去投。”
他反而笑:“给脸不要脸!”
我懒理他,看向他身后梦妖,高声喝道:“梦妖,若你知你行为反而致他遭天谴万世不得超生,你悔也不悔?”
梦妖身子微微一颤,她抬头看我。
原本就觉得她很美,如今站在高处看她,越发美。她身形柔弱如柳,长发被夜风吹拂而过,仰头间,眉目星华流转,容颜似画。
她长长叹口气,转头道:“我没求过你,今日便放了她吧。”
那邪妖大概觉得挥袖子很帅,所以再次用力一挥长袖衣摆,喝道:“你再多话就滚!”
我又问:“早知当初这男子会变成如此人物,你悔也不悔?”
她别过头去,不说话。
我听到自己厉声喝道:“你悔也不悔?!”
她一震,回头看我,答道:“我——”
邪妖不耐烦:“梦妖!”
她闭上眼睛:“我后悔。”
邪妖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梦妖深呼吸:“我知道,乔生,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真的后悔。”
邪妖气极反而冷笑出声,抬手用力一挥,梦妖被强大的气力给推出去,重重摔到岩石上,口吐鲜血,我忙抓住树上藤条荡去梦妖身旁,抱起她来:“梦妖!”
邪妖继续冷笑不止:“我早知你心生反叛,只顾念旧情才装作不知,既然今日你自寻死路,黄泉之下也怪不得我!”
贱人我看到过不少,这么贱的,实在是世间极品。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世间往往就有这么些人,明明是自己的错,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好,死拖硬赖也罢,总之要将错全部推到别人身上,总不认为自己哪里错了,总将自己看作全世界的中心,总把自己当作世间最没错的神。
可是错的,往往是神。
他不再理梦妖,看向我,手中幻化出一把银剑,朝我走过来,道:“你若要恨,便去恨孙悟空吧。”
我笑吟吟抬头看着他:“你若要爱,可千万不能爱上孙悟空。”
他一愣,突然脸色大变,急退而去,一阵青烟而起,孙悟空扛着棒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笑道:“你这小儿的东西太臭了!”
邪妖大惊失色,吼道:“不可能!这绿柳壶是——你绝无可能逃出来!你的救命毫毛在我这里!你怎么能连绿柳壶一起毁掉?!”他伸手,手中三根毫毛金色褪去,被孙悟空收了回去,他睁大眼睛看向孙悟空,眼中有些松动惊恐。
我受够了这种毫无意义的问话,比如“不可能!你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事情已经发生,哪里有什么可能不可能?谁也不知道下一瞬就会发生什么事情,谁又给了你权利,让你死守这件事毫无变数?
问什么“怎么可能”,倒不如去想下一步要怎么办。
任何时候,补救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问“为什么”。
孙悟空抬手挠挠耳朵,瞥他:“说够没有?”
他反而镇定下来——当然,也许是假装的也说不定:“说够了又如何?”
孙悟空嘿嘿笑两声:“说够了就把脖子伸过来让老孙给你个痛快!”
我不再去看那打斗成一团的两者,反正结局已定,我低头看着我怀里的梦妖,她幽幽叹气,大概已经无可救。
不管那一摔是不是重伤,可是她的心大概已经死了。一旦心死了,就无所谓去救了,救了也没用。
哀莫大于心死。
她轻轻说:“如果当年我不起了那一时邪念,该有多好。他还是白衣书生赴京赶考,我依旧是林间妖精,看他离去……”泪珠滑出眼眶,滑落不断。
“以为将他变作我同类,便可相守到老,孰料他心性大变,再不是那个文弱书生。”梦妖轻轻闭上眼睛,“我悔了……我问过路之人千万,有悔的有不悔的,我也不知为何要问,问了又有何用,但是我亦不知道,如果我不问,又能做什么。”但我终于知道,我悔了。一己私欲,贪得一时欢愉。”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忙扶着她坐起来,她却眼底寒光一闪,我认出是杀气,手里一松,她已转身飞去,我赶紧起身叫道:“猴子小心——”
话音未落,孙悟空回身对准梦妖就是一棒下去,她被他打得直直飞往邪妖怀里,邪妖下意识抱住她,还未及思考,她已从袖中弹出一把匕首,乌紫发光,是浸了毒的,她将匕首往他怀里用力一捅,他闷哼一声,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也不推开她,依旧抱着她,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消散,然后他终于松开了抱她的手,他死了。
死前一句话都不说。
她反过来抱着他,长叹一口气:“乔生,你如何就忘了我是梦妖,我无实体呢?若非五雷轰顶抑或邪火焚烧,我怎么会那般轻易被伤了?你怎么就忘了?你忘了,所以你就死了啊。”
透绿的玉簪从她的发间突然滑落,掉到地上,她如丝的长发飞瀑而下,遮住了她雪白的脖颈。她抱着那邪妖,笑得惨淡,不断重复道:“你怎么就忘了呢?你忘了,就死了啊……你忘了……”
忘了,就死了。
所以,我不想忘记任何我记得的事情。包括巨石、小猴子、花果山、众猴、水帘洞……无论那些记忆里是否有多少不高兴的回忆,我依旧想要记得每一件发生过的事,每一处我看过的景、走过的路,每一个我交谈过的朋友,甚至每一个曾相处过的敌人。
我不想逃避任何一段回忆,因为我相信每一段回忆都有其价值,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我希望到了最后,我都能微笑着去回想一切。
我希望哪一天,我真能那样淡然处之,这样好歹不枉费了这一生。
我转头看孙悟空,他杵着金箍棒站在那里,抬眼看我,皱眉。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忘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小石猴。
也许这是我死缠烂打跟着他的理由,我怕我离开他久了,他会连我都忘了,那样,我就死了,死在了他的记忆里。
我想要说话转移注意力:“梦妖……”
“无须再说,你们走吧。”梦妖抱起他,好像他很轻,她都能轻易将他抱起,她看着我,“月亮,走吧,不要回头。”顿了顿,又说,“齐天大圣,你不必想要打死我,我无心害你,何况你也杀不死我。”
孙悟空嗤笑一声,举起了金箍棒:“那就试上一试!”
我看一眼梦妖,然后迅速扑到猴子身上占便宜:“猴子猴子你最近长胖了!”
猴子自然用力扯我,想要将我扔开,无奈我自信黏功天下无敌,他急怒道:“滚开!”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叫道。
“滚!”
“出家人不准对女人发脾气!”
“滚——”
终于被他一把扯开扔到地上,我就地打个滚,看着梦妖消失不见,躺在地上装死:“孙悟空你扔得轻一点不行啊?我太伤心了我不走了,你让我自生自灭吧!”突然瞥见草丛里那碧绿的簪子,伸手捡过来,握在手里。簪子很凉,比梦妖的手还要凉。
孙悟空真的生气了,转身就走,真的不理我了,也不要我了。
我心生悲凉,扯下一把草:“猴子,你说下一世他们俩还会再见吗?”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却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后,我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不远处安静的烈火。
那里与这里又是不同的光景,那里是白日,这里是黑夜,截然不同的光景,也只有在梦里才看得到。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里的火。
梦妖抱着邪妖站在火中央,她看着我,微微笑,说:“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也是最后一次,她笑起来,美得不可方物,比起嫦娥毫不逊色。
但是,嫦娥不会有敌手了,因为梦妖自己把自己给烧了,嫦娥如果知道了,大概会很欣慰。人若在某一方面有了专长,总是不希望有人在这里超越自己的,这点即便是仙,也不例外。或者说神仙的独占欲与控制欲等等欲更加强烈,不然为什么总要说人或妖违背天道,要由他们来处置?
天道由天决定,那些神仙又算得了什么?什么时候又轮得到他们来处置?
我命由我不由神。
看了很久的火,一直到感觉眼前都是火红一片,都要盲了,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看到滴水的屋檐,黎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沙和尚在收拾着行李挑子,唐三藏正在做今日早课,我知道,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现实里很有生机,所有人都是活的。
孙悟空在外面大叫道:“上路了!”
沙和尚挑起担子,猪八戒跑进来扮殷勤去扶唐三藏起来。我跟着他们往外走,看到站在外面树上正四处张望着的孙悟空,他纵身一跃下来,道:“走吧。”
我跟着他们走,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已经魂飞魄散的,不会再有下一世。”
我抬眼,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猴子背影。阳光很是明晃晃的,他的身影在眼睛里映出来,有些恍惚,我有些看不大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