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玉兰片’,它真的还有个故事哩!”张复礼说,“古时候,湘西有一个名叫玉兰的妇人,丈夫在京城做官。她为了要替丈夫侍奉公婆,留在了家中。为了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她每年都烘制这样的干笋子,寄给京城的丈夫。她的丈夫,用这样的干笋子款待同僚。同僚们吃了赞不绝口。中国的北方,是没有竹子,也没有笋子的。同僚们感到稀罕,问他这叫什么东西,他想,如果说叫作干笋子未免太俗。干笋子是他夫人玉兰亲手烘制的,他告诉同僚说叫作‘玉兰片’。从此,我们湘西人便将这种干笋子称为‘玉兰片’了。”
露娜说:“一个美丽的故事!产生了一个美丽的名字。”
“亲爱的,你也应该向那位叫玉兰的夫人学着点。”詹姆斯说。
露娜笑着说:“等你到伦敦做官了,我也会给你寄来‘露娜片’的。”
詹姆斯又耸了耸肩膀,说:“这样说,我是没有希望吃到‘露娜片’的了。”
洋夫妇之间的调侃,把客人逗笑了。这时,主人又关注另一件礼品。没等詹姆斯问,张复礼便介绍起来:“这是湘西辰州的特产,名叫‘晒栏’。”
詹姆斯着真看了看,问道:“明明是一些干肉片,为什么叫‘晒栏’呢?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也和‘玉兰片’一样美丽。”
张复礼说:“湘西人住的都是吊脚楼,也就是古书上说的‘干栏’。吊脚楼的楼上都有栏杆。冬天,辰州人都要用上等的猪肉,切成薄片,放上香料腌制,放在吊脚楼的栏杆之外进行晾晒,制成这美味佳肴,所以称为‘晒栏’。”
“哈哈!”詹姆斯笑着说:“好一个‘晒栏’,除了是味美的食品而外,还蕴含着它的人文价值。张老板,谢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有意思的珍贵礼物。不久以后,我将回英国一趟。以前我每次回国带的东西,不是丝绸,就是瓷器。这次,我要把这些礼物转送给我的亲友,他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詹姆斯先生如此看重湘西的土产,我非常荣幸。如果先生要把这些土产带回英国的话,我会再给先生送些来。”张复礼说。
“谢谢!谢谢!”突然间,詹姆斯话锋一转,说到了张复礼希望听到的话。他说:“我听到金行老板说,张老板经营的是桐油,是吗?”
“是的。是湘西的特产桐油。”张复礼说。
“那天,金神鸦使我好奇、令我着迷,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说着,詹姆斯问道:“你们经销的桐油,销售给什么行业?”
张复礼说:“长江上的木船,每年都要用我们的桐油涂抹一次;若是船只出现漏洞,也要用桐油拌上石灰去修补。长江沿岸桐油的销量是很大的。”
“这就对了。”詹姆斯说,“六百年前,那是中国的元朝,有个意大利人名叫马可波罗,他来到中国,写了一本书,叫作《马可波罗游记》。在这本书上,他就把中国人用油灰抹船的妙法,介绍到了西方。这两年,桐油又取代亚麻仁油,成为西方人制作油漆的原料。桐油在欧洲的市场前景广阔,我也产生了做桐油生意的念头。有幸结识张老板,我的这个念头便更加强烈了。”
张复礼立刻说:“能与詹姆斯先生做这方面的生意,我们非常荣幸。”
詹姆斯接着说:“张老板明白,做生意先要找到销路。这次我回欧洲,先带一些样品去,把那里的客户联系好,回来以后,我们根据需要再签订合约。”
“好的。我们会根据你的需要,提供充足的样品。”张复礼说。
张复礼原日想同洋人做生意有多难,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天,张复礼和詹姆斯进行了长谈。他得知这个英国人的父亲,在咸丰年间,根据《天津条约》,汉口刚刚成为通商口岸时,便来到了这里,开办了怡和洋行。那时詹姆斯还在读大学。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攻读了人类学。学成之后,本想从事人类学的研究,父亲却要他到中国来,从事他并不热衷的商业经营。他来到中国后,学习中文,读了许多中国书,成了一个中国通。当他见到那只金神鸦时,立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湘西再普通不过的玉兰片和晒栏,到了他的眼里,也变得美好与新奇。最近,他为生意上的事情,要回英国去一趟,同时也去看望他在英国读书的两个儿子。
这天,湘西油商可是大开“洋荤”。那杯黑乎乎的咖啡且不说,中午,他们又坐在长方形的餐桌边,笨拙地拿着刀叉,吃了一顿西餐。对于奶酪、面包、炸鸡和牛排,张复万吃起来不习惯,张复礼似乎还可以适应。
中饭过后,张复礼和张复万向詹姆斯告别。张复礼向詹姆斯发出邀请,请他们到鹦鹉洲上的芳草第做客,詹氏夫妇欣然接受了邀请。临走时,詹氏夫妇向他们回赠礼品,那是一套精致的彩色玻璃茶具。詹姆斯不无风趣地对张复礼说:“张!很抱歉,我的礼物没有美妙的故事。比起你送的礼物要逊色许多。”
张复礼说:“这份礼物,虽然没有美妙的故事,却有美丽的颜色。比我的那点土产一点也不逊色。”
张复礼准备接待詹氏夫妇的来访。他觉得这次接待应该采取汉口的方式,同时要兼有湘西的内容。汉口的方式,就是请戏班来唱一次堂会;湘西的内容,就是让翠珠来做几道湘西菜。为了请戏班唱堂会,张复礼向陈妈打听:“陈妈,你知道这鹦鹉洲上,汉口城里也可以,有什么好一点的戏班吗?”
“你说的是江湖班,还是坤班?”陈妈反问。
张复礼想了想,说:“就坤班吧!”
陈妈说:“怎么没有!我的姨侄女潘小芸,就在玉春坤班里唱戏,艺名叫作筱玉仙。玉春坤班在汉口一带,还是唱得挺红的。”
“是吗?”张复礼说,“陈妈,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姨侄女,还是坤班里的红角。”
陈妈说:“玉春坤班里,唱得最红的不是她,是她的师姐,叫筱玉蓉。”
“玉仙小姐唱的哪样行当?”
“她唱的是青衣。”
张复礼说:“其实,我也是很喜欢唱戏的。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参加唱围鼓,唱小生,有时也唱生角。我们那里唱的是高腔,唢呐帮腔,不用弦子。这里听说唱的是弹戏、西皮、二簧,要拉弦子,是吗?”
“是的。看不出,少老板对唱戏还很在行。”陈妈说。
“陈妈!”张复礼说,“请你找玉仙小姐帮着打听一下,我想在二月二十四那天,请玉春坤班到家里来唱一个堂会,不晓得那天戏班有没有空档?”
陈妈听说要在芳草第里唱堂会,很是高兴。往常她家境好时,也是常去看戏的。后来,家里的事情不顺心,就很少去看戏了。为了唱堂会的事情,她很快和姨侄女取得了联系。这天下午,小芸抽空来到芳草第。陈妈当女佣后,小芸还是第一次来看大姨。小芸的母亲是陈妈的亲妹妹。小芸三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八岁那年,父亲把她送进了坤班学戏。不久后父亲续弦,后妈连着生了一男一女,对小芸就不问不探了。陈妈常到戏班去看望小芸。后来,父亲带着后妈离开了汉口,就与小芸断了联系。陈妈便成了小芸的唯一亲人。小芸已经十七岁,长得楚楚动人。在坤班里,虽说不是名角,混口饭吃还是可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烦心事不断出现。她早就想来找大姨倾诉,却总是抽不开身。大姨搭信到戏班,她才有理由告假前来看望大姨,陈妈说,是主家要请坤班唱堂会,才搭信让她来。陈妈告诉小芸,主家待她很好。侄女得知大姨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很是高兴。小芸也把烦心事告诉大姨。坤班的小姐妹好几个都嫁人了,大都是当了姨太太,有两个嫁给了江湖班的戏子。班主慌神了,要是再有几个人嫁出去,坤班也就只有挂锣停牌了。早几天,戏班到汉阳一家铁厂老板家里唱堂会,主东是个六十多岁的瘦小老头儿,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说是看上了小芸,要班主从中撮合。班主把事情告诉小芸,小芸又气又恼,说什么也不答应。好在那班主怕垮了戏班,也不愿意让小芸离开,便编着话儿向那铁厂老板婉言谢绝了。想到这件事,小芸的心里便“砰砰”跳个不停。大姨明白,戏班的女孩子到了这般年龄,少不得有许多麻烦事。自顾不暇的大姨,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帮助姨侄女,只是嘱咐她处处要多长个心眼。
陈妈和小芸谈兴正浓时,张复礼回到了芳草第。小芸对他淡淡一笑,他立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闪念之间,他便想到了,适才这女子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了一对浅浅酒窝。这酒窝和苗女的那对酒窝,简直是太相像了。他稳住心神,彬彬有礼地说:“陈妈,这位想必就是玉春坤班的筱玉仙姑娘吧!”
陈妈说:“是的。她就是我的姨侄女,在家里我们都叫她小芸。小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张老板!”
“张老板!”筱玉仙礼貌地叫了一声,心里在嘀咕着,这老板真年轻。
张复礼说:“小芸小姐!我就依着陈妈叫你小芸。我这里想唱一次堂会,请一对洋人夫妇来家里看中国戏,不晓得你们的班子有空档没得?”
筱玉仙说:“大姨已经跟我说了。有没有空档,我还得回去问班主才晓得。”
“好的,那我就等你的回信。”张复礼说,“小芸小姐,这院子里就只住着我和你大姨。我出去了就她一个人在家,你要是得闲空常来陪大姨说说话。”
“只要戏班里有闲空,我会来陪大姨的。”筱玉仙说。
陈妈倒来两杯茶。在张复礼和筱玉仙二人面前,一处放了一杯。
张复礼品了一口茶,说:“小芸小姐,听陈妈说,你是唱青衣的。唱堂会时,我一定要点你的一出戏。”
陈妈说:“小芸哪!张老板是很懂戏的哩!”
“多谢张老板的关照,只是我唱得不好,会让张老板笑话的。”筱玉仙淡淡一笑,红扑扑的脸颊上,又现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两个酒窝的再一次出现,使张复礼再次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女人,他怎么偏生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感觉而言,见到这小芸,就如同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见到了一丝光亮;就如同在浊浪翻滚的江流边,涌出了一汪清泉;就如同在黄叶漫山的丛林里,绽出了一点新绿。他并不愿意让这个女子看出他心中的隐秘,决定立刻离开这里。他对年轻的女伶说:“小芸小姐,我庄上还有点事。你陪着大姨说说话吧!就在这里吃晚饭,随茶便饭,请你赏脸。”
筱玉仙说:“谢谢张老板,下次再来吃吧!我再陪大姨说几句话,跟着就要赶回戏班去。今天夜里的堂会戏,还有我的角色哩。”
“是出什么戏?”
“《武家坡》。”
“哦!是出青衣戏。想必是小芸小姐的拿手。等到我这里唱堂会时,也点这出戏。”张复礼说。
“张老板,我唱得不好,会让你见笑的。”筱玉仙朝着张复礼淡淡一笑,已经是第三次了。那对浅浅的酒窝,于是也第三次在张复礼的眼前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