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儿来到了龙家垴。这里一日三餐都有荤腥,比起铁门槛他的家里不知要强过多少倍。才两个月,火儿便脱了病体,身子骨壮实起来了。龙法胜把变化归结于烧胎的效应。阿珍心想,不是伙食这么好,火儿能长得这样壮吗?
兰花和火儿,表姐和表弟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火儿,你的家住在哪里?”
“我有两个家,一个家就在这里……”
“我是问你自己的家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叫作铁门槛。”
“你还要回铁门槛去吗?”
“要回去的。回去看我爹、我娘。”
兰花说:“我是姐姐,你要听我的话。你不要回铁门槛,就留在我们家。”
“我要是想见我爹、我娘,那怎么办?”
“嗨!你真哈,让你爹、你娘到龙家垴来,你不就见到了吗?”兰花说,“火儿,就留在我们家吧!我没个玩伴,一点意思也没有。”
没过几天,火儿离开了龙家垴,跟着龙法胜去了黑羊溪。兰花眼巴巴地看着玩伴走了,真是舍不得。
黑羊溪有十来户人家,或为祈福,或为添寿,或为求财,或为求子,都要还傩愿。龙法胜没得个把月是出不了黑羊溪的。巫师班一共八个人。“七紧八松九快活”,八个人的巫师班,人手松活,龙法胜有时间调教火儿,让他成为全堂挂子的老司:既能行傩做法,又会唱傩戏、阳戏和跳花灯。
不久前,龙家垴的花灯会接到浦阳镇灯神庙的请柬,邀请他们的花灯班参加镇上来年元宵节的花灯大会。龙家垴的花灯班名叫同乐班,灯头是龙法胜。接到邀灯帖子后,便开始准备。扎制精美的花灯不是难事,最难的还是调教跳花灯的伢儿。早几年,他曾调教过一批,如今伢儿们都已长大成人,不能再继续跳了。入秋后,他香火旺得忙不赢,没精力对寨子里的伢儿进行调教。没奈何,他把主意打到了火儿身上。让火儿以他接崽的身份,作为同乐班的成员,去参加浦阳镇明年元宵节的花灯大会。
浦阳的花灯,由男童扮演小丑癞花子和小旦灯姑娘,载歌载舞。龙法胜认定,火儿是块跳癞花子的好材料。天不亮,龙法胜就带着火儿来到黑羊溪边,教火儿跳癞花子的功夫:挽扇花和矮子步。花灯的扇花主要有二十八种,火儿每天学两种。早上他跟着师父学,上午,师父到傩坛做法去了,火儿便自个儿练习。不到半个月火儿就把二十八种扇花全都学会了,还挽得是那么回事。火儿却总是学不好矮子步。癞花子最讨俏的,又正是矮子步。
“火儿,走矮子步,首先要下好骑马桩。你这个骑马桩怎么总是蹲不下去呀?”龙法胜说。
火儿噘着小嘴,无可奈何地说:“师父,火儿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这骑马桩老是下不好。”
“我问你,见过你老子挑扦担篾箩吗?”龙法胜问。
扦担篾箩是一种将扦担插在篾箩中间,不用箩索的篾箩。这种扦担篾箩,便于在陡峭的山路上挑担行走,在湘西的许多地方都盛行。
火儿回答:“见过。”
龙法胜问:“用扦担篾箩挑担,是怎样挑的?”
火儿说:“要蹲下去,才挑得起来。”
“对了!就是要蹲成个骑马桩,担子才挑得起来。”龙法胜说,“你走矮子步的时候,要默想着你老子起肩挑扦担篾箩下骑马桩的神态。”
师父的这招还真灵,照他的话去做,火儿的矮子步,果然走得好多了,而且还越走越好。火儿咧着嘴笑了,“嘻嘻!师父,你这办法真灵。”
龙法胜告诉火儿:“听老辈人说,原日跳花灯是没有矮子步的。后来,有人觉得挑扦担篾箩起肩时的骑马桩很特别,就根据骑马桩的样范,走起了矮子步。”
入秋以后,浦阳镇的三街四十八弄,都为着来年的元宵花灯大会忙活了起来。每条街弄子的花灯班,一面筹钱订做精美花灯,一面调教这一茬跳花灯的伢儿。张家弄的灯头,是顺庆油号的管事张秀山。这天,为灯班的事,他去请示老板。碰巧,张复礼刚从贵州松桃回来,正向张恒泰禀报在那里开办油榨坊的情形。张秀山不便插嘴,悄悄站在一边,直到张复礼把话说完。
“呵!秀山来了。”张恒泰说着问道,“呃!张家弄的花灯办得怎么样了?”
张秀山说:“我正为这事来向老板和少老板禀报。”
张恒泰说:“嗨!你是灯头,事情都交给你了,不必事事禀报。”
“嘻嘻!秀山有件事,非得要老板和少老板点头才能办得成。”张秀山说。
张恒泰说:“既是这样,正巧复礼也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张秀山说:“前天,我从麻阳接来一个花灯师父,他在弄子里挑选跳花灯的伢儿。选来选去,还差一个跳灯姑娘的伢儿。昨天他从窨子屋门前经过,正巧看见小少爷在门口骑竹马,一眼就看中了。他说,小少爷长得秀秀气气,像个妹崽,是跳灯姑娘的好材料。我特为此事前来禀报。嘻嘻!伢儿学跳花灯很累人,不知道二位舍得舍不得?”
“哈哈!花灯师父看中了我们家龙儿,说他长得秀气,他本来就像娘嘛!跳灯姑娘,那可是男扮女装呀!”张恒泰笑着说,似乎是答应让龙儿去跳花灯了。
“不去!龙儿不去跳花灯。”张复礼一听说那“长得秀气”的话,心里就晦气。他一口回绝了张秀山。
“嘻!既然少老板不同意,不去就是了。”张秀山说着,抽身就要走。
“慢着!”张恒泰叫住秀山,转身对儿子说:“复礼呀!这跳花灯是伢儿的事,既然是花灯师父看中了,就让龙儿去跳吧!”
“嘻嘻!他生得那么秀气,跳起那灯姑娘来,一定神了!”张秀山想,老爷既然同意了,少老板应该是不会有异议的。
张秀山又在渲染龙儿的秀气,张复礼烦透了这句话。在浦阳镇上,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张复礼是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他名下的儿子,却是个长得“秀秀气气”的伢儿,那面容,那身材,那神态,找不到自己的一点影子。着真打量这伢儿,便立刻会想到当年的那些风言风语,想到传闻中的迷药。那忘却的记忆,势必会死灰复燃。张复礼不想因为伢儿跳花灯的事,再平添无端的烦恼。脑子一转,他想出了理由:“父亲,我看还是不去跳吧!昨天我从松桃回来,正好遇上印秀才。他说要屋里开一个蒙童馆,过几天就开馆。龙儿已经六岁,该让他到蒙童馆发蒙了。跳花灯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读书当然比跳花灯重要。儿子这一说,张恒泰立刻改变主意。他说:“既是这样,读书要紧,耽误不得。跳花灯,秀山你就另外找人吧!”
印秀才的家,是浦阳镇上的书香门第,祖上却并没有留下多少产业。他本想在仕途上有所进取,几度乡试不第,令他心灰意冷。他虽不愿因此罢休,可总得准备一条后路。在家中开个蒙童馆,成了他的选择。
八月二十七是孔老夫子的圣诞,印秀才的蒙童馆选择这天开学。清早起来,张复礼和刘金莲带着即将入学的钰龙,来到大堂,拜过祖先牌位,并向爷爷、奶奶请安。张恒泰喜滋滋地说:“龙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了。”
钰龙问:“爷爷,爹爹让我给印老师做学生,怎么又成孔老夫子的学生了?”
“哈哈!”龙儿天真的问话,让张恒泰大笑不止。他说:“等吃过早饭,爹娘带你进到印老师的学馆里,你就明白了。”
张复礼和刘金莲夫妻二人,带着钰龙上印秀才开办的蒙童馆就学。刘金莲一手牵着钰龙,一手拎着她娘屋陪嫁来的书篮。打从钰龙出世以来,夫妻二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带着伢儿招摇过市。一路之上,遇上了许多熟人。张复礼只是随意点点头,打着招呼。刘金莲却流露出格外的幸福、热情和得意。
印秀才家的小院,在瞿家弄的深处。瞿家是这条弄子的大户。印秀才的祖上与浦阳红极一时的瞿家有点儿沾亲带故,所以在这条弄子里安了家。小院封着一截矮墙。走进大门,是铺满石板的院子。一幢正屋居当中,左右两边是厢房。蒙童馆就设在左边的厢房里。
“复礼贤弟,难得你和嫂夫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印秀才迎上前去,欢迎张复礼夫妇。
“茂佳兄,我们是特来拜你这位秀才的门呀!”张复礼朝印秀才拱了拱手,而后对手里牵着的钰龙说:“龙儿,我们去给孔老夫子磕头。”
复礼和刘金莲牵着钰龙,在印秀才的陪同下,进到厢房之中,那里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牌位”。张复礼指着牌位对钰龙说:“龙儿,早上爷爷跟你说,从今天起你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了。你看,这里就供着孔老夫子的牌位。今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快跪下给他老人家磕头。”
小钰龙似懂非懂。他迟疑了一会儿,便听话地跪了下去,给孔圣人磕头。
印秀才说:“龙儿真听话,是孔老夫子的好学生。”
小钰龙刚刚起身,张复礼又说:“龙儿,你是孔老夫子的学生,也是印老师的学生,快给印老师磕头。”
小钰龙乖乖地跪了下去,叫了声“印老师”,便磕起头来。印秀才说了声“快起来”,便将钰龙扶起。他将小钰龙端详了一番,对张复礼夫妇说:“复礼兄,嫂夫人,钰龙生得秀秀气气,是读书的好材料,你们就等着他金榜题名吧!”
听见“秀秀气气”这句话,张复礼就感到晦气,他懒得和印秀才搭腔。
刘金莲说:“承秀才的贵言。伢儿就交给老师了,请老师严加管教。若是伢儿托老师的福有了造化,绝不会忘记老师的大恩大德。”
刘金莲的一番话,把印秀才说得喜笑颜开。这时,他偏生又说起了张复礼不愿意听到的话。他说:“哈哈!你看,这伢儿的相貌,一点也不像复礼兄,而是像嫂夫人。‘伢儿像娘,地久天长’。像娘的伢儿必是好八字,定能成大器。”
张复礼原打算来到印秀才的家中与他神聊一番。没想到他左一个“秀气”,右一个“像娘”,使得张复礼全然没有兴致了。
“今天是上学起始,你在这里陪龙儿!我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张复礼将钰龙交给妻子,与印秀才道了声别,便匆匆离开了印家的小院。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光绪二年的元宵节。这一天,阿春早早地起了床,洗了头发,修了眉毛,着实打扮了一番。三个多月前,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生下来不哭不叫。伢儿眼还没睁开,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早两天,她又呕吐起来。天哪!莫非又上了身?自从火儿去了龙家垴,阿春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大年初二那天,龙家表哥带着火儿回家拜年。表哥真是个好人,要火儿不要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火儿在家里歇了两夜。他告诉娘,在浦阳镇的元宵花灯大会上,他要跳花灯,要娘到时候一定去看。早几天,阿春就和老黑商量好了,让老黑留在屋里打招呼,她要和寨子里的灯班,一同去镇上参加花灯大会,看火儿跳灯。龙家表哥是有名的花灯师父,他调教出的火儿,一定很出色。阿春离开浦阳镇有八个年头了。她再也没去过那曾令她向往、也令她伤心的地方。如果不是去看火儿跳花灯,她是不会到那里去的。
元宵之夜,阿春随着铁门槛的灯班,融入到浦阳镇的花灯聚会中。浦阳镇上,从三府衙门、千总衙门,到各家会馆、祠堂、庙宇,再到店铺作坊、百姓人家的大门前,都悬挂着扎制精美的花灯。三街四十八弄的灯班,已经开始了游走。市镇周边汉族村坊、苗人寨子的灯班,以姓氏堂号的提灯引路,高举着各自祀神的神灯,手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从四面八方向着浦阳涌来。人们通过花灯大会的酬赛,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阿春跟随着铁门槛的灯班,来到灯神庙参拜过灯神之后,便悄悄离开了同伴,去寻找龙家垴的灯班,寻找跳花灯的火儿。这时的浦阳镇,已是花灯的海洋,街弄子游走的花灯令阿春眼花缭乱。最多的是一盏盏鱼灯,尾巴都可以摆动。光绪二年是鼠年,令人生厌的老鼠,扎制成花灯也变得可爱了。还有张牙舞爪的螃蟹灯,身子可以屈伸的虾子灯,脑壳一伸一缩的乌龟灯……阿春随着街市的喧闹、花灯的游动,寻觅着她的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