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山从剃头铺回来,向父亲禀报了他得来的好消息。刘昌杰喜出望外。他明白,这是张家在给自己台阶下。原日担心的“送鸡米”的尴尬,得到了彻底化解。他打定主意,要把这次“送鸡米”的场伙,操办得热热闹闹。
七月初七,刘金莲产后的第十五天。早饭过后,刘家“送鸡米”的队伍便浩浩荡荡上了路。通常“送鸡米”,都只请一堂乐音师,敲打着桶鼓、马金,吹奏着马号、唢呐,作为队伍的先头。这天刘家“送鸡米”竟请了三堂乐音师。单是乐音师的队伍就占了半条街。欢快的乐曲把场面烘托得极为热烈。乐音队伍的后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刘金山。他向街道两旁围观的人们频频颔首。伍秀玲带着达儿,坐在一顶绛红色的篷轿里。轿子两边的窗户是敞开着的。伍秀玲不时将头伸出窗外,向路边熟识的人频频招手。轿子后面,是十二个提着马头篮子的妇人,篮子里装的全是红蛋。妇人们拿着红蛋,向围观的人们逐一分送。好事成双,每人两个。再后面是请来的脚力,他们担着一笼笼乌骨鸡,挑着一担担大糯米,抬着一只只礼彩盒。敞开的礼盒里,除了放着伢儿的衣物、鞋袜、被褥之外,还放着摇篮、背笼、坐架,甚至包括伢儿日后读书用的书篮。队伍的最后,是放鞭炮的人。十二个精壮汉子,每人用大箩筐挑着一担鞭炮。四个放炮人:两人将大炮丢到空中炸响,两人将千子鞭拖在街道的石板路上不断纤地鸣放。
从刘家窨子到张家窨子,只需从河街或正街走一里来路便可到达。今天的“送鸡米”却来了一个大绕道,把浦阳镇的三条长街,全都走了个遍。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元隆木号的大老板刘昌杰在为自己的女儿洗雪名声。自从张家人把“见红”的信息发布以后,浦阳镇上的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婆婆姥姥,便开始同情起刘金莲来。刘金莲遭了不白之冤,这“送鸡米”的阵势便是为她洗雪、正名。
刘家“送鸡米”的队伍,在街道上足足转悠了两个时辰,直到中午时分,才到达了张家窨子。张复礼带领着家人,在大门前燃放鞭炮接客。刘金山下了马,伍秀玲抱着达儿下了轿。鞭炮一路放来,还剩下两大箩筐,在张家窨子的大门口足足放了半个时辰。
在鞭炮声中,刘金山、伍秀玲夫妇带着达儿,给张恒泰和张王氏道喜。张家夫妇很是高兴。从儿子指染苗女,到儿媳中迷药的传言,张刘两家的联姻可谓风波迭起。幸得张家有“见红”的铁证,儿媳才免受不白之冤,儿子的尊严才得以保全。这场轰动浦阳镇的“送鸡米”,着实叫张刘两家扬眉吐气。
“亲家爹!亲家娘!弄璋之喜,大吉大昌,爹娘让我们来给二老道贺来了!”刘金山、伍秀玲夫妇手牵着达儿,向张家夫妇深深作揖。
“同喜!同喜!”张恒泰和张王氏笑得合不拢嘴。
“一份薄礼,乞望笑纳。”刘金山说着,呈上一份礼单。
张复礼接过礼单,用手掸了掸,说道:“哈哈!薄礼,浦阳镇上有谁家送过这样的‘薄礼’?”
张王氏带着伍秀玲,进得刘金莲的产房,大声说道:“金莲!你看是谁来了?”
“嫂子!”刘金莲半躺在床上刚喂完奶,见嫂子来到,她把婴儿交给翠珠,自己便要下床。
“你就躺着,不要下床。”伍秀玲坐到床沿上,对刘金莲说:“月子里好吗?爹娘都惦着你呢!”
刘金莲说:“请嫂子转告爹娘,金莲好着哩!你看,我都胖了。”
伍秀玲走到翠珠跟前,细看着婴儿,“这伢儿长得光鲜,有奶吃吗?”
“有的,这不刚刚喂过。”刘金莲说道。说着,她把达儿招到床边,“达儿,你当哥哥了,快去看看你的小表弟。”
丫头翠珠带着达儿,到一边看婴儿去了。刘家“送鸡米”的排场,着实给张刘两家争了面子,张王氏为了和儿媳共同分享欢乐,又不厌其烦地把这天“送鸡米”的排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其实,她所说的这一切,翠珠早就已经告诉了刘金莲。婆婆对这次“送鸡米”大加赞扬的时候,刘金莲心里却产生了莫名的悲戚。她听着听着,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金莲,你哭了!”伍秀玲说。
“嫂子,又让爹娘为我操心了。”刘金莲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嗨!金莲,你有哪样哭的?”张王氏不解地望着刘金莲。她说:“这大排场的‘送鸡米’,是娘家在给你争面子呀!快莫哭了,坐月子哭是会伤身子的。”
刘金莲揩干了脸上的眼泪,心里的泪却仍然在流着。试想,如果没有“见红”那自欺欺人的谎言,她将面临怎样一个局面?她为自己的可悲而流泪,更为给父母增添的烦恼而内疚。她甚至想到,若不是没良心的小雕匠远走他乡,这令人尴尬的场面,便不会出现了。
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下只有舅爷大。浦阳一带人的名字,大多是舅爷所取。刘金山正在大堂里,和张恒泰、张复礼一起品着茶,商量给新生儿取名的事情。
张恒泰品了一口茶,说:“金山,给伢儿取名字,是你舅爷的事情。我们都听你的,你就说吧!”
刘金山问:“按照张家的字辈,伢儿可是‘玉’字辈?”
“对!正是‘玉’字辈。”
刘金山说:“小侄有个想法,说出来请亲家爹和复礼赐教。今年岁次戊辰,六月是己未月,二十二这天的干支又是戊辰,他落地时辰则是丙辰。由此看来,这伢儿的命大,龙年龙日龙时生,就只差一个龙月了。他的命中有三条龙:两条土龙,一条火龙。是很难得的。他在张家是长子。龙为乾坤之长。依晚辈看,就取名为‘龙’,不知亲家爹尊意如何?”
刘金山的一番话,把张恒泰说得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连声叫好:“要得!要得!就取名‘玉龙’。”
刘金山接着说:“若是按照字辈,取名‘玉龙’,还有一点不足。这伢儿虽然有三条祥龙护身,可还有点美中不足,那就是他的五行缺‘金’,必须设法为他补上。虽然他的母亲名讳‘金莲’中有了一个‘金’字,但还不足为补。依晚辈之见,不如在那‘玉’字的边上,加一个‘金’旁,即是一个‘钰’字,与字辈的‘玉’字同音。将伢儿取名为‘钰龙’。不知可否?请亲家爹赐教。”
刘金山说得头头是道,张恒泰满心欢喜,当即对张复礼说:“我看金山取的这个名字不错。复礼,你这个当爹的以为如何?”
“依舅爷的,伢儿就叫钰龙。”张复礼点头认可。张家新生伢儿的名讳就这样定了下来。
刘金莲坐月子,张复礼与她分居。阁楼上的书房里原本没有床铺,趁刘金莲坐月子,张复礼便在书房里开了一个铺。他很少到刘金莲坐月子的卧房里去。每有闲空,他便来到这书房里,誊抄高腔戏的剧本。“老庚”印茂佳,时不时来书房里同他摆龙门阵。看着他抄录的一大摞剧本,印秀才大笑不止,说张家大少爷的书房变成“戏房”了。张家的书房里,有一套叫《夷门广牍》的明刻残本。乾隆年间,张复礼的曾祖父张广厚押运桐油去汉口,在书摊上发现了这部残缺的丛书。虽是残本,却完整地保存着宋人朱辅的著述《溪蛮丛笑》。这是一部少有的有关湘西的古籍,记述了湘西一带土著民族的乡风民俗。张广厚虽是商人,却有着广泛的爱好,见此书便爱不释手。他以不菲的价钱,买下了这部残本丛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书越来越显得珍贵,似乎成了张家窨子的传家宝。在浦阳镇,即使是藏书最多的印家,也没有这样的珍本。老学究印墨痴在世时,就曾多次向张恒泰提出,愿以印家藏书中的任何一部,来换取这部残本,都遭到了张恒泰的婉拒。如今,印茂佳似乎是继承了父亲对这部书的痴迷。他每次到这书房里,除了同张复礼摆龙阵之外,便是一头扎进这部书里。他还用工整的蝇头小楷,把其中的《溪蛮丛笑》誊录了一遍带回。
鬼扯腿的“见红”虽然平息了镇上的传言,却无法平息张复礼心里的波澜。他不愿意见到那个襁褓中的伢儿,就像他不愿意见到那房里的雕花家具一样。他甚至想,要是永远能住在这书房里,清清静静地度日,不用再回到令人窒息的卧房,那该多好!然而,到了八月初二,刘金莲坐月子满四十天。按照习俗,产妇便可以与丈夫同房了。在书房里睡了四十夜的张复礼,将回到自己的房中就寝。这天,刘金莲吩咐翠珠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满屋子的雕花家具,被擦拭得锃红透亮,任何人置身于此,都会感到赏心悦目。猛地,刘金莲又意识到这种收拾的不妥。这任何人都会赏心悦目的地方,唯独他张复礼会感到伤情,甚至是屈辱。刘金莲甚至想过,将这些家具撤了,重新请人再雕作一套家具,省得让他见着这里家具烦心。她立刻又觉得这种处置的不妥。不是张复礼在母亲的面前声称他见了“红”吗?“见红”就意味着自己与那小雕匠并无瓜葛。如果把这套家具撤换掉,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四十天来张复礼的表现,刘金莲全都看在眼里。他很少到产房里来看她和伢儿。他的眼神里,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吞咽苦果的无奈。刘金莲在冥思苦想着,究竟怎样才能使丈夫的愁眉舒展?通常说,妻子与丈夫的心,是用伢儿这条纽带相联系着的。钰龙的诞生,却不能承担这样的使命。连刘金莲自己也难以断定,小生命究竟是谁人的骨血?张复礼对这个伢儿的接受,充其量只是表面上的接受。他见到这个伢儿,与见到雕花家具,懊丧的心情,几乎完全相同,想用伢儿来弥合他和张复礼之间的裂痕,显然是不现实的。
刘金莲作为一个女人,她还能有什么招数,来取得丈夫的欢心,求得丈夫的谅解呢?当她在间隔了四十天之后,再一次与丈夫同床共枕时,表现了自她作为妻子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投入。当她那带着淡淡奶香的胴体,紧贴着张复礼的胸膛时,她仿佛是在有意让丈夫听到她的心跳。此刻,张复礼也体味到名副其实的体贴与温存,迸发出了自成亲以来鲜有的热情。他竭力使自己全神贯注,将一切烦心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都暂时从记忆中抹去。只要稍稍启动那记忆的闸门,这一切又都会立刻变得索然无味。
“复礼,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耳鬓厮磨间,刘金莲问丈夫。
“我对你好吗?”丈夫反问。
“你难道对我不好吗?”妻子再反问。
丈夫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接下来,便是忘情的天摇地动、耕云播雨。
“注意,莫压着了钰龙。”刘金莲在忘情中,没有忘记身边的伢儿。
张复礼的激情,在顷刻间倏然消逝。刘金莲感觉到丈夫身上透着汗,赶紧为他擦拭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