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麻雀
成群的麻雀和人一同住在村庄里,在树林、屋檐、院落和庄稼地里栖身觅食。
村里人恨麻雀,主要是因它们无端地糟蹋粮食,怎能不被乡人生厌呢?
小时候,我就没少因为驱赶麻雀而频生苦恼。有一段时间甚至特别讨厌麻雀,当你在场院里晒着满席麦子、豆子或麻仁、油菜子时,那些刁钻的麻雀三五只一群,数十只一堆,反复轮回地向谷物袭来。好不容易用竹竿驱散走一拨,一转身另一拨子又在席上得意地伸着脑袋,“嘭嘭”地偷食席地上的粮谷,让你奈何不了“麻雀战”的侵扰。
为此,还曾在院中央的晒席上,支几张竹筛,麻雀窜到筛下啄食时,一根绳子一拽,有时麻雀就会被我们活捉了。但这么傻的麻雀极少,一个下午眼睛盯酸了,也看不见一只麻雀钻进筛下,甚至拽多少回绳子都扑个空,精灵的麻雀就在拽绳的刹那“扑棱棱”地飞逃。
不得已便邀来伙伴们会商,决定持弹弓从村西头水塘子那边的宕沟开始,先展开对其老巢庙神泉畔小树林里麻雀的大扫荡。记得那天有十多个孩子围住一片小树林,每个人胸前的布囊装着事先拣好的数十枚石子,轻脚轻手地围住了林子。这时,一声令下,所有弹弓齐刷刷地朝小树林的中心射去。但见灰不溜秋的麻雀乱嚷嚷着扑腾飞起,群集一块儿,再打个旋儿,然后向高远的天上飞去。当那黑压压的一片,从我们头顶掠天而过时。看得出它们飞行的阵容气声,仿佛早对抵御人类的敌意进行过娴熟的演练似的。
我们潜入昏暗的树林里,找寻围剿的战利品,费尽功夫,只找着两三只,或腰折腿跛,或羽掉翅断,或魂丧血泊。从此,麻雀骚扰竟也消停下来。
对麻雀的扫荡虽没有预期中的效果。只不过几只可怜的生灵们,被我们提在手上兴高采烈地回家,但一样遭到路遇的大人们盘问。一些老人生气了,他们似乎全然忘记了对麻雀糟蹋庄稼剥夺收成的惩斥,却严厉地训斥我们小小年纪心变瞎了。那年我9岁,属于孩子们中的参与者,领头是我的哥哥。
哥哥据理争辩说他愿意打,打死了,免得晒粮食时赶麻雀,许多孩子异口同声,坚持着同样的理由。而一旁拎着两只麻雀,挂着一布袋子石子的我,攥在手中的弹弓掉地了,生起惶恐和后怕来,不仅是因为老人们说,念书的娃娃抓麻雀,写字时手就会发抖,就念不成书,还因为冥冥中我受到生命的诘问,那些已死的麻雀怒睁着发绿的眼睛望着我,问我谁赋予了杀它们的权利?
我一下子蒙了,刚刚喜悦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凉水,为自己的过错,还有内心怅然若失的空荡,痛楚不堪的矛盾。
回到家,祖母见状紧张地说:娃呀,不懂事的娃呀,怎么犯这么大的罪过,赶紧,赶紧把麻雀放了,她翻开针线箩,找出布条和线,给受伤的麻雀包扎,给它们喂水和面条,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到门前的桑树上。
翌日清晨,祖母叫醒睡梦中的我们告诉消息:麻雀从桑树上飞走了,树下留着一根带血的羽毛。幸好麻雀免于一难,人也免遭一罪。压在祖母心口不安的石头落地了。
我当时不解,觉得祖母太迷信,一只麻雀犯得着这样计较吗?正郁闷着,父亲从地里回来,知情后数落我们:你们高曾祖是个信佛的人,一辈子布施四方,舍钱放生,教全家人吃素。他放生了多少生灵没有数字,但他所行的善,积福给我们。
我这才知道,村庄里为什么那么多的孩子都手持弹弓的时候,我和哥哥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弹弓。父亲一再推辞,让我们玩别的,就是不给我们做弹弓。
看着伙伴们在我们面前炫耀他们父亲做的弹弓,我那颗童心也曾偷偷地掉过泪,发过疼,还怀疑着是不是父亲不喜欢我们?
长大后离开山村的前一年,父亲带我上山种麦子。我在田野间玩耍,游荡,也遁入山林中去,找野果子,逮兔子,捉虫子,打鸟,捕蛐蛐……但在我转遍山林,一头迷茫地跑到父亲面前时,问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
麻雀不见了,一只都没遇见。兔子呢,兔子跑到哪儿去了?我失落地坐在耕熟的土地上,满腹的惆怅将我撂倒,我感觉自己没有气力,这片莺歌燕舞的山野忽然间沉寂了,萧条了,不闻鸟语,没有虫鸣,失去鸟儿欢歌的山林,是多么可怕和空虚!
父亲埋怨我多疑,他说,你想想,庄稼一茬茬出苗,拔节,扬花,抽穗,要喷多少次农药,许多人嫌苦嫌累都不进地拔草了,直接喷除草剂,还有人觉得把农药喷重一点庄稼能长壮实,也好管护。麻雀,兔子,它们能不出走吗?
我恍然大悟,农业经营的变化,决定了麻雀的出路和命运,在求生的逼迫下,它们无奈的选择,只得纷纷逃遁,举家迁徙。
我深深地迷惘,父亲见我无精打采,劝我,瞎想啥哩,自然有自然的定数。看吧,我满地撒的麦子,本该三步撒一把,十步中我撒了四把,多撒的那一把,就是留给鸟儿的。
后来离开村庄去省城读书。在五泉山公园,在校园湖畔,林荫道中,麻雀欢聚枝头,翩翩高歌,我望着那些麻雀,端详它们,凝视它们,这是不是故乡飞来的麻雀呢?我从内心里问自己。
闲暇时思乡,我喜欢一个人去听麻雀的歌会。图书馆门前的林子里,国槐树上,灌木丛中,一些麻雀儿,一动不动地安坐在枝头,慵懒地望着我;一些麻雀儿,在草坪上觅食,不慌不忙地找虫子;一些麻雀儿,栖在道上,我走近它,甚至呵斥惊吓它,它或者回一下头,或者连头也不回。难道这麻雀,融入城市的环境,少了在山野田地间的追逐,没了与其他鸟儿的竞争,只因为经见得多了广了便学会不屑一顾,增进了胆识,还是它们进城后不善飞行的习惯养胖了身躯,退化了本性,而变得迟钝,木讷?
曾在乡村群居生存的麻雀进城了,而在城市住惯了的人们却眷念起乡村来。
我想,麻雀是不是失去了想飞的心?而人是否也受不住浮躁市井的困扰了?
老鸹
村庄池塘的后沟里,有满林子老鸹。老鸹就是乌鸦,传说是知恩反哺有灵性的鸟儿。但在村庄里,民俗认为它是会预言的凶鸟,它嘶哑的叫声,预示着悲戚、死亡和厄运的来临。这让乌鸦的一生,背上了巫性的、能带走人灵魂的黑锅。
我在课堂上学到乌鸦喝水后,才开始留意观察探究这聪明的乌鸦。
村庄的人觉得我好生奇怪。那些倒霉的乌鸦,有什么好看的。可我就是愿意看它吃什么虫子,喝哪儿的水,晚上住在哪儿,习惯在什么时候栖在哪儿歌唱?我都做过仔细的观察。
我弄清乌鸦的底细,是想告诉村庄里那些误识乌鸦的人们:乌鸦不是凶鸟。我想给乌鸦以清白,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要推翻世俗观念还一种鸟以清白,岂不显得十分狂妄和可笑?
可我宁愿傻,也要走到那条确实有些阴森森的山沟去,找寻那些终年不离开家园的乌鸦。它们坐在桐树、槐树和白杨树的枝杈间,沉默寡言,似乎更多的时候在睡觉。当我发现这些时,我不明白一种不爱说话的鸟,为什么一旦说话,就会被村庄里人认为将要发生不幸的事呢?它的歌唱为什么会变成一种凶兆?
我一次次坐在乌鸦栖居的小树林里,躺在山坡上静观它,但乌鸦好像根本看不见我,不知道我,或无视我的存在。它们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一坐就是大半天。它们对着太阳鸦鸦地叫两声,叫完倒头就睡。
我佩服乌鸦的功夫,睡在树梢,都不会掉到山谷里去。我最感动就是那些小小的乌鸦,飞到很远的山谷,衔来泥巴、草棍和树叶,给母亲筑巢,它们将食物带回来,献给母亲。
一个傍晚,人们刚刚锁上门闩,上炕睡觉。乌鸦从那条沟里飞出,盘旋在村庄上空干叫,村庄一下不安了,都跑出门去看乌鸦在谁家上空叫。人们也由此做出各种假设,预言着谁家的老人快不行了,谁家又要遭病受灾了……事实是乌鸦叫过了好多天,村庄里竟无常地安然无恙。
那时候我就发现,其实许多无稽的传言,常出之于无知与偏见,看着乌鸦又笨又拙,黑乎乎,傻兮兮的,便诬它没有喜气。它不爱唱歌,一唱,又恰好村庄里发生事情,而村庄里的事,都极为关注和在乎悲剧,发生不愉快的事,村庄里气氛要低沉十天半月,而喜事却易被人遗忘,于是乌鸦随兴的一唱,便由好事者给它播下恶名。乡人朴实,觉得日子过得不可过分得意,在农村生活,不利的处境让他们习惯了怀有一种危机感。怕乌鸦叫,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忧虑!
当然,乌鸦叫也可以看做一种信号,在这时,它意在提醒和告诫善良但却愚昧的村人,叩询内心,看看周围,有什么没有做圆满没有顾全的事情?
善解乌鸦吧,受尽委屈的乌鸦早从我的家乡失踪了,但愿人们在为它抱憾的同时,真盼着它回来唱歌。
麦蝉
一入伏,麦蝉就多起来。在乡下,知了不叫知了,而叫麦蝉。
童年的我,举着一张黏贴在大竹圈上的网,对准栖在树干的蝉翼,猛扑上去,黏而韧的网便捕住了蝉。捕来的蝉,放在手掌上,几个小朋友在蝉儿的肚腹上轻按,压一下,蝉儿嘶吼一声。大家喜欢捕蝉,纯属童心的恶作剧,觉得蝉儿可爱,触弄一下,会发出清脆、嘹亮的声音。
蝉是古老的昆虫种群,是一种较大的吸食植物汁液的昆虫,它们像针一样中空的嘴可以刺入树体,吸食树液。蝉卵常产在木质组织内,虫一孵出即钻入地下,吸食树根的汁液。多次蜕皮后成蛹,蛹破土而出,蜕去蝉壳,长出翅膀,凭着生存本能爬到一棵树上去,最后翩飞。
雄蝉受每日天气变动和其他雄蝉鸣声的调节,发出不同的集合鸣声,如交配前的求偶声,被捉住或受惊飞走时的粗粝鸣声。
蝉家族中的高音歌手是一种被称作“双鼓手”的蝉。它身体两侧有大大的环形发声器官,身体中部是可以内外开合的圆盘。圆盘开合速度很快,发出抖动的单音节的蝉鸣。
伏天耕地的日子里,一不小心就会从泥土里翻出一只尚未成形的蝉蛹。
望着蠕动的蛹在痛苦中挣扎,命悬一线,我就会用细细的泥土掩埋蝉蛹,好让它在泥土深处接着孕育。
但见过天光的蝉蛹回到泥土后,是否还能继续成长,我尚未获得证实。
它们在泥土中长期潜伏,终有一天飞向天空,但它们的飞翔注定是仓促的,闪现的,有限的生命也就在十多天之间殒灭。它精美的翅翼和嘹亮的歌喉,在刚刚学会飞翔和清唱的时候,便将生命最美丽的一面呈现给人间。
蝉的死亡,徒增我的伤悲。它为什么不可以活得长久?哪怕是一个伏天,也不辜负崭新生命的一场旅程。
“惠蛄不知春秋”!可它却极爱与椿树为伍,伏在椿树上,对夏天歌唱。
唱完头伏的歌,接班的蝉儿唱二伏,三伏,一直唱完满伏,唱到天凉下来的秋。这时候接班的歌手,就叫秋蝉。声音骤然变细,压低,就像酷暑冒烟的喉咙,灌了一马勺凉水,突然送来一阵细雨,一阵和风,一阵清凉。
秋蝉将尽时,便到了处暑。一年的时光,蝉儿只是像看风景,走过这么一遭。它们生命的稍纵即逝和迅疾短暂,也没有记忆或者留下些什么的可能。
近年来,先是秋蝉不鸣,接着不见了;今年,第一次听不到响亮的蝉鸣,雄蝉按它的腰部,声音还可勉强听得见。蝉的生态状况的变化,至少让我揪心。
我怀念童年中从枝头盖满村庄上空的蝉声,蝉是我喜欢的在伏天咏长调的歌王。
但愿明年它依旧在大伏天面对太阳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