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辛亥革命的一个解读
瞿骏
《十月围城》散场在即,敌我双方奋力厮杀、几经缠斗,牺牲了数十条性命后,神秘的中山先生终现真容,告诉我们说:“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这痛苦就叫做革命。”此语的确切出处笔者至今尚未找到,盼有识者教我,但能归入中山名下应大致不差。如推演其内在逻辑,实是列宁革命论中“为求达到目的,不得不付出代价”的中国版本。因此这套逻辑适合于职业革命家的宣传与鼓动,如比照辛亥革命的历史实态,则颇有些不相凿枘。
在笔者看来,辛亥革命得益于“文明之幸福”处实在不少。如无线电报、火轮船、印刷机、蒸汽机车等技术发明,反清的民族主义如何四处传播,使阅报读刊的少年们心痛、震颤、血枯、泪竭,进而“日事制造利于革命之新闻”,让“清吏震惊,党人气盛”。如无清末的预备立宪、地方自治等政制改革,张謇、汤寿潜、谭延闿等本该是“国之柱石”的人物又怎有能力反戈一击,由“各省响应”之带头大哥再变为“民国元勋”。更不用说创建于新政之中的各省、府、州、县学堂培养出的新军、新学生。正是他们与不少毕业于速成科的留日洋学生直接构成了革命之血肉。难怪胡先回忆说:“辛亥革命之秋,尝见市上有一种极可笑之图画。以张文襄派遣学生出洋为有心颠覆清室张本。”
以上种种恰恰呼应了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一最发人深省之观点:革命如何从以往事物中自动产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些“文明之幸福”
正是辛亥的肇因,而非辛亥之结果。再看“文明之痛苦”,辛亥革命后,被称为“北洋军阀时期”的那十几年可能至今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仍是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黑暗时代(尽管近年来人们认识已有所变化)。从国体之争的“共和危机”到边陲思分的民族危机,再到凄苦无靠的民生危机,那个时代从某个侧面望去确如鲁迅所言的“铁屋”,觅不到一扇可以透气的窗。连孙中山都承认:“一般平民心理上,多谓革命党从前说的,革命后人民有多少之幸福,不革命有如何的危险,都是一种骗人的话。”可见经文明之痛苦,未必就有文明之幸福。要继续追问的是这些危机究竟从何而来,与辛亥有怎样的关联?至今仍根深蒂固的解释是:如果辛亥革命不软弱、不妥协、够彻底,似乎就能避免上述危机。这里且不说不彻底的革命是否就比横扫一切,打倒所有的革命更需要诟病,就连看似为定论的“不彻底”亦可重新讨论。
辛亥前十余年实已是一个变得太剧烈的年代。如为士绅产生画上休止符的废科举,不少论者皆以为其影响要比革命还大得多。丁文江在一九一二年给莫理循的信中则感叹:“见到我国的姑娘们用一双天足走在街上,登上有轨电车,坐在餐馆里吃饭……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深深懂得十年前——仅仅是十年前——那些可怕的清规戒律的人来说,纯属崭新的生活!”而《时报》
上广为人引用的“共和政体成,专制政体灭;总统成,皇帝灭;新官制成,旧官制灭;新教育兴,旧教育灭;阳历兴,阴历灭……”等一系列“兴灭”
现象也能看出清末变革与辛亥革命叠加所造成的从政治、文化乃至民间习俗的巨大变化,不过这些变化同时就是日后危机的根源,如军阀的兴起可上溯至北洋与各地新军;清末从洋务到新政的改革就已少见对“民生”的体恤;满人王朝覆灭,一套依据不同族群来区别治理的边疆控制技术亦随之消亡等等。
当然变化“彻底”的程度随地域和人群的不同而差异甚大,以袁世凯称帝事为例,顾颉刚就注意到当时“一般社会”以袁称帝为“英雄事业”,“太息其垂成而失”。据顾氏分析是因为在这些人脑中“世界进化观念没有一毫一乎的存在”。知识人有如此看法,于是就出现了总拿来作辛亥不彻底例证的阿Q与“柿油党”之类的故事。其实只要把眼光稍扩展至鲁迅亦未见的后续历史,就会发现通常被认为彻底的革命,阿Q们的痕迹也一样不少。如一九四九年六月,底层因抗捐而起的民变中会冒出“打倒蒋介石,活捉毛泽东”这样政治极不正确。却很难归因于“反革命分子”煽惑的口号。即使是真正的煽惑,其运用的资源虽不乏“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至”等新信息,但亦有相当多的“旧物”。一九五〇年美军仁川登陆的消息传开,江苏吴县城根就挖出了当年颇为辛亥推波助澜的烧饼歌诀以证新中国将“亡”。而在土改中对贫雇农最具吸引力的除土地外,还是“宁式床”的诱惑——地主的浮财、底财。可见,革命虽斗转星移,升斗小民仍是基本不太理会何为世界进化,何为真正的革命。对他们来说生活境遇是政治好坏的标准,怪力乱神则深深镶嵌在其日常生活之中。因此对他们的塑造对历次革命的发起者而言成了一项长远而艰巨的任务。
从所谓辛亥革命的软弱、妥协和不彻底中衍生出来的老生常谈问题还有很多,如它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是什么性质的革命?有无将民主、共和观念深入人心等等。在这些问题背后隐含的是总要把辛亥作为一种革命殊象来讨论的执着。而这种执着从其形成过程看,来自于多方持续不断的努力塑造。
从日本鼓吹“东亚之孟禄(Monroe)主义”到新文化运动建构其合法性,从国民党欲勾连民族革命至国民革命的谱系到共产党要证明“救中国”者舍我其谁,上述力量都将作为殊象的辛亥革命固定化并普及化,且也印证了曾如野火般燃烧过清末革命少年之心的社会不断进化、历史总有阶段等观念有多长远的生命力。其实二十世纪中国的三场革命从头至尾相距不过三十八年,唐德刚先生笔下湍急的历史三峡至今还未漂过,又何须亟亟乎将中国革命斩件上桌?“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经文明之痛苦”虽经不起史实的推敲,却提醒我们以不同的历史视野来解读辛亥乃至整个二十世纪中国革命,而这一视野可将其称为现代转型。从此视野看,一九一一、一九二八、一九四九自然都代表着一个政权的终结和一个新政权的开始,随之自然有相当程度的历史断裂,但其延续性却一直是稍被忽视的问题,在笔者看来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种延续性:
其一是由现代转型之痛苦所带来的延续性。西方现代的兴起从不少方面看真的是一个偶然,但当这个偶然一手借坚船利炮,一手借文明的理由而演变成所谓贫弱之中国必须要遵从的普遍规律,从个人到国家的痛苦也就变幻为真真切切的东西。从太平天国后的自强(洋务)运动始,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孙中山、宋教仁等都曾各自承受着由近代变局所带来的剧痛,无痛苦不会思改革;无痛苦不会思变法;无痛苦不会思革命。正是在这些痛苦中,中国的现代转型启动了、延续着,革命的延续性也正包含其中。但只要攫取这段历史中的几个片断,或许会发现此种延续性的另一面。
一八五〇年代末,正踌躇满志,欲灭长毛的胡林翼在长江畔驰马,猛然看见两艘火轮船,逆流而上,飞快游弋,中国船舶难望其项背。胡变色不语,回营途中忽大口呕血,几乎坠马。此后每有人与胡谈洋务,他总摇手闭目,神情黯然,叹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一九一一年十月,辛亥革命起,湖南掘曾文正、左文襄墓;南京拆曾文正祠;上海李文忠铜像,白布缠头与左肩,颈下悬牌,曰“满洲奴隶”。《民立报》某书籍广告称章太炎为“近代民族主义伟人”,孙中山则只是“逸仙先生”。
一九二九年西湖博览会开幕,革命纪念馆展览大量中山遗物,目的是要让观者知道,“一部总理革命史,便是全部的中国革命史”。同时他们也会看见章太炎的“落伍者丑史”相伴其旁。
一九五〇年,凡“中正路”皆须改名,殃及宋教仁公园。出版物封套上画“黄花岗”即无人购买。
一九五一年,章太炎夫人谓:章氏与高尔基同年去世,而解放前上海即年年有人为高尔基开纪念会,而无人念及太炎者。即太炎门人,亦甚少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