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社会上掀起“破四旧”的旋风。胡华回到家,看到孩子在家“造反”,将父亲胡明伦收藏一生遗留下来的珍贵古字画当做“四旧”撕破、烧掉的场面,痛心疾首。晚上,他把全家叫在一起,坦诚地谈自己的“问题”。他说,“我自17岁投身革命,一生所作所为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我决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这一点你们要相信我。现在对我的误解和批判,我自当反求诸己,改正不当之处。
但是,我决不不负责任地随便承认什么。自古至今,人生在世,不知要受多少冤屈!即使是伟人也在所难免,何况我们这样的常人。人就要在逆境中沉得住气,以最大的耐心和坚韧的意志,渡过难关,等待平反昭雪的一天。”他引用毛泽东在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讲的一段话说:“受到错误处理,可以锻炼革命意志,可以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增加有益的知识。主席还特别引用了司马迁《报任安书》
中的名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至发愤之所为作也’。”他把这个典故向孩子们作了详细的解释,然后说:“我的问题肯定会影响你们,你们也要学会在逆境中发奋、自立、自强。”他还对子女说:“参加不了红卫兵,遭受歧视,不要难过,不要随波逐流。他们(红卫兵)抄家、斗‘黑帮’、破四旧等做法都是错误的。人在逆境中要沉得住气,要以最大的耐心和坚韧的意志,渡过难关。受到错误处理,可以锻炼革命意志,要学会在逆境中发奋、自立、自强……”9月至12月,胡华虽身陷“牛棚”,时不时被拉出去批斗、接待外单位调查人员、写交代材料等,但他坚持自己的信仰,通读了《毛泽东选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鲁迅全集》。对外单位人员向他调查的“黑帮分子”情况,均实事求是地回答和作证。绝不“随声附和”,更不“落井下石”。“牛棚”又先后关进来中国古代史学者郑昌淦、世界史学者李春辉。不同领域的专家,正好可以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在遭受造反派批斗、打骂的间隙,他们相互讲起课来,轮流当老师和学生。入冬后,胡华与林茂生等同处“牛棚”的教师,抬大筐为学生宿舍送煤、打扫公共厕所……一次,两个造反派组织互相抢夺胡华,竟残忍地让他在寒冬抱着衣服,穿着单衣,奔跑在校园……
12月12日,胡华在牛棚听到广播,惊悉吴玉章校长逝世。作为跟随吴老18年的学术助手,在那个非常的时日,他的景仰、他的伤心、他的怀念无处可以表达。他被限制去向吴老告别。他悲痛至极!十年后,1978年12月30日胡华在《北京日报》发表了《吴老(玉章)百岁祭》一文说:“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吴老可以说是无役不从,而且都是站在时代的最前面,革命的最前列。毛泽东曾经对他说:和你同时代的人,有的消极了,有的反动了,有的叛变了,而你始终跟着时代前进,站在革命斗争最前列,你要把这些经历写出来。吴老认为这是党和毛泽东交给他的一项任务。自1948年以后的18年中,吴老向我们这些在他身边工作的同志作过许许多多次革命回忆,我都做了手记。除一小部分梗概由几位同志整理出来以外,我的手记在林彪、‘四人帮’开始横行的1966年8月全部被抄,片纸不存。吴老每次谈回忆,约一至二小时,滔滔不绝。他有惊人的记忆力,思路清晰,内容细致。由于他的斗争经历和见闻十分丰富,未曾谈完,故手记还未整理出来,而万万想不到手记本竟被林彪、‘四人帮’洗劫一空。吴老也因看到林彪、‘四人帮’的横行霸道,义愤填膺,五内郁闷,不数月竟遽尔病逝。梁木倾颓,哲人萎谢。悲一代完人之辞世,哀生前嘱托之未成,不禁令人伤心恸哭。”胡华在该文中敬作《吴老百岁祭》五言一首:
革命常前列,为民不惮劳。
完人芳史册,风范启吾曹。
思想承恩、马,精神追列、毛。
心花百岁祭,仰望北辰高。
1967年元旦,《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提出,1967年“将是无产阶级联合其他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1月20日,胡华按要求向人民大学历史系造反派组织递交“汇报”,说明:“最近,学习了主席关于反对经济主义的十一条语录,深刻认识到主席的‘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一伟大指示的英明正确。”并表示“一定要紧紧跟上毛泽东思想,不断地改造旧习惯思想、旧框框思想。天寒地冻,照常参加劳动改造,并把所管厕所、洗脸间的窗户再次糊上……”3月3日,戚本禹(时任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窜到人民大学讲话,称:“历史系黑反动权威胡华是要打倒的,不能说与胡华有协作的都不好,有的是朋友。是搞一小撮,还是一大批,不是敌人的不能打到敌人那边去。斗争锋芒要指向反动权威,如胡华……”自1965年以来,连续三年的三月对于胡华来说,都是黑色的:被山崩土埋;被批判株连;这次又被点名……胡华再次被造反派变本加厉揪斗、殴打、鞭抽,浑身伤痕累累。4月以后,随着戚本禹所写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在《红旗》杂志、《人民日报》的发表,全国报刊舆论掀起集中批判刘少奇及其“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浪潮。胡华的史著不可能不出现刘少奇的名字,因此必然难逃干系、罪加一等。胡华被人民大学历史系造反派贴出题为《迎头痛击何干之、胡华等人反革命复辟逆流》的大字报。由于群众组织分为两派,胡华挨斗也成为双份。
校外著名学术权威(如蒋南翔、翦伯赞、吴晗、薛暮桥、冯友兰、于光远、刘白羽、朱光潜、冯定、范瑾等)被揪到人民大学批斗时,胡华与何干之每次必被拉去陪斗。
高放教授1997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胡华纪念文集》中的文章《史料·史观·史德》谈到,在“文化大革命”极左路线盛行期间,胡华被允许做两件事:一是接受“革命群众”批斗,写自我批判材料;二是揭发其他“牛鬼蛇神”。尽管被抄家、被低头弯腰、坐喷气式,被打耳光、揪头发,被挂黑牌子、游街示众,他就死不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决不胡乱自我批判,上纲上线。被逼得没有办法时,他只是说:“群众组织说我是黑帮,我相信党组织最终会做出公正的结论。”他这种正直态度被造反派认为“顽固不化,抗拒到底”,只有遭到更加严厉的批斗和更加严重的皮肉之苦。“文化大革命”中,“打倒朱德”、“打倒周恩来”、“打倒贺龙”等妖风也刮进人民大学。
有的人起劲地贴出大字报,乱揭朱、周等人所谓历史问题,进行政治投机,以捞取“造反派”的桂冠。作为中共党史权威的胡华又是首当其冲,好多造反派逼他出来揭发,都想从他这里掏出什么像样的“炮弹”。可是他不受威逼和利诱,实事求是,决不随风转舵、乱说乱讲,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凛然正气和铮铮铁骨。
胡华在回顾“文革”劫难时曾说:“理论无禁区,宣传有纪律,但是要讲真话,是真理我们就宣传,有些不是真理,就不要讲。不能讲假话。要你吹捧林彪,你觉得林彪不是那么回事,你可以不吹捧,不写;叫你吹捧江青,你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你也可以不去吹捧;叫你批判朱德、贺龙、陈毅,叫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叫你反对‘天安门事件’、追查政治谣言,你觉得不能昧着良心瞎说,至少可以保持缄默,你可以不说不写,何必昧着良心去迎合什么人呢?何必去拍人家马屁呢!我又不谋求什么高官厚禄,我们是党员,是党史教员,应该是正直的人,正直的革命者,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怕丢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蒙蔽我们对真理的认识。”1967年冬,胡华回家捡出多年未穿的旧棉衣,以备“劳动改造”中御寒。他摸到衣袋中有一张久置的五元人民币,于是到小卖部去买些用品。长期住牛棚的他哪里知道,这是一张中国曾委托苏联制版的人民币,已经停止流通。现在从收藏角度,其价值不知能翻上去多少倍。可在当时拿出来用,却要大祸临头。售货员发现后,立即报告造反派组织。胡华遂被以使用“旧人民币”扰乱金融的罪名,再次被批斗。
1968年3至4月,因饱受精神和肉体的严重摧残,胡华旧病复发,胃肠大出血,两度病危被送至医院抢救。春夏之际因胃溃疡大量出血,救治医生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虽是“黑帮分子”,嘱示人民大学造反派组织:病人危重不宜继续被关押、批斗。这样,在被关押一年多之后,由造反派组织准许胡华回家养病。
在家中,胡华天天听电台广播,看各种报纸,关注着形势的发展。
从1967年上海“一月夺权”以来,党和国家一年多处于最混乱、最艰难状态,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领导干部“靠边站”,或被下放管制,或被关进“牛棚”,甚至投入监狱。当得知林彪、江青、康生一伙卑鄙地篡改历史,甚至伪造历史时;当看到造反派发布的新战果——将某某高级领导干部揪出来“斗倒斗臭”时,胡华义愤填膺,总要把历史真相或这些领导干部的经历、历史功过向自己的孩子们说得清清楚楚。在父亲的开导下,子女们明白了: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遇到坎坷时,眼光不要被面前一时一事所迷惑,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遇事要三思而后行。总之,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孩子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不畏邪恶、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
胡华的榜样作用,还影响了曾关在同一个牛棚的历史系教师林茂生。紧随胡华之后被揪斗的林茂生,认为自己对党忠心耿耿,却被造谣污蔑甚至遭受殴打,一开始接受不了,在委屈和困惑中天天失眠。为此让家人给他买了安眠药。后来到他获得自由回家后,家人看到这瓶安眠药没有开封。林茂生对家人说,是胡华的榜样和开导起了作用。他想开了,也就能睡着了。
8月22日,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人大,胡华又被历史系造反派揪回“专政队”继续关押。此时的专政对象还有何干之、彭明、刘炼。一次,胡华与何干之打扫水房,何干之突然头晕站立不稳,嘴部撞到洗漱池边上,胡华迅即拦腰把他抱住了,否则后果不堪想像。
戴逸教授回忆了工宣队进校之后,“把被打倒的干部、教师集中在一起,我和胡华等二十多人挤住在两间小屋中,每天劳动、写检讨、听训话、背语录,过着牢狱般的生活,完全剥夺了自由。‘黑帮’们彼此之间,即使是从前十分熟悉的同志,表面上也只能如同陌路,不敢公开交谈,但一有机会,就要低声谈几句,通一点消息,说两句宽心话。自己已被批得‘体无完肤’,但仍忘不了用剩余的一点微热,去温暖别人被冻得快要凉透的心,真所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
胡华同志不愧是经过锻炼的老干部,虽处逆境中,仍保持坚强、乐观的心情。他相信局势会起变化,鼓励‘难友’们勇敢地坚持下去。有一次,工宣队和红卫兵布置学习一篇批判刘少奇的文章,还要写学习心得。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低声对我说了八个字:‘造谣诬蔑,一派胡言!’他也是敢和工宣队、红卫兵讲理、顶撞的人。有一次,他和工宣队争执起来,为的是要给一位年老体弱的老干部减免体力劳动,他据理力争,言谈从容,不畏惧工宣队的权势,终于说服了工宣队,达到了要求”。1969年1月1日,运动进行到“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胡华曾在抗日战争后期整风审干时向组织说明过的、已经了结的一桩旧案,又被作为问题提出。即胡华读初中时期,被班主任邀去开过一次励志社的会,以及他参加浙东地下党而被怀疑为“特务”和“红旗党”的问题,本来组织上已经有了历史结论,胡华在浙江解放后,也找到了确凿的历史证明人并报告了党组织,现在再一次被造反派和工宣队、军宣队拎出。尽管胡华多次根据事实和党的干部政策据理申辩,但无济于事。
入夏,中国人民大学工宣队、军宣队按照对知识分子“再教育,给出路”的政策、对胡华给以“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胡华虽然得到了初步解放的自由,但仍背负着“敌我矛盾”的政治包袱。
9月16日,为庆祝新中国建立20周年,胡华以华维为笔名撰文《缅怀杨展烈士》,宣传杨展烈士(杨开慧侄女,中共党员,原陕北公学、华北联大学员,1941年反“扫荡”时牺牲)的事迹,并以大字报形式贴出。他总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缅怀和宣传革命先烈,并以先烈为榜样激励自己。他还赋诗《中华人民共和国二十大庆》:“群魔乱舞百余年,夜气如磬压故园。喷薄韶山红日出,长空万里换新天。新国肇开二十年,百花齐放兢鲜妍。亿万人民心向党,春色长留赤县天。佳节又当丰产年,喜看稻菽满山川。抬头试向寰球望,浩荡东风已遍天。力葆青春学少年,破私立公换旧颜。勤读毛选勤改造,朝气当如初晓天。”
胡华那强烈的爱国、爱党、爱民的赤心和在浩劫面前百折不挠、激流勇进的精神跃然纸上。
10月28日,因“战备动员”,历史系疏散至京郊苏家坨公社前沙涧村人民大学半工半读基地。11月13日,胡华被送至前沙涧参加半天整党,半天劳动。11月16日早饭时,在前沙涧村农家食堂前,何干之站在乱石砌的矮墙边吃稀饭,招手叫胡华过去,悄悄地对胡华说,“毛主席叫范老(范文澜)写完《中国近代史》
的下册,包括党史部分。范老找李新同志谈,想叫李新和你、我两人去帮助写呢。”胡华回忆:“当时,我们两人都为这个好消息而欢欣鼓舞,觉得有了新的为党工作的机会。谁知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心力衰竭,独自殒命在路边。壮志未酬身先死,弃我们而与世长辞了。”胡华悲痛至极,于料理丧事的当晚,愤然吟出悼诗:“师友过从三十年,何胡休戚每相连。前沙涧水悲流海,八宝山云泪暗天。空有雄心编党史,岂无壮志辨忠奸。红楼欢语成往事,更著新篇待后贤。”这是一首悼念师友的诗,也是胡华用来抒怀明志的歌。在那是非颠倒的岁月,作为一个正直的史学家,胡华有明辨忠奸的亮眼,也有率领后贤续写新篇的雄心。12月24日,胡华将悼念何干之的诗寄给何夫人刘炼,以鼓励她继承发扬何干之的遗志和精神。
12月份,有着30年党龄的胡华被告知恢复党的组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