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们再不怎么说话。她开始阅读她带来的那本《时尚》杂志,而我则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她在纽瓦克下了车,下车前祝我手术顺利进行。她不住叫我鲁道尔夫,还邀请我明年夏天去马萨诸塞州的格洛斯特看望欧尼。她说他们别墅就在海滨,还有个网球场什么的,可我谢绝了。我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我到时候要跟我祖母一块儿去南美。其实我祖母很少出屋子,除非是去看一场混帐日戏什么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给我全世界的钱,我也不愿去看望那个婊子养的摩罗——哪怕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
我在潘恩车站下了车,头一件事就是进电话间打电话。我很想找个什么人来聊聊。我把手提箱放在电话间门口,以便照看,跟着进去,可一时又不知该跟谁通话才好。我哥哥在好莱坞。我小妹菲苾九点钟左右就上床了,我不能打电话给她,我要是把她叫醒,她倒不在乎现在有多晚,可问题是接电话的会是我父母而决不会是她,所以,这电话不能打。接着,我想到是不是该给琴·迦拉格的母亲挂个电话,打听一下琴什么时候开始放圣诞假,可又不怎么想打,再说,时间也确实太晚了。于是,我想到了那位常跟我在一起的女朋友萨丽·海斯。
我知道她已经放假了。她写了封又长又假的信给我,请我圣诞前夕去她家帮忙修剪圣诞树,可又担心接电话的是她母亲。她母亲认识我母亲,我可以想象得到,她一接到电话,就会不怕摔断他妈的腿,立刻打电话通知我母亲,说我人已经在纽约了。再说,我也实在不怎么想跟海斯太太通话。有一次,她对萨丽说我太野。她说我太野,没有生活目标。我讨厌她!我又想起了我在胡敦中学时的那个同学卡尔·路斯,想给他打电话,可我又不怎么喜欢他。就这样,我在电话间里呆了约莫二十分钟,一个电话没打就走了出来,提着手提箱,走向停出租车的通道,叫了辆车。
我他妈的当时真是心不在焉,竟习惯性地叫司机把车往家里开,我是说,我压根儿就忘了我要找个旅馆住上两三天,等假期开始后才回家。直到汽车在公园里走了一半,我才想起来,忙对司机说:“嗨,我把地址说错啦,我想回市中心。你一有机会,马上拐回去行不行?”
司机是个机灵鬼,说:“麦克,这是条单行线,可没法拐。我得一直开到九十号路才行。”
我不想跟他争论,说声“好吧”,接着,想起一件事,就问他:“嗨,你知道中央公园南头浅水湖附近的那些鸭子吗?我问你,你可知道湖水结冰后,那些鸭子都上哪儿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要得到答案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多半是白问,但还是问了。他回过头来瞅瞅我,好像我是个疯子似的,说:“你这是要干吗,老弟?想拿我开玩笑吗?”
“不,我只是很感兴趣,问问罢了。”
他没再言语,我也一样。车子很快出了公园,开到九十号路。他问我:“好吧,老弟。现在上哪儿?”
我迟疑了一下,说:“呃,问题是,我怕遇见熟人,不想住东区旅馆。我现在是在微服旅行……”我最讨厌说“微服旅行”这类虚伪的话,可每遇到一些虚伪的人,我自己也就跟着虚伪起来。“……请问,现在在塔夫特或纽约人夜总会演奏的,是谁的乐队?”
“不知道,麦克。”
“呃,那就送我去爱德蒙吧。对了,你能不能在半路上停一下,我请你喝杯鸡尾酒,行吗?我请客。我身上有的是钱。”
“不成。对不起,麦克。”他真是个好司机。可怕的性格。
车子很快就到了爱德蒙旅馆,我进去开了个房间。我在汽车里又戴上了那顶红色猎人帽,完全是藉以解闷,可在进旅馆之前又把它拿了下来。说起来真是滑稽可笑,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怪人,却万万没想到那混帐旅馆里住的,全是变态的和痴呆的怪人,到处都是怪人。
他们让我住进一个十分简陋的房间,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见旅馆的另一头。我心里沮丧得要命,对什么都不在乎,当然更懒得管窗外有没有什么景色了。领我进房间的服务生,是个六十五岁左右的老头子,这人看起来甚至比这房间更让人泄气。他正是那一类喜欢把所有头发梳向一边,以此遮掩秃顶的秃子。如果是我,宁可让秃顶露在外面,也不干这样的事。不管怎样,叫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老头子来干这种活儿,给人提行李,等着赏小费,实在太可怕了。我猜想他大概没什么文化。
他走后,我大衣什么的都没脱,站在窗前往外眺望了一会儿。我无事可做。可是,你要是知道旅馆那一边的房间里都在干些什么,准会吃惊。他们明目张胆,甚至不把窗帘拉上。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光穿着裤衩,看样子还很有身份,在干一件我说出来你绝不会相信的事。他把手提箱放在床上,然后从里面拿出完全是女人的服装,穿戴起来。那些服装真正是女人的:长统丝袜、高跟皮鞋、奶罩、搭拉着两条背带的衬裙,等等。随后,他将一件腰身极小的黑色晚礼服穿在外面。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像女人那样迈着极小的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不停地抽着烟照镜子。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除非另有人在浴室,这我看不到。跟着,我又看见这老家伙上面的窗口里,一对狗男女正彼此用嘴喷水。那水或许是加了冰的威士忌苏打,我实在看不出杯子里盛的究竟是什么。嗯,他先喝一口,喷她一身,接着,她也照样喷他。他们就这样轮流喷来喷去。我的老天爷!你真该见见他们,瞧他们那歇斯底里发作的样儿,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儿。我不开玩笑,这家旅馆住的全是心理变态的人,也许只有我才是唯一的正常人。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大。我他妈的真想立即发个电报给斯特拉德莱塔,叫他搭最快一班火车直奔纽约,他准可以在这里称王哩。
糟糕的是,尽管你心里颇不以为然,可这类下流玩意儿还相当吸引人。举例说,这个给人喷得满脸是水的姑娘,长得还十分漂亮,而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我内心中一直认为,我这人也许是天底下最最大的色情狂。有时候,我很能想出一些十分下流的勾当,只要有机会,也会干。我甚至想象得出,如果男女双方喝醉了酒,而又能找到那么一位姑娘,可以往彼此脸上喷水什么的,那该有多好玩——尽管这确实有些下流。不过,问题是我不喜欢这种做法。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种做法确实很下流。我想,你要是真不喜欢一个女人,就干脆别跟她一起厮混;要是真喜欢呢,就该喜欢她的脸,小心呵护它,而不是干那种下流事,比如往它上面喷水什么的。真正糟糕的,是许多下流事有时候干起来却他妈的十分有趣,而女人在这方面也好不了多少。
你如果不想干太下流的事,不想毁坏真正好的东西,她们反倒不乐意。
一两年前,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她甚至比我更下流。嘿,她真下流极了!尽管时间不长,我们却用一种下流的方式狂欢了一阵。我委实不太了解性这种东西,它让你发疯发狂,你他妈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老给自己定下有关性方面的限制,可跟着就去破坏。去年,我发誓决不跟那些我内心深处厌恶的姑娘一起厮混,可没出一星期就破坏了,事实上,在立下规则的当天晚上,我就破坏了。我跟一个叫安妮·路易丝·肖曼的浪荡货搂搂抱抱地胡闹了整整一晚。性这东西,我的确不了解。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站在窗口不动,心里却起了个念头,琢磨着要不要给琴挂个电话,我是说直接挂个长途电话到她学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照理说三更半夜是不应该给学生打电话的,可我什么都想好了。我打算跟不管是那一个接电话的人都说我是她舅舅,说她舅母刚撞车死了,我要立刻找她说话。这样做本来是能够成功的,我没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情绪当时不对头。你要是没那种情绪,是没法做好的。
过了一会儿,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抽了一两支烟。这时,我性欲上来了。我不得不承认,一刹那间,我就想起了一个主意,拿出皮夹寻找一个地址。那是今年夏天,一个在布林斯敦念书的家伙在舞会上给我的。最后,我找到了记录那地址的纸条。纸已褪了色,但还能辨认出字迹。那姑娘不是个纯粹的妓女,可也不反对偶尔客串一下,那个布林斯敦家伙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有一次,他带了她去参加布林斯敦的舞会,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她好像是个脱衣舞女什么的。不管怎样,我走到电话机旁边给立刻她挂了个电话。她名字叫费丝·卡凡迪西,住在百老汇六十五大道斯丹福旅馆。毫无疑问,那儿又是一个垃圾堆。一开始,我还以为她不在家,因为半晌没人接电话。最后,有人拿起了话筒。“哈罗!”我打了声招呼。我故意把声音装得很深沉,以便不让她怀疑我年龄或别的什么。不过,我声音本来就很深沉。那女人也“哈罗”一声,不怎么客气。
“是费丝·卡凡迪西小姐吗?”
“你是谁?是谁他妈的在这个混帐时间给我打电话?”
我听了稍稍有点儿害怕,用成年人那种极成熟的声音说:“呃,我知道时间已经挺晚啦,但我希望您能原谅我,因为我实在是太急于见到您啦。”口气温柔得要命,真的。
她问:“你是谁?”
“呃,我是爱迪·波德塞尔的朋友。他跟我说,如果我进城,可以请您一起喝一两杯鸡尾酒。”
“谁?你是谁的朋友?”嘿,她在电话里真像只母老虎,简直是对我大声吆喝。
我只在他妈的那个混帐舞会上遇见过他一次,实在记不起他名字是爱德蒙还是爱德华,只好含含糊糊地说:“爱德蒙·波德塞尔。爱迪·波德塞尔。”
“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杰克,你要是认为我喜欢让人在三更半夜……”
我忙提醒她,说:“爱迪·波德塞尔!布林斯敦的!”感觉得出她正在搜索记忆,想这名字。
“波德塞尔?波德塞尔……布林斯敦的……你说的是不是布林斯敦学院?”
“对啦!”
“你打布林斯敦学院来?”
“呃,差不离。”
“哦……爱迪他好吗?不过,在这时候打电话找人,真叫人意想不到。”
“他挺好,叫我向您问好。”
她说:“呃,谢谢您。请您也代我向他问好——他这人再好没有。
他这会儿在做什么?”转眼间,语气变得客气得要命。
我说:“哦,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我他妈都不怎么认识他,甚至不知道这会儿他是不是还呆在布林斯敦,哪知道他在干什么?
“瞧,您能不能赏光出来跟我碰个头,喝杯鸡尾酒?”
一刹时,她换了英国口音,说:“我问您,您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对了,听您声音好像挺年轻,请问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噗哧一笑,极温柔地说:“谢谢您恭维,我名字是霍尔顿·考尔菲德。”我本该给她个假名的,可一时没想到。
“呃,考菲尔先生,瞧,我可不习惯三更半夜跟人约会。我是个有工作的。”
“可明天是星期天。”
“呃,不管怎样,我都得要有足够的睡眠,以好好保持我的青春。
您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本来想,咱俩也许可以一块儿喝杯鸡尾酒,时间还不算太晚。”
“呃,您真客气。您从哪儿打来的电话?您这会儿是在哪儿,嗯?”
“我吗?我是在公用电话间里。”
她哦了一声,沉默半晌,说:“呃,考菲尔先生,听您声音十分可爱,您好像是个极可爱的人。我非常愿意什么时候能跟您一块儿玩玩,不过现在时间实在太晚啦。”
“我可以上您家来。”
“呃,若在平时,我会说这再好没有了,我是说我很高兴您上我家来喝杯鸡尾酒,可现在不巧得很,跟我同屋的那位恰好病了。她整晚都不曾合眼,这会儿才刚睡着。”
“哦,这真是太糟糕啦。”
“您住在哪儿?咱们明天也许可以一块儿喝鸡尾酒。”
我说:“明天可不成,我只今晚有空。”我真是个大傻瓜,不应该这样说。
“哦。呃,真是对不起得很。”
“我可以代您向爱迪问好。”
“您肯吗?我希望您在纽约玩得痛快。这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地方。”
我说:“这我知道。谢谢,再见吧。”跟着就把电话挂了。
嘿,我真把事情搞糟啦,我本该至少约她出来喝杯鸡尾酒什么的。
我记不清已经几点了,反正挺早,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我最讨厌在还不困时就上床睡觉。我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件干净衬衫去冲凉,冲完后就在浴室穿上了它。我还想下楼去看看,此刻紫丁香厅他妈的到底还可以做些什么——这旅馆有个夜总会,叫紫丁香厅。
换衬衫时,我差点又想给小妹菲苾打电话。我倒真想跟她聊聊,我是说跟一个真正懂事的人聊。可不太敢冒那个险,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这会儿一准在床上,决不会在电话旁边玩的。我曾想,如果万一是我父母接电话,我立刻就把电话挂了,可这也不是办法。他们会知道是我。尤其是我母亲,好像未卜先知,总知道是我。但我真想找菲苾聊聊天。
你真应该见见她。你这一辈子也不会见到那么漂亮、聪明的小女孩子。我敢打赌,她真的非常聪明。我是说从上学到现在,她门门功课都是优。实在地说,家里就我是唯一的笨蛋。我哥哥好歹是个作家什么的,我弟弟艾里,就是刚才我跟你提起已死去的那个,简直是个鬼精灵,惟有我是个真正的笨蛋。你真应该见见菲苾。她还只十岁,跟艾里有点儿相像,也是那种红头发,夏天剪得很短。每到夏天,她总把头发一古脑儿全扎在耳朵后面。她耳朵也挺小挺漂亮的。到了冬天,她的头发留得挺长,有时,我母亲会给她梳成辫子,但有时也不梳。可那头发的确也很漂亮。她身材像我一样,也是瘦瘦的,可瘦得好看,是室内溜冰的那种瘦。有一次,我隔着窗口见她穿过五马路向公园走去,身形显得分外苗条。她的确是那模样儿,室内溜冰的那种瘦,你见了准喜欢。不管你跟菲苾讲什么,她总能知道你他妈的讲的是什么。我是说,你简直哪儿都可以带她去。比方说,你如果带她去看一部蹩脚电影,她就会知道这是部蹩脚电影,而如果你带她去看一部好电影,她同样也会知道这电影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