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皆有错:名家经典
4038700000020

第20章 核时代的乌托邦(节选)

(日)大江健三郎宗诚译

如果说,人的存在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无论如何,我想朝向用20世纪末人们的手能将其明晰呈现出来的方向前行。

堀田善卫先生:

如果我告诉您,我在美国的根据地是西海岸加里福尼亚大学的伯克莱分校,您大概首先会想起“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博士,并想到越南战争时期这里的学生运动吧。

我从这里出发,去访问中西部的芝加哥。在芝加哥大学,望着穆尔为纪念核能量的最初释放而创造的雕刻,它的规模是那样巨大,我只能这样认为:20世纪后半叶的人类,仍寄希望于核。我想,在那纪念雕刻之侧,如果不旋转铭记最初投放核武器行为的广岛原子弹蘑菇云图案,就不能充分表现出我们的核的实际状况。

接着,我和美国众多的市民一起观看了电视上的电影节目《那以后的日子》。那是以苏联从日内瓦核裁军会议退场为契机,美国核弹头在欧洲配备的一周。电影里有这样的一个场面,最终将毁灭的阿肯色市的一位市民说:“这个城市一无所有,大概不会受到攻击吧?”

他的朋友听了这样乐观的话后说:“那里不再一无所有。”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可能存在逃离核威胁的自由场所。在电影放映之后的讨论会上,科学家科尔·赛根围绕全球性环境破坏问题,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我则想起在大学低年级时学习“乌托邦”

一词构成的事情。追溯一下合成“UTOPIA”的希腊语词根,是“OU,NOT+TOPOS,APLACE”,也就是“没有地方”,处于这种核状况,乌托邦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这不正是上述剧作者的本意吗?我想将其叠印到托乌马斯·莫尔终生的思想里去。在受到宗教战乱影响的英国,莫尔生活在巨大的责任感与懊恼中,并终遭惨死……置身如此险恶的时代,却不能不活下去,应该怎样生存?难道不要怀抱大希望吗?纵然是弱小者,如果不常衔希望的种子,对日益恶化的核状况的认识,可能压迫得人痛苦不堪。坦率地说,这是我多年积累的经验。

为燃起自己内心的希望之火,有一句作为精神支柱的话,那是从芝加哥大学教授、宗教史学家埃利亚代的日记里发现的一段话。埃利亚代是一生厄运的知识人,他阅读关于古代狩猎者的书,获得了启示:人不能被自身毁坏。就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来说,一个人生活着或曾经生活过的事实,是不能被抹煞的。

没有宗教信仰的我,引用这话,虽然有些不相宜,但事实上,我也曾有过获得埃利亚代所说的那种启示的经验。我的孩子带着病症出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去医院;望着保育器里的婴孩,不觉之间,我感受到了那启示——无论是谁,也无法取消这一可怜的生物存在的事实。因此,我准备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并且想记录下他的生活。

我创作了《新人呵,觉醒吧》,描写了成长到20岁的孩子与家人的共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也不断增加新病症,并时常发作,在美滞留期间,从孩子的信里,我最初得以知道,孩子痛苦频发而又意识清醒,甚至想把头脑浮现的念头语言化;在去职业训练的福利院途中,他因病痛发作而蹲伏在车站的台阶上,孩子的信写道:

“我吼叫了起来。”孩子接着这样写:“我完蛋了!活了20年,太难了啊!”

不必说,孩子一忍过发作之苦,就会恢复健康的。我在儿子诞生里发现契机,至今也仍想不断在他身上继续发现。

堀田善卫先生,我没有采取可以称之为行动的行动,我基本上是一个书斋里的人。我长期注视着广岛、长崎深深扎根于现实且思想水平很高的反核运动。因此,我不说:“开始吧!我们立于各种各样生存经验之上,以人的存在不可毁坏的“显现”的思想为基础,解决核时代问题的行动,开始吧。”我想说,把这一已经开始了的行动继续下去,推广开来。我不断地这样祈念着:如果说,人的存在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无论如何,我想朝向用20世纪末人们的手能将其明晰呈现出来的方向前行。

作者简介

大江健三郎,日本作家,被称为“日本新时代文学的旗手”。他的作品大多以残疾人和核问题为主要题材,呈现出纯粹的人文主义者形象,1994年凭借《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心香一瓣

日本战后文学的作家们,背负着战争创伤、同时也在渴望新生,他们力图填平与西欧先进国家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诸国间的深深沟壑。所以,人生的悖谬、无可逃脱的责任、人的尊严等成为他们作品谈论最多的话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核武器的使用,虽然促使了日本的最后投降,但也给日本人民留下了深重的灾难。许多孩子因此患上脑功能障碍等多种顽症。

大江健三郎在这封信中也对核时代人类的生存发展表示了担忧,并祈祷人类能将解决核时代问题的行动坚持下去。这是一个作家良知与对人类崇高责任感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