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皆有错:名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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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论博物学家

(俄)曼德尔施塔姆黄灿然译

达尔文清洗科学语言,消除浮夸的、修辞学的和目的论情愫的每一个痕迹。他敢于散文化,恰恰是因为他要说的实在太多,故不觉得需要向任何人表达狂喜或感激之情。

自然科学家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写作风格的自由,也找不到现成的。每一种科学模式都要求有自己独特的组织科学材料的方法。它的表面形式总是支持某一独特的意识形态及其伴随而来的目标。科学的文学形式问题在自然科学中尤为明显,这些自然科学在危机时刻总是成为意识形态的战场。只有当我们全面研究人们对自然的态度的历史之后,我们才可以理解那些制约着自然科学的文学风格的规律。

达尔文从未宣称自己是一位自然哲学家。他从未把任何神学属性强加于自然。不仅如此,他还一而再地拒绝仁慈的自然这一概念,至于自然中的意志或理性动因这一概念,就与他更远了。他在科学写作的表面形式,换句话说,他在逻辑上和风格上的技巧的总和,是来自纯粹的生物学的观点。

达尔文的著作是在自然科学中的浅薄之风已到了破天荒的不成比例之际出现的。业余自然研究在英国和欧洲大陆到处泛滥。受过教育的小康市民和绅士在研究植物,收集标本,并带着记录他们观察和描写的本子。德国浪漫主义和英国讽刺作家都对他们大加嘲弄。查尔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事实上是对这类业余活动的一次尖刻的讽刺。我们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和他在俱乐部的追随者们,都是博物学家。然而,他们完全无所事事。他们竟能让自己专注于这种只有魔鬼才知道是什么的消遣,而他们的滑稽表演是年轻姑娘和街头顽童取之不尽的笑料。

这类德高望重的绅士配备了捕蝶网和植物背囊,却没有任何普遍的目的来指导他们。他们僵硬的观察和描写变得漫画。然而,在乡绅和牧师所从事的各种纯粹属于家务式业余活动的同时,也兴起了一股研究世界地理的热潮。环世界航行成了一种教学时尚。不仅是金融界的精英,而且是整个中产阶级,都想方设法要为他们的子弟提供环游世界旅行的机会,为他们在商船或军舰觅得一官半职。

这种对自然的多种多样的新好奇,与林奈对于知识的渴求和拉马克聪明的寻根问底截然不同。这个始于达尔文的“比格尔”号航行,终于著名艺术家莫奈乘坐“布里吉特”号环游世界旅行的时期,是一个分析式观察的趋之若鹜的见习时期,当时人们争相论证他们对世界的体验,并且有一个关于实践活动和个人首创精神的牢固基础。

达尔文的科学描述惊人的逼真。他利用阳光、空气和阴影,以及精心计算的距离,在他的写作中制造最大可能的效果。结果是一幅有某种动物或昆虫被不知不觉捕住的引人入胜的图画,仿佛是被照相机捕住了,展示出最具有它的特征的姿态:

这只叩头虫,被倒放过来仰天准备跳起时,头和胸廓会向后移动,接着把胸脊撑起,靠在鞘尖上。在继续向后移动的过程中,那条脊因肌肉的充分调动而弯得像一个弹簧;此刻这只昆虫靠在它的头和鞘翅的末端上。

现代读者很难充分欣赏这一描写蕴涵的绝对前所未有的新鲜性,在今天看来,它看上去简直是取自电影纪录片。为了充分领会达尔文革命性的文学科学风格的程度,让我们拿这幅彻底的实用性素描与帕拉斯的一段描写相比较。帕拉斯是林奈的信徒,也是《穿越俄罗斯帝国各省游记》的作者,以下是他对“亚洲蠓虫”的描写:

高如跳蛛科甲壳虫,但外表圆,胸呈球状。绿腹绿脚,暗胸,铜色头。翅光滑,紫黑。触须长度均匀,前脚稍长。该品种见于恩德尔斯科湖一带。

帕斯把这只昆虫打扮得仿佛就要在中国宫戏或宫舞中表演似的,仿佛它是一件珍宝或纪念品盒子里的一幅画像似的。林奈的归类系统依赖这种描写:自然有一个聪慧的计划,它可以被直接通过归类来理解,因为狂喜蕴涵在认识的行为中,它们完全一样。林奈写道:“它结构优雅,所有的血管都通向它,它是血液循环的唯一起因。”

在分隔林奈与达尔文的近一个世纪的间歇,进化文化者居维叶、布封和拉马克支配着自然科学领域。在这期间,博物学著作中对于结构性和解剖性的特征的描写盖过纯粹的美学特色。封建帝国的微缩绘画艺术开始衰落。然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

把自然视为恒定不变的系统这一概念被一种看法取代,这种看法认为有机生物有一条活链,它永远在运动,总是在朝着完美奋进。自然神论者拉马克并没有把上帝看成一个大设计师,但却把它看成一位不插手内政的宪政君主。拉马克的分类系统多少有点是人工的,把各种最多姿多彩的现象都包揽进去,像一个网,向所见一切撒去。这位博物学家接着除了像以往一样体验狂喜之外还能干什么?可是,那种狂喜已不再是由孤立的、个体的自然现象所引发,而是由一个个根据逐渐发展的次序排列起来的范畴和群组所引发。

法国革命也对博物学家的风格产生重大影响。布封利用他的科学论文作为煽动革命的讲台。他赞颂那些成群自由自在地生活的马匹的自然状态,然后规劝我们以它们为榜样,赞美骏马那种市民的勇武精神。

拉马克最好的著作写作于国民公会高峰时期,他一再滑入一种立法的声调。他不描写自然法则,而是颁布。

达尔文著作瞩目的散文特质在更大的范围内是以历史为先决条件的。达尔文清洗科学语言,消除浮夸的、修辞学的和目的论情愫的每一个痕迹。他敢于散文化,恰恰是因为他要说的实在太多,故不觉得需要向任何人表达狂喜或感激之情。

作者简介

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最卓越的天才诗人。著有诗集《石头》、《悲伤》和散文集《时代的喧嚣》、《亚美尼亚旅行记》、《第四散文》等。另有大量写于流放地沃罗涅什的诗歌在他死后多年出版。

心香一瓣

科学需要借助文学形式进行呈现。但与一般的文学作品不同,科普文章需要以严谨、科学作为写作准则。一旦被过多的美学特色所粉饰,就会不经意间喧宾夺主,掩盖了欲要传达的科学事实。

真正的科学大师,都是会将自己的科学发现和观点通过通俗易懂、准确凝练的语言表达出来的人。这就是许多科学家同时也是作家的原因之一。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达尔文的文学科学风格,根植于他历时五年的环球航行所积累的大量观察材料,所以他没有受当时虚浮的文风的影响。“用事实说话”,看似很乏味、苍白,却最有力、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