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很奇怪,他是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中隐形的一分子,但就像一封信中的逗号,安静沉默,据说他的高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表兄关系,他又年长我十岁,所以礼貌上,我称他为表叔。
“白痴””神经病”“脑残”。
这是幼年时其他小孩形容他用的词语,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大多带着鲜明的鄙视和高高扬起的下巴。
我那时候虽然还在上小学,但是心里早就有羞耻心理,就想着他可是我的表叔,可是我们楚家的一份子,侮辱了他就等于侮辱了我!其他人算个狗屁!有什么资格议论我的表叔呢!!后来我才知道,表叔虽然名义上是我叔,但实际我们中间隔了好几。代了,所以他姓章,不行楚。
于是乎心里那股愤愤不平的劲儿气的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地揍那群不知死活的小屁孩,一边揍的他们哭爹喊娘一边骂:“你才是白痴!你家都是白痴!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白痴!看看你这个白痴样就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尿了!”
当那群恶人先告状的小孩哭喊着跑去告诉大人的时候,我的麻烦就来了,先是我爸对我进行精神教育,再是我妈对我进行暴力教育,有时候还会二合一,我妈挽起衣袖撩着棍子开打,打的我上串下跳哀叫连连不死都要掉层皮,这时候我忙向我爸投去求救的目光,我爸虽然心痛我,却迫于我妈的淫威下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碎碎念叨:“打,打,死命打!孩子就是要打才长记性!打没了我们再生个!看她下次还敢不敢欺负其他小孩了!从小就那么暴力,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
此话一出,立刻被我和我妈默契的凶神恶煞的瞪了一眼,我爸一下就得罪了俩,连忙补救讨好道:哎哎,那个啥,孩子他妈,挑肉多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打,别把姑娘脸揍破相了,等下被人看见了影响我们形象啊!”
哇靠,这简直是亲爹!不留痕迹转移话题的功底很是了得啊!
虽然我在心底默默流泪,但是我乐意承受这份痛,那可是为了我表叔啊!这让我有了份光荣的使命感,虽然没有见过他几面,但是表叔对我,那可是真真的好!
小时候,每逢年过节时,我们都会上亲戚家登门拜访,走家串户。三大姑八大姨舅公叔父的,大多数我都叫不来名字。如同纸张一样印刷存放在脑海的某一处,我的记忆里实实在在的有着他的片段,哪天一不留神就会翻开来……
“表叔表叔,你带我去玩好不好。”我流着鼻涕,迈着小短腿跟在他身后,那时我大概是小学一年级,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大堆热情好客的亲戚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表叔了,他总是带着一本书,静静的待在一个角落翻阅着,特别特立独行。
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粘着他,那时候的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要现在想一个的话,唯一能让我想到的正当理由就是“花痴“。但每当我想让他抱我的时候,表叔总会闪的很远,连衣角都不会让我碰到,而且回避的很快。当时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你跑我躲”的游戏,吸了吸鼻涕,嘿嘿一笑,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冲他追了过去,于是乎大人们就会看到一个白净清爽的少年慌恐的躲避着一个脏脏的爆发力十足的小女孩,从四合院的这头跑到四合院的那头。
正月初二,寒风阵阵,冷的刺骨。
我跑到表叔后面正准备抱住他,没想到表叔这几天已经适应了我的攻击,像是有第六感似的瞬间一个侧身,我扑了个空,立刻以狗吃屎的姿势摔了个四脚朝天,不过还好我当时虽然年纪轻轻,但早已在棍棒下练就了一副粗皮厚肉,所以我不哭不闹,以超越同龄人的淡定起身拍了拍崭新的红棉袄裤,看着已经走远的表叔,大喊一身“站住!”然后蹬蹬蹬的追了过去。
本来表叔一向把我的话当空气般仿若未闻的,但是没想到这次却停下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可能是我那声喊叫太惊天动地把他给震住了吧?
总之我也没想太多,就一下子跑到那个眉目入画的少年面前,横手拦住他,霸气冲天又带着稚音说道:“……你!不许走那么快!我都跟不上啦!”
表叔俯视着矮矮的我,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说话吗?”
“那当然啦!表叔!为什么你都不理我呢?!”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就更加委屈了,很不满的指控这几天他的种种恶行,“你不叫我吃饭,不和我玩,也不听我的话,哼!大坏蛋!”
他只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就微微侧首,看着不知道某处,接着像是在背书般着说出了一大段话:“我不是表叔,不是,我是章泽天,生于1982年8月7日,我家在A市枫叶路38号正业小区C栋三楼门牌号389,爱好小提琴钢琴看乐谱肖邦贝多芬还有不喜欢香蕉,不喜欢,绝对不要吃,妈妈说我也不能吃桃子因为我过敏,但是我不要过敏,因为要去医院打针,我不喜欢打针也不去医院,不去,我不能吃桃子的。”
表叔眼神飘忽不定的说完这段话,就安静了下来。
小小的我只听懂了他不想去医院,立马点头符合道:“对对!我也不要去医院的!医生好恐怖的,表叔,你去过医院吧?打针痛不痛?”
我在喊他,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嘟了嘟嘴,“算了表叔,要不然我们出去玩雪吧?!”我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邀请道:“院子里的雪很厚了,我们可以堆雪人,还可以玩雪战呢!很好玩的!”
我看他没反应,眼珠子一转,拉住他的手就往外冲,地上结了冰块,两个人脚下一滑,我“啊”的一声抱着表叔,一大一小双双摔到了雪地里滚了几圈。
他先是十分慌张的一把推开我站了起来,看着满身的泥混着雪弄脏了他的衣裳,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拼命的拍打着身上的雪,满脸通红,然后急促的喘气,“不要!不要!啊!啊!啊!!”最后他抓着头发奔溃的拼命尖叫,不停的发抖哆嗦,像是有什么豺狼虎豹要把他吃了般恐惧。
这动静搞得挺大,大人们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准备将陷入困境的表叔拉上来,没想到表叔非但不领情,反而十分讨厌他们的碰触,一边惊叫一边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我坐在雪地里看着他们忙活着,倒是觉得很有喜感,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
最终还是表叔的母亲冲下来安抚着慌乱的他,把他带到屋子里了。
我那时候还小,大人们也无非觉得这是小孩子们的闹剧,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也没责怪于我,所以在和表叔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我欺负他欺负的很欢乐,表叔被我欺负的很痛苦。
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表叔有心理疾病,那个病的名字叫———亚斯伯格症。
我发现表叔只会在我叫他名字的时候理我,但是我们家族家教又很严,这种“不尊”的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所以我会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偷偷跑到他身边,轻轻道:“喂喂,章泽天,你在干什么呢?”
他没有看我,而是一板一眼的说道:“论宇宙飞船的近代史。”
我“哇”的一声,眼里泛起崇拜的小星星,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是一说道宇宙飞船,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书籍吧!
他看见我坐下来了,有些很不自然的表情出现在了他脸上,问:“你叫什么?!”
“我叫楚书君啊!”
“好,楚书君。”他皱着眉头,眼神看向别处,飘忽不定,脸上却十分厌恶的说道:“你真的很烦,楚书君不要再跟着章泽天了!章泽天要生气了!”
“你才烦!你才烦!”我当时听了心里一阵委屈,然后一股怒气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猛地扑上去抱住他,但是被人高马大的男人几下就甩了开来。
我嗷嗷大哭,眼泪鼻涕的跟自来水龙头的水似的哗哗掉啊,关都关不住,只差在地上蛮横的滚两圈来显示我的不爽了!
他完全没有安慰小小的我,也没有任何的行动,只是自顾自的坚持说道:“我不烦,不烦,是你很烦,是你经常来烦我,和我最不喜欢的香蕉一样,我不烦,是你烦。”
“好!”我大吼一声,一下子从地上手脚并用的大吼一声蹦了起来,朝他不爽的说道:“好!你惹怒我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好好赔礼道歉,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没错我当时的确是电视看太多,已经完全被武侠剧洗脑了,而这段话也的确是我脑海里想过最恶毒的语言。
他说他要走了,他说这时候他的猫和老鼠要开播了。
这时候居然谈猫和老鼠?!我就那么被无视了吗?!
我就红着脸,站在他身后大声道:“有本事你去摘朵梅花给我啊!那我就不烦你了!不然本大小姐就天天赖着你,哼!还要在你看电视的时候吵你!让你看不了电视!”
少年停住了,转过头,居然说了句“好”,然后便在漫天凯凯雪花中,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墙头,扶着覆上薄冰光滑冰冷的墙面,吃力的爬了上去,寒风吹过他的发丝,那张俊逸的脸蛋,专注的眼神,让当时的我看呆了,张着嘴巴,愣愣的看着他。
结果他一摘到那朵梅花,随着树枝被掰断的脆响,整个人也随即身体不稳的摔了下来,掉到了雪地上。
这次大人们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了过来,里一圈外一圈的把他围了起来,三叔道:“打电话打电话!送医院去!”
“怎么会从墙上摔下来了?!啊!这怎么回事儿!”
就在众人焦急的询问中,表叔躺在雪地上,颤颤巍巍的拿起了那朵梅花,众人的目光一同随着梅花的方向望去,不错,看到了罪魁祸首的我。
“拿,拿去,你现在不可以再烦我了。”
……
看吧!我表叔对我多好!这是我人生中男人送我的第一朵花,也注定了今后与他的纠缠不清。
表叔摔断了一条腿,卧床三周,推迟了好几天才离开四合院,大人们当时也真是把我当作了个炸弹,严禁我在表叔周围三米内晃悠。
再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听我妈说表叔一家子都去美国生活了,我心里想着也要去美国看我表叔,那里一定有很多的糖果和巧克力,我妈笑了笑,让我好好读书去,做人要脚踏实地的,不能异想天开。
以后断断续续的我还是偶尔有听长辈们讲过他们家的事,说他们在美国买了大房子啦,开的奔驰宝马啦,表叔也学业有成啦等等等等,时光如梭,一晃就十五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彪悍的小女汉子变成了更彪悍的大女汉子。
我妈最近急着给我相亲,说是再晚几年马上就要变成剩女了,我和我爸听她絮絮叨叨的念了一个早上,耳朵都快生茧了。
我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嘿嘿一笑:“不吃了,爸妈,你们慢用。”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才二十三岁,先玩够了再说!大不了过了三十就去嫁个五十岁的二婚阔佬,花钱如流水,小孩也不用我生,这小日子过的绝逼爽歪歪!
当然这只是我内心YY而已,要真这样做了,且不说别的,整个家族上下百来号人一人一棍子总得把我打的吐血,别说心疼了,我妈绝对是下手最狠的一个!
这不,我妈眼睛蹬的和铜铃似的:“吃这几口饭就不吃了?过几天你出去工作看你能不能吃饱!”
我刚大学毕业,很幸运的被分配到C城一幼儿园做实习老师,教小朋友一直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总是觉得当老师很威风凛凛,没想到一转眼,我也要做老师了呢,心里还真是一些紧张,楚书君呀楚书君,你可千万不要黑了祖国的小鲜花们呀!
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客厅赫然多了一篮新鲜的水果篮子,旁边还放了几瓶价值不菲的酒,我走过去拿起酒瓶,心想这是谁放在我们家的呢?既不是重大节日,也不是父母寿辰,酒瓶沉甸甸的,拿起来很有份量。
我爸剃着牙齿也从饭桌上走了过来,满面红光的说:“怎么样闺女,酒不错吧!哈哈哈!国外带来的呢!”
我就纳闷了,“这酒是好酒,但这是谁送的呢?”
“你家表爷爷,他们前天刚从美国回来。”
“表爷爷?哪个表爷爷?”家族如此庞大,搞得我都有点混淆了。
“这你都不记得了?就是你表叔的爸爸!”
我晕,“爹,我还是你的女儿,你还是我爷爷的儿子呢!你这解释的太潦草了,到底是我哪个表叔的爸爸呀?!”
我爸啧了一声,皱着眉头,把牙签扔到竹篓里,“笨闺女,这么说了你都不知道!就是你那个,那个,那个小时候从墙上摔下来断了腿的表叔!你忘记了?!”
我一愣,脑子里突然蒙了。
我的天!章泽天他回来了?!他从美国回来了?!
不知怎么滴,我的心里就有点小激动,但还是在我爸面前故意保持平常的样子,嘴角努力的不要上翘,装不经意的问道:“那,那我表叔也来了吗?”
“来了呀,他们昨天一家子都来了呀,还给我们带了那么多昂贵的礼物,在美国带了人也就是会变的呀,越来越意气风发了,嗯,真不错!闺女,你以后也得好好工作,有机会也带你爸妈去美国看看。”
我特别鄙视我爸的崇洋媚外,然后我们聊着聊着,我爸就问我:“闺女,你们年轻人懂现在的潮流,你说我们改天回送你表爷爷,该拿点什么礼物过去好呢?”
我想了一下,表爷爷家那么富裕,送钱太土,他们在国外那么多年什么高档货没见过,送那些金银珠宝又没有新意,我想就算是远亲那也是一家人啊,就送点土特产吧!隔壁家打的棉被就不错,又暖和又轻盈,我就和我爸妈商量着,给他们送几床被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