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人文社科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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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O一、智布黄蜂阵自从抓了何心隐后,武昌城中爆发了几次大的骚 乱。第一次是洪山书院的六百名学生发动,全省就近私立书院的大批学生蜂拥而至,就连城里省府两所官学的学生也都响应参加,约摸有上万人,将大成路上的学政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头的一些地痞流氓等不法分子也趁机起哄捣乱,砸抢了几家店铺。甚至焚火烧毁了一些房屋。陈瑞一看这紧张局势大有蔓延之势,便当机立断采取措施。除先前调入的二百名军士外,又将驻扎在孝感卫所的一千名兵士迅速调入省城进行弹压。城中各大衙门以及主要街道都有兵士日夜巡逻。局面虽然控制住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却说数千名学生围困学政衙门的那一天,金学曾不听陈瑞劝告,硬是要火急火燎往回赶。斯时学政衙门前人山人海,平素温文尔雅的莘莘学子,这时候早把子云诗云温良谦让等书生功课一股脑儿抛诸脑后,只见他们在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有的捶胸顿足看似疯汉;有的龇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刚;有的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有的攒眉拧目,倒像是吃了几斗黄连水。总之是“狼奔豕突”群情激愤。这些人打听到抓捕何心隐是学台大人金学曾的主意,便互相串连邀齐了前来学台衙门找金学曾兴师问罪。他们中也不乏泼皮式人物,一来就摆开架势要往学衙的仪门里冲。省里的三台衙门都是密勿重禁严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岗。这会儿见有人要以身试法,值守的兵士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起横枪护住大门,领头的哨官喊道:“谁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枪戳了他!”秀才们虽然有心闹事,但见了横肉面生的兵爷,心里头还是惧怕三分。数十人冲上了仪门前的台阶,又都吓得退了回去。衙门既不敢冲,他们也决不甘心就此散去,便吵吵嚷嚷要金学曾出来回答为何要抓何心隐———他们并不知道金学曾不在衙门里,衙门里的人更不会据实奉告。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谁嚷了一句:“看哪,学台大人的轿子抬过来了!”学生们回头一看,果然见一乘油绢云顶大凉轿从东面的玉马街匆匆而来。顿时,围在衙门前的学生们,又像潮水般朝轿子那厢涌去。此时坐在轿子里的金学曾面对万头攒动的场面,心里并不惊慌,他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到广场中间停下,他抬腿下轿,立马就有人朝着他大声喊叫:“你凭什么抓何心隐?”一言未了,不知谁领头喊了一句口号:“还我何心隐!”广场上便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狂吼。待口号声停了,金学曾环顾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冷笑着斥道:“你们不好好念书,跑到这里来吊什么嗓子,嗯?你们问本学台为何要抓何心隐,这么乱哄哄的,本学台怎么回答?你们现在选几个代表随我进衙,我给你们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讲个清楚明白。”说毕,金学曾抬腿就往衙门里走,胆小的学生纷纷给他让道儿,却也有几个捺横撒泼气势汹汹地站出来挡住去路,高声说道:“凭什么让你回衙?要说,就在这里说清楚!”金学曾瞅着这几个人,三角眼一吊,斥道:“瞧你们这样儿,都是存心要和我捣蛋。好哇,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同你们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双腿盘地坐了下去。他这样一来,倒叫学生们没了主张。正当他们嘀嘀咕咕商量下一步对策时,不知是谁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哎哟,我被螫着了!”众人循声望去,一时都大惊失色,只见头顶上嗡嗡嗡飞起一大片黄蜂。这些可恶的小飞虫仿佛着了什么魔法,见人就螫,尖利的毒刺一扎入皮肉,立刻就会肿起大包疼痛难忍。本来还同仇敌忾众志成城要向学台大人讨个公道的学生们,顿时乱了阵脚,左躲右闪抱头逃窜,广场上一片嗷嗷乱叫,趁着这一片混乱,衙门前守值的兵士连忙跑过来把金学曾接回了衙门。尽管金学曾眼明手快,突围时仍然被黄蜂狠螫了一口。

此后几天,金学曾一直呆在衙门里。在这骚乱尚未平息的非常时机,尽管身无铠甲手不执戈,他仍然有一种统兵打仗的感觉。这天上午,他收到张居正急递过来的信函,便想送给陈瑞过目,于是鸣炮三声乘轿出衙,在一队兵士的护卫下,旗牌森严地往抚台衙门威仪而来。这一回,陈瑞破例挪步到大门口迎接,瞧着金学曾下轿,他迎上去把学台大人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直看得金学曾不好意思,狐疑地问:“陈大人,你看什么呀?”陈瑞说:“不是说你被大黄蜂螫了一口么,螫哪儿了,怎地瞧不着痕迹?”“呶,螫的是这儿。”金学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陈瑞凑过去看,不相信地摇摇头,言道:“大黄蜂螫一口,少说也得肿七天,你那脸上光溜溜的,哪里螫过?”“螫是真的螫了,不过,半日就好了。”“怎么这么快?”“我有奇方。”金学曾挤了挤眼睛,笑道,“不知从哪本闲书上看到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个人若遭蜂螫,就赶紧找来蚯蚓粪,用井水调和敷到被螫之处,一敷就好,我就试着办理。”“闲书上的记载大多荒诞不经,你怎地相信这个?”“这回还真的不是骗人的。”金学曾摸了摸脸颊说,“我敷上蚯蚓泥后,大约半日就好了。”说话间,陈瑞领着金学曾穿过前院,走进了紧连着值房的宽敞的客厅,堂役端上西瓜,两人一边吃瓜,一边仍在扯闲话,陈瑞半是责怪半是关切地说:“金大人,你那日不听劝阻,执意要回衙门,实在是莽撞之举。要不是那一群大黄蜂帮了你,还不知那帮无赖要把你撕成个咋样。”金学曾接过堂役递上的面巾胡乱擦了擦嘴角的瓜水,答话中严肃又掺着几分诙谐:“陈大人,你总要记住那一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脑子一热,凑在一起互相撺掇,杀人放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水泊梁山的好汉,不就是这样闹出来的?”说到这里,陈瑞瞅着金学曾,又道,“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觉蹊跷,你学台衙门前的广场,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怎么会突然飞出一群黄蜂来。”这几天来,不断有人问及此事,金学曾总是不置可否。其实,在广场上螫人的并不是什么大黄蜂,而是一群蜜蜂。却说那天金学曾离开抚衙赶回学台衙门的路上,看到路边一户人家屋檐下挂了两只蜂桶,便灵机一动,吩咐随行仆役将其买下,取下桶内歇满蜜蜂的格扇,小心翼翼地装进一只大布袋中,并交待仆役,若是他在广场遭困,就将这些蜜蜂偷偷儿放出来。一到广场,仆役见金学曾果然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不得脱身,便依计行事,将布袋口朝下猛地一抖,已是闷了半天的蜜蜂正在焦躁之时,突然重见天日,顿时四散而逃。学生们猝不及防,突见蜂群飞来,便挥手驱赶,蜜蜂受此挑衅,便狠命螫人,顿时间一场人蜂大战便爆发开来。现在,面对陈瑞的提问,金学曾觉得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据实讲了事情的经过。不过,他还是隐瞒了一点,没有说自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将一切“功劳”归之于仆役。陈瑞听了,咧嘴一笑言道:“你那个仆役倒是有捷才,借蜂救主,也算出了奇兵。这种人应该提拔重用,不过,即使没有蜂群救你,本抚紧急调派的两百名军士也赶到了。”一O二、严嵩下台与此人有关金学曾明显感到陈瑞对待学生滋事生衅的态度同前几次谈话相比,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过去是优柔寡断不肯担当责任,如今却是大打出手杀气腾腾,他觉得这其中必有原因,又想着自己前来会揖的要务,便道:“陈大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终是封疆大吏的气度,在下钦佩。今天上午,在下收到了首辅的来信,便想着赶紧送过来请抚台一阅。”金学曾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护书,从中取出张居正的来信,陈瑞接过来展开一读:学曾见字如晤:六月初三急件收悉,何心隐以圣人自居,终是狂狷一流。讲学只当平居讲明,朋友切磋,至于招延党羽,创设书院,徼名乱政,罪之尤者。今之讲学,舍正学不谈,而以禅理相高,浸成晋代之风。若任其泛滥,必成国蠹而遗祸社稷。人在旅途,车驾旋迫,匆草数语以释尔念。君为朝廷效命,不计厉害,深慰鄙念,张居正又及。读罢这封信,陈瑞把笺纸小心还给金学曾,又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金学曾说:“下官也收到了首辅的来信,你看看。”金学曾抽出笺纸,一看到首辅行云流水的墨迹,便觉十分亲切,他字斟句酌读了下来:藩台陈公如晤:顷接学台金学曾急件,知公欲除书院弊蠹,力排异议而将何心隐逮捕归案,此举怯积习以去颓靡,振纪纲以正风俗,实有利于社稷……不谷此番回籍扶榇,公率僚属前来会葬,在此致谢。公在江陵面告,称不耐武昌苦热,欲求迁转于北地。待不谷回到北京,再与吏部商量,一俟京职出缺,当为公谋之。与写给金学曾的寥寥数语相比,似乎张居正对陈瑞更为推心置腹,陈瑞自己也是这样理解的。但金学曾心底清楚,这正是张居正的高明之处:若要在湖广禁毁书院,其关键人物不是他金学曾而是抚台大人陈瑞。因为在江陵,张居正曾单独召见金学曾,秉烛夜谈面授机宜,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很透彻。倒是这位陈瑞,让张居正放心不下,此人能办事,但有见风使舵的毛病,因此需得仔细叮嘱。瞧着金学曾读完了信,陈瑞开口说道:“金大人,今天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发帖子请你。没想到,你我同时收到了首辅大人的来信。”“首辅对于讲学的看法,已在两封信中阐释明白,”金学曾言道,“陈大人先前总还有点担心,怕做错了什么事,这回该吃了定心丸吧。”这话如果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陈瑞肯定会生气。但金学曾又当别论,因为从首辅的来信中,可以推测得出,金学曾在给首辅的信中,替他讲了好话。因此他只是得意地一笑,回道:“咱们为官之人,办任何事都讲究一个有法可依。不瞒你老兄说,抓了何心隐后,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咱心里头直打鼓。心想上头如果不体贴下情怪罪起来,你我便吃不了兜着走。有了这层心思,咱做事就甩不开手脚。现在好了,有了首辅这封信,咱们就去了后顾之忧,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了。”“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干?”金学曾问。陈瑞眉毛一拧,恶狠狠地说:“我已下令调集了营兵,今夜里,就把洪山书院封了。”“好,”金学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何心隐怎么办?”“这个嘛,本抚也有一个主意。”陈瑞诡秘地一笑,在书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金学曾。只见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瘐”字。“瘐?”金学曾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臾之字义,是片刻的意思,须臾之间喻时间之短,臾从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你的意思是,让何心隐……”金学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陈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陈瑞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金大人,你不敢说出来?干脆,我来说明了,我的意思是,让何心隐瘐死狱中。”金学曾急切地说:“陈大人,让何心隐死掉,恐怕也非首辅的本意吧。”“是的,首辅没有在信中交待如何处置何心隐。但我可以断定,首辅决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人逍遥于世。”“你怎么知道?”陈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问道:“金大人,你知道当年严嵩是如何下台的么?”“不是徐阶策划让人写折子弹劾吗?”“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并不是。”陈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据我所知,这事与何心隐有关。”“啊,这个我倒没听说。”金学曾惊讶说道。“官场上多的是蹊跷事,你哪能样样都能听到,”陈瑞说了句摆谱的话,接着言道,“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获宠二十年而不衰,这是个奇迹。多少人想扳倒严嵩,结果如何?从夏言到杨继慎,一个个都被斩首西市。提起这些冤案,至今都让人心惊胆颤。何心隐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谈国是,因在家乡建立‘和萃堂’,纠集族人合力抗税,结果被江西巡抚派人前往捉拿归案打入监牢,偏偏这巡抚又是严嵩的亲信。那是何心隐的第一次牢狱生涯,后经友人营救,虽然出狱,但他从此就和严嵩结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严官员的经历,认为这些官员都是意气用事,是拿脑袋撞南墙,而不善于使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隐看准嘉靖皇帝酷爱斋谯,迷信方术的弱点,花重金买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宠信的道士蓝道行。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关外的虏患把蓝道行请来扶乱。蓝道行预先已知道严嵩也要就此事前来觐见,便道,‘待会儿会有一个身穿蟒衣的花白胡子老汉要来与陛下谈这件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嘉靖皇帝闻听此言,心下闷闷不乐。半个时辰后,太监来报严嵩求见,嘉靖皇帝准他进来,当严嵩进来跪下磕头时,嘉靖皇帝定睛看这严嵩,果然是身着蟒衣胡子花白,下巴翘起来如危崖耸峭。严嵩在内阁呆了二十多年,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觐见,嘉靖皇帝虽对他了如指掌,偏偏却忽略了他这个下巴。想起蓝道行的促膝密谈,嘉靖皇帝顿时心下骇然,一声不吭挥手让严嵩退了下去。就从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诛除严嵩的决心。当时的次辅徐阶察言观色,发现严嵩已经失宠,遂密嘱手下赶紧上折弹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折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将严世蕃抓进诏狱,最后也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儿子一死,老严嵩即刻就被削职,然后抄家,清剿严党。在内阁惨淡经营二十年的严嵩,就这样吹气泡一样完了。”陈瑞讲的这个故事,特别是蓝道行一节,金学曾从来没有听说过。虽是陈年旧事,听来仍不免惊心动魄,金学曾叹道:“严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劳归之于徐阶,却没想到起关键作用的,竟是这个何心隐。”一O三、陈督抚深析宰揆心“是啊,”陈瑞深有感触地评论道,“徐阶虽是当今首辅的恩师,但平心而论,耍手腕斗心机,他还不是严嵩的对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蓝道行的话,纵然有十个徐阶绑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扳倒严嵩啊!”“这倒是,”金学曾点头承认,又问:“这么绝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嘛。”陈瑞不肯说出消息来源,故卖了个关子。“首辅知道吗?”“徐阶知道,首辅就一定知道。”陈瑞今日一改平素说话闪烁其词的毛病,每句话都口气笃定。金学曾这才感到往日轻看了这个陈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后怕虎,做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看上去像个草包。却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让外人半寸也不得窥伺,金学曾自叹弗如,遂又讨教问道:“你是说,首辅想除掉何心隐,不是因为他讲学,而是因为他这段秘闻。”陈瑞脱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何以见得?”“你知道邵大侠这个人的来历吗?”“知道,传说高拱下野以后,又东山再起重登宰辅之位,就是邵大侠设计的奇局。”“这就对了,”陈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长言道,“邵大侠制造棉衣以劣充优,致使戚继光部的兵士冻死十九人,仅这一条,就该杀。何况他以一介布衣混迹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这样的大事上纵横捭阖,就更该杀。何心隐的情况同邵大侠一样,论讲学,他可杀,论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杀!”“陈大人言之有理,”金学曾赞同陈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过,这何心隐毕竟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李世民为了当皇帝,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杀,别的就不用说了。”陈瑞越说越来劲,“这就叫政坛无朋友可言。金大人,将心比心,如果换成你我坐在首辅的位子上,你愿意让别人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么?”金学曾答道:“以首辅之才,邵大侠与何心隐都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但这两人,的确是废掉了一个宰揆,又扶起了一个宰揆。这种人留着终是祸害。如今,有大侠之名的那一个已经命赴黄泉,有圣人之名的这一位,也该打发他上路了。”“取他性命,首辅信中并没有暗示啊!”“响鼓不需重槌,”陈瑞说着又从茶几上拿起张居正的信,在金学曾面前晃了晃说,“首辅的信上,有‘讲学之风,诚为可厌’这八个字,有这句话就够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隐,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这次除掉何心隐,却轮到我催你了。怎么样,今晚上送他上路?”金学曾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咕哝道:“邵大侠与何心隐,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狱连起手来,说不定可以再做一个奇局,把阎王弄下台来,自己取而代之。”张居正回京一个多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湖广武昌城学生闹事,天天都有急报传来。最后一份由陈瑞签发的藩台移文到阁,禀报已查封洪山书院,并言关在大牢里的何心隐,被一个突发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隐是名闻天下的学者,他的行踪格外引人关注,先前被抓的消息传到京城,就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一些热衷讲学的官员甚至给皇上写折子,要求湖广巡抚衙门放人。正当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四下活动,突然又听说何心隐暴毙狱中,便都觉得其中有诈,要求调查事情真相。张居正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并说服万历皇帝颁下诏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国七十五座私立书院,并讲明这还只是第一批,剩下的书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后有谁敢私创书院擅自讲学者,坚决严惩不贷。此令一出,全国舆论哗然。但议论归议论,却是没有谁有胆量敢公然违抗,蔓延了几十年屡禁不止的讲学之风,终以何心隐之死而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这件事的首功虽然是金学曾,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陈瑞。皇上查禁书院的诏旨颁布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抚台衙门,调陈瑞到京任礼部右侍郎。同时被升任的还有真定府知府钱普,他奉调进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职。对这两人的升迁,一些官员颇有腹诽,但慑于张居正的权势,却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张居正回籍葬父路过新郑县特意到高家庄拜访之后,高拱的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张居正走后不过半个月,高拱就卧床不起。尽管地方官员在张居正的嘱托下,为高拱请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终因风烛残年郁火攻心,导致气血两虚而病入膏肓,最后药石不进,喝一口水都吐了出来。六月底,这位倔犟的褫职宰辅,终于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伤心撒手尘寰,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六天后,张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高拱临分手时的嘱托,便立即入宫觐见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庆皇帝藩邸旧臣的面上,能够给他恢复生前职位并赐谥号。万历皇上还记得六年前高拱说出的“十岁孩子如何能当皇帝”这句话,他是一个记仇的人,他对高拱的愤怒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消亡。现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绝宽宥这位老臣。虽然在张居正的一再恳求下他作了让步,却也只肯给予半葬的优恤,至于恢复职位并赐谥号,则坚决不允。所谓半葬,即是由朝廷负担一半的丧葬费用。一个有功于社稷忠诚于皇室的柄国大臣,死后如此凄凉,张居正心下恻然。在那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君王寡恩”这个词儿。但面前的这位少年天子,毕竟是他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学生”想得太坏。处理过这两件大事,张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他上任宰辅以来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这一路风风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触,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深的官场,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桩小小的改革,都充满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开创太平盛世,唱几句高调可以,若要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推进,让大明江山固若金汤,让天下苍生尽被恩泽,则实在是太难太难。他今天来吏部衙门,就是因为有另外一件更为棘手的事,要与王国光单独面谈。却说王国光把张居正领到朝房,两人是老朋友,见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刚坐定,张居正一眼瞥见王国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搁了一把极品的紫砂壶,他不想一上来就谈溜尖的问题,于是指着紫砂壶笑问:“汝观,你也学着喝茶了?”在张居正的记忆中,王国光从不喝茶。这大约是山西人的习惯,张居正记得他的老友,同为山西人的原任吏部尚书杨博,虽然著有《粥谱》一书,家中却很少见到茶具。此时,王国光一手拿起紫砂壶,另一只手提了提壶盖,朝张居正挤了挤眼睛,回道:“咱这茶壶里装的不是茶,你猜猜装的什么?”“酒?”一O四、虚假的“辽东大捷”“哪能在朝房里喝酒。”王国光说着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咕了一口,故意咂咂嘴津津有味言道,“叔大兄,实话对你说吧,咱喝的是醋。”“醋?”张居正嘴里立刻涌起一股子酸味儿,“汝观,你把醋当水喝?”“是呀,”王国光接着就说,“去年秋上,咱脾胃突然不好,不但每日噎气腹胀,夜里一觉醒来,嘴里每每发苦。舌苔也老厚老厚的,吃啥都没有味道。找几个郎中看过,甚至太医院也为咱开过汤头,吃了均不见效。正苦恼着,有一次,张四维来敝府看望,言谈中知道了咱的病情,便告诉我一个土方子,要我用紫砂壶盛老陈醋,有事无事咕几口,只当是喝水的。第二天,他还让人给咱送来了这把紫砂壶。咱想喝醋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日三餐,咱山西人顿顿都离不开醋,于是咱就按他说的办法,喝了一个多月,脾胃真的就好了许多,夜里睡觉嘴也不苦了,嘴里也想吃东西了。从此,这把紫砂壶每天就跟着咱,早上离家上衙门值事,咱带它上轿,晚上散班又带回去。”张居正指着紫砂壶问,“你说这紫砂壶是张四维送给你的?”“是呀,四维兄家里是山西省最大的盐商,可谓富甲全省,有的是钱,送个把极品的紫砂壶算得了什么。”“没想到你汝观兄的心里,也有这种吃大户的思想,”张居正虽是讥笑,却并无恶意,“不过,你要记住那句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王国光是细心人,听出话中有话,便道:“张四维是阁臣,用不着来巴结我,他送这把紫砂壶来,纯粹出于乡谊。”“汝观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间互赠礼品,不应列在行贿受贿之列。”张居正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最近有件事情,确实牵扯到张四维,还有老兄你,也有份儿。”“什么事?”王国光警觉地问。张居正瞟了王国光一眼,敛了笑容问道:“汝观兄还记得年初辽东大捷的事情么?”

“辽东大捷怎么了?”“这里头可能有诈。”张居正就把那一次回乡途中去新郑县高家庄,高拱就辽东大捷提出疑问的事说了一遍。王国光听了嗤地一笑,言道:“高拱的怀疑不无道理,但终无实据。”“实据已经有了。”“啊?”张居正迎着王国光惊讶的目光,又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却说那次在高家庄与高拱谈话之后,张居正感到事情重大,立即派人前往辽东秘密调查。但究竟派谁去担此重任呢,经过反复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给事中光懋。此人在隆庆朝就是言官,由于行使弹劾纠察之权不避权贵,曾深得高拱赏识。张居正出掌内阁之后,曾将六科言官撤换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几个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独行,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这便是张居正将他留任的理由。于是张居正在新郑县城连夜给光懋写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辽东。光懋接信后,便以调查辽东屯田的名义出了山海关,在辽东呆了一个多月,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侧击拨草寻蛇作了详尽调查。兹后得出的结论与高拱的怀疑完全一致:团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一支小的部落,因与大首领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发生冲突,这支小部落的首领惧怕嗜血成性的黄台吉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余人冒雪冲寒前来团山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守堡的将领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如猛虎扑羊见人便杀,制止已是来不及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怜八百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由于李如松的胆大妄为,北京城里,便有了那个令龙颜大悦百官欢欣的辽东大捷。听完这段故事,王国光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便担心地问,“光懋的折子,是否已递给圣上?”“还没有,”张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将折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时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你打算怎么办?”“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事情很难办,”王国光蹙着眉头言道,“这一次辽东大捷,发生在皇上大婚之前,无论是皇上,还是两宫太后,都把这次大捷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现在要从头追究,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婚燕尔的皇上。”“这个我也知道,”张居正微微颔首,沉吟着说,“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真正反对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张居正一语中的,王国光浑身一震,朝房里陷入难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间,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从太仓划拨十万两纹银给辽东总督行辕用于参战将士的论功行赏外,还给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各进秩两级,直接指挥战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将晋升为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内阁、吏、兵、户、工等与军事有关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如内阁,三位辅臣,皇上给予的赏赐是各进秩一级,荫一子。万历皇帝登极六年,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这还是第一次,可谓是吉庆连来皆大欢喜。现在,如果将辽东大捷定为杀降冒功,则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丑闻。王国光顿觉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强咽一口唾沫,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将辽东大捷重新作出结论?”张居正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王国光端起那把镶金的紫砂壶,送到嘴边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张居正。张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灼然如电。王国光苦笑一下,言道:“叔大,咱在想,高拱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临死前,为何要同你谈辽东大捷的事。”“这个不难理解,”张居正答道,“高拱虽然去职离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没有一天不关注朝廷大事。”“这个咱不否认,”王国光终于想起来咕了一口老陈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认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用何心计?”张居正一愣。一O五、不能“因小失大”王国光问道:“你想想,因辽东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人?不都是当事官员么?”“当事官员不假,”王国光提高嗓门加重语气,提醒说,“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啊?”“你与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饬吏治。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于朝廷的事,你一定会追查到底。”“对呀,这难道有错吗?”“就因为没有错,才看出高拱的高明。”“汝观,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糊涂糊涂,这叫当局者迷,”王国光长叹一声,索性捅穿了说,“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从胡椒苏木折俸到京察,到后来的驿递改革子粒田征税等等,所有这些举措,虽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不都是在辽东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王国光说着说着竟霍地站起身,手拽着银腰带在朝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王国光如此激动过,对这位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政友,他不愿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害。而且他内心也承认,王国光说的都是事实。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充分的考虑,但事到头来,他仍不免感到为难。他想替自己辩解,刚开口喊了一句:“汝观……”不容他往下说,王国光伸手拦住了他,气咻咻地说道:“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掖着脑袋跟着你披荆斩棘得罪人。吕调阳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针上,从来都与你保持一致,还有张四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再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这位李大帅,同蓟州总兵戚继光成犄角之势拱卫京师。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两位大帅功不可没。外人都道这两位大帅是你深为器重的军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帅开刀,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自毁长城,做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么!”“骂得好!”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王国光耷拉着脸,恳切地劝道,“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骂他何益?”张居正面对老朋友劈头盖脸砸来的牢骚话,尽量和缓地回答,“不管高拱出于何种动机说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处,就一定要查,查出问题来,就一定要纠正。”“叔大……”“你先别说,你说了这么多,不谷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张居正一收脸上尴尬的笑容,盯着王国光,两道眉棱耸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点的这些人,的确都连着万历新政,都是整饬吏治开创新局的功臣,他们与我张居正,是骨头连皮的关系,于皇上,都是股肱之臣,这一点假不了,也没有人否认。”“你记住这一点就好。”王国光悻悻插话。“不谷岂但记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张居正不温不火,总是一个眼波深沉,“但是,汝观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我年轻时立下的理想。那时候,你在户部当主事,我在翰林院里当编修,都还只是个下等官吏。当时的宰辅是严嵩,他利欲熏心,挟威权以自重,大肆卖官鬻爵。各衙门当道大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禄秩,几乎有一多半趋炎附势,与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颠倒,政事窳败。有一次,记得是个大雪天,你我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议论政事心情败坏,然后是你提议,我俩一道顶着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脚下,寻找那一座早已破烂不堪的钟馗庙。对着泥胎剥落的钟馗塑像,我俩焚香祷告,期望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临人间,以扫除政坛妖氛,还我清明吏治。汝观,你还记得这件事么?”“……记得,”王国光脸上肌肉痉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人间的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张居正一番感叹,又语重心长地讲下去,“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宰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员,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又作师公又作鬼,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禄秩?”“这……”王国光仿佛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来臭。”“老兄此言差矣,你听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张居正说着稍一敛神,接着言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卿与本衙属官中秋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由苏舜卿贴补。当时京城汴梁,存在着革新与守旧两股势力,苏舜卿的岳父杜衍担任枢密使,也就是宰相。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这帮改革官员赶下政坛逐出京城,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一下他们从苏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须知北宋吏治极严,私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反对派的骨干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刘元瑜等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反对派的轮番劾奏,加之对苏舜卿狂放的文人习气一直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撤职投入诏狱,枷掠严讯。过了两个月结案,判苏舜卿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卷土重来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就这么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导的改革毁于一旦。历史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汲取。”张居正讲述的这一则历史故事,在王国光心中引起了震撼。“因小失大,可见官场残酷。”“这就是我决心揭露辽东大捷一事真相的缘由,”张居正到此时才亮出底牌,“一连六年的改革,我们得罪了多少势豪大户?这些人无时不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辽东大捷这样大的事,终究要露馅,你想想,纸怎么能包住火呢?与其让他们揪住这件事把我们一窝端,倒不如我们自己纠正,不给反对者以任何可乘之机。”一O六、“皇上应收回成命”与王国光见面后的第三天,在张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给事中光懋给皇上递了折子,详述了辽东大捷的真相,揭露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串通李如松杀降冒功的黑幕。南边武昌城的**风波刚刚平息,山海关外的北地边城又爆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丑闻。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机会知晓这一消息的,顿时都产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觉。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心里头都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收到光懋奏折的当天下午,万历皇帝朱翊钧就在平台紧急召见了张居正。当张居正行过陛见之礼刚刚落座,朱翊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张先生,光懋奏折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应该是真的。”“光懋怎么得知真相?”“是下臣差他前往辽东秘密查访。”“啊,这么说来,首先是你张先生对辽东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是的。”张居正坦诚以答。朱翊钧默然良久,方又蹙眉问道:“张先生是什么时候觉得这里头有诈?”朱翊钧这个问题问得刁钻。张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说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废言,不但不会下旨纠处,甚至还会反其意而行之,将调查者光懋给予严惩。若隐去高拱一节,皇上又会在心里头责怪他严重渎职,因为辽东大捷传来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这位新郎倌一高兴,决定重赏当事臣工,我当时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如今该赏的赏了,该升的升了,却平地一声雷冒出个‘杀降冒功’的说法,岂不令皇上难堪?”思来想去,为了既照顾皇上颜面,又使问题能得到解决,张居正便主动承担责任,他清咳一声,答道:“皇上,下臣是在离京回乡葬父之前,才听到一些关于李如松杀降冒功的传闻。此时冷静一想,才感到这里头疑窦甚多,遂决定派光懋前往调查。”朱翊钧叹一口气,有些埋怨地说:“张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说调查不对,而是当时……唉,不说了。”张居正回答:“臣猜测皇上的意思,是说当时的奖赏决定太过匆忙。”“是啊!”朱翊钧叹道。“这件事情不怪皇上,错在下臣。”“唔?”“当初,辽东戎政总督张学颜六百里加急传来团山堡一役的捷报时,本身就有疑窦。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时候,北京尚且鹅毛大雪寒气逼人,何况山海关外的辽东?那里更是冰天雪地,这季节鞑靼部落全都缩在毡篷里煮茶过冬,按常理绝不可能出外寻衅犯边。鞑靼人都是骑马作战,正月里路上都结了冰,光溜溜地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难,更莫说打仗。所谓三冬无战事,几乎成了铁例。其二,退一万步讲,鞑靼人真的要破例袭侵团山堡,一定经过精心谋划有备而来。李如松所部只有三千人,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余颗首级?这是最不可思议之处。须知鞑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战著称于世。常言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而李如松部竟无一人战死。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样的两点疑窦,本不难看出,但下臣当时一是因为父丧而心志颓唐思路不清,二来一心想着皇上大婚,一读捷报,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天降吉兆为皇上贺喜,根本就没往它处想。因此,当皇上提出要犒劳参战将士奖赏当事臣工时,下臣不但没有制止,反而一味怂恿,这样才铸成大错。”张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钧听了心里略微好受一点,但这种事究竟该如何处理,他心中没有底,于是问道:“张先生,如果光懋所言凿实,朕该怎么办?”“依臣之见,皇上应收回成命。”“你是说?”“皇上颁赠给当事官员的所有奖赏,一律收回。”“这……”朱翊钧面有难色,说道,“这样一来,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一场欢喜一场空。远的不说,就说内阁里的吕调阳、张四维两位辅臣,进秩一级要作废,已经荫了功名的儿子又要退回去,他们该作何想?”“他们一时肯定想不通,但维护朝廷纲常,本来就讲不得半点情面。”张居正说到这里,见朱翊钧仍在犹豫,又补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赏罚之事,尤当谨慎。赏当其功,则赏一人而天下知所劝,罚当其罪,则罚一人而天下知所惩。若赏罚不当而不及时纠正,则会给好大喜功,虚报邀赏者,留下一个可乘之机。”朱翊钧频频点头,他听进了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问:“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该如何惩处?”朱翊钧这下问到了关键之处。好在张居正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道:“启禀皇上,对这父子二人,既要惩罚,又不能太重,终要网开一面。”“这是为何?”“蓟镇戚继光,辽东李成梁,是当今两位最有军事才能的大帅。皇上登极六年,正是有这两人率部拱卫京师,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各路虏酋,一听到这两人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古人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果细数李成梁十几年来镇守辽东的功绩,则这次杀降冒功只是小过,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来庆贺皇上的大婚,他事虽做错了,但却是一番好心。”朱翊钧从这番话中,明显听出了张居正对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这一点,朱翊钧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君臣平常交谈中,张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输这样的用人之道:对于能臣干吏和胸富韬略的专才,不但要大胆使用,而且要善加保护。特别像军事将领,不可轻易撤换。一旦立功立刻行赏,若有小错则善意训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张居正方才所言正好体现了这种思想。朱翊钧同意师相的观点,于是问道:“那究竟该如何惩处李成梁父子呢?”“同所有官员一样,收回奖赏即可。”“这样,其余的官员岂不有意见?”“意见终会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满朝文武,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这倒是,”朱翊钧觉得张居正处事缜密,把什么都想好了,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便道,“张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朕拟旨。”“臣遵命,”张居正说罢,稍稍犹豫,又道,“皇上,下臣还有一个请求。”“讲!”“下臣说过,辽东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虑不周的过错,因此要自请处分。”“自请处分?”朱翊钧摇摇头,说道:“这个就不必了。”“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张居正坚持道,“请皇上降旨,给臣罚俸三月。”“张先生?”朱翊钧欲言又止,看着张居正诚恳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微微点了点头。

一O七、纨绔冲撞天官张居正回到内阁,正要把几位阁臣找来传达一下皇上关于查处辽东大捷一事的旨意,忽听得院子里突然闹哄哄的。正要询问,却见书办飞快来报,说是冯公公坐轿到了,跟着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被五花大绑。张居正闻言大惊,立忙提了官袍跑出门去看个究竟。他刚走到大门口,便见冯保神色严峻负手而来,背后跟了一个身着五品熊罴武官命服的中年汉子,身上被一根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张居正瞟了这位武官一眼,只见他大脑袋短脖子,两道眉毛浓黑杂乱,紧压在一双鼓突突的眼珠子上。此刻只见他噘着两片厚嘴唇,神情沮丧且还夹杂着怒气。张居正不认识这个人,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冯保已是瞧见他了。只见他快走几步,在台阶下面朝站在门口的张居正抱拳一揖,勉强笑着言道:“张先生,老夫带着这孽畜前来负荆请罪。”“这位是?”张居正一边还礼一边问道。“这是咱侄子冯邦宁。”一听这名字,张居正立马想起来冯保是有这么一个侄儿,原住在涿州乡下老家,仗着叔叔的权势,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后,皇上为笼络他特恩荫其家族后人一个,冯保没有儿子,便荐了冯邦宁来京,在锦衣卫担任了一个六品的指挥佥事,三年后迁升一级,当上了五品的镇抚司副使。听说这个人虽然入了公门,但旧习不改,依仗冯保狐假虎威,在京城里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没有几个人敢招惹他。张居正虽知道他的“大名”,但从未见过。这会儿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什么地方竟长得与冯公公有几分相像,便吃惊地问:“啊,原来是冯将军,这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冯保稍感吃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张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冯保愣了愣,说道:“走,到你的值房去,听老夫细说缘由。”说着便来到张居正的值房,冯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讲了事情经过:却说今天中午,冯邦宁受人宴请,前往珠市口的一家酒楼吃饭,喝了半醉出来,乘了八人抬大轿回衙。这时,对面路上正好也有一顶八人大轿抬了过来。早在大明开国初期,就传下了避轿制度。凡官秩低的官员乘轿出行,在路上碰到官秩高的官员,一律得停下轿来避到路边,待官秩高的官员轿马过去,方可重新上道。像冯邦宁这样的五品武官,见了王国光这位秩位隆重的正一品吏部尚书,老远就得把轿子抬到大街旁的小巷中回避,他自己还得来到大街边上迎着天官的大轿挺身长跪。但今天中午,一是因为冯邦宁多灌了几盅毛狗尿,脑子晕乎乎的;二是因为他自恃有伯父冯保这个大后台,任什么官员,他都不放在眼里。当轿役看到对面而来的瓜伞仪仗,认出是王国光的轿子,便连忙磨过轿杠,要把轿子抬进就近的小巷。冯邦宁一看轿子变了方向,连忙一跺轿板,吼道:“避谁的?”“吏部天官王国光大人。”冯邦宁掀开轿帘儿引颈一望,果见对面有一乘大轿子排衙而来。放在平常,在路上遇到三品侍郎以下的轿子,冯邦宁从来都是当街呼啸而过,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但若是遇到大九卿的轿子。冯邦宁却还不敢造次,每次都是悄没声儿的蹙到一边。但今天却又不同,盖因他昨晚上到伯父家,听徐爵叽叽咕咕向他传说新闻,言辽东大捷原是杀降冒功,皇上赐给当事官员的奖赏都得收回来,这里头就有吏部尚书王国光。所以,当他一听说对面来的是王国光的轿子,心想这家伙恩荫的儿子还得退回去当平头百姓,还神气个啥,于是干脆把脑袋伸出轿窗嚷道:“把爷的轿抬回街上去。”班役只当冯邦宁发酒疯,小声提醒道:“老爷,对面来的是正一品的大天官。”“天官又么样?”冯邦宁眼睛瞪得像个兔卵儿,骂道,“老子今天偏要当街走一趟,正轿!”班役不敢违抗,忙又招呼着把大轿正了回来。这时候,王国光的大轿与冯邦宁的大轿相距不过二十来丈远了。王国光此番出行是应张居正之托,前往都御史衙门拜揖左都御史陈瓒。现正走在半路上,却见对面抬过来一乘轿与他冲撞。除了张居正,偌大一座京城,还没有谁的轿子敢与他争顶。“对面是什么人的轿子?”王国光问随轿的护卫小校。小校早看了对方的仪仗,回道:“启禀大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副使冯邦宁。”王国光一听,顿时拉下了脸。对于冯邦宁狗仗人势横行不法的事,王国光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这家伙肆无忌惮,现在连他的轿都敢冲撞。思虑间,两乘大轿已是近在咫尺,都当街停了下来,王国光吩咐小校:“叫他滚开!”小校跑到冯邦宁的大轿跟前交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冯邦宁也不下轿,只把头伸出来大声嚷道:“王大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边。”“放肆!”“你不要以为你是天官,就可以仗势欺人。咱早就知道,皇上马上就要降旨惩罚你。”“惩罚我什么?”王国光稍稍一愣。“辽东大捷是杀降冒功,你贪领封赏,皇上要尽数追夺,你以为咱不知道?”一听这话,在场的人—————不管是两家护卫班役还是街边上的老百姓,无不大惊失色。正月间的辽东大捷是件大事,京城里的老百姓没有谁不知道。这么一件举国欢庆的胜战,竟然是杀降冒功,而且连大名鼎鼎的老天官也被牵扯进去,谁听了这消息都会像猛听闷雷的婆娘,不打一阵寒噤那才叫怪。王国光此时也深感意外,这事儿尚属机密,这个二杆子怎么会知道?转而一想他是冯保的侄儿,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决心杀一杀这位“太岁”的气焰,便命小校。“护轿前行,阻挡者,格杀勿论!”小校得令,手一挥,八名健壮的轿夫吆喝一声迅速起轿,二十名护卫更是如猛虎出林。顿时,冯邦宁的轿队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的那些护卫平常虽然也都是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的恶汉,但眼下毕竟是与天官的护卫对阵,心里头有些发怵,因此都不敢真的玩命。当然,也有几个憨头挡道胡闹,厮打中,双方都有人皮破血流负了轻伤。冯保听了,感到冯邦宁闯了大祸,一个五品的武官和一品天官争道儿,放到哪儿说都是败理儿的事。这官司如果打到皇上那里,弄不好,这愣头青的一身官皮还得扒掉。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王国光是何等人物?他不单是张居正最好的知己,还是皇上与太后深为依赖的股肱之臣。冯保将冯邦宁好一顿臭骂,直到骂酸了嘴,才让人找了一根绳子来,着两个太监帮忙把冯邦宁捆了,亲自押送到内阁来找张居正。一O八、冯保的“诛心之论”听清了事情原委,张居正很是生气:一气冯邦宁无法无天,竟敢冲撞吏部尚书的轿马仪仗;二气这浑小子居然口无遮拦,当街乱嚷,捅出了尚还没有公布的朝廷机密———这事儿冯公公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他露了口风,冯邦宁又怎能知晓“杀降冒功”的事?如今,冯公公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把冯邦宁五花大绑押进内阁。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堵外廷官员们的口,不让他们借此攻击他骄纵家人横行无道。但如此一来反倒叫张居正为难:若是秉公执法,给冯邦宁严厉惩处,则有拂冯公公的面子,他虽然做了一个高姿态,你可不能当真,谁不知道这位大内主管是有名的笑面虎?若不处理把冯邦宁放了,各衙门官员就会骂他“硬处驮枪过,软处杀一枪”。踌躇了好一会儿,张居正起了一个念头想让书办去把张四维喊来,把这难题儿交由他去处理。转而一想又不妥,人家冯公公是冲自己来的,若交给张四维去办,冯公公肯定知道他这是推诿之举,心里头便不高兴。既搪塞不开,张居正便睃了一眼冯保,说道:“冯公公,令侄今日之举,的确太过孟浪。”这会儿,冯保伸头朝过厅喊道:“畜生,还不进来给首辅大人下跪,说个清楚。”冯邦宁闻言慌忙走了进来,因双手被绑没有支撑,故下跪时差点摔倒,书办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冲撞吏部堂官王大人的轿子,你可知罪?”“知罪……”此时的冯邦宁早收了嚣张气焰,他偷觑一眼见首辅脸色铁青,身子竟吓得筛糠一般抖动。“你这畜生,死狗扶不上墙!”冯保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张居正劝道:“冯公公,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光骂也解决不了问题。”“那你说怎么办?”冯公公问。“我正要请教冯公公,这类事儿按朝廷规矩,应该如何惩处?”张居正的问话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是把这难题儿又还了回去。冯保知道张居正这是和他斗心眼儿,此时却又不得不腆着脸回答:“这种事惩罚起来也没个定规。永乐皇帝时,一个六品主事也是喝醉了酒不肯给礼部尚书让道,礼部尚书告到皇上那里,皇上一生气,竟下令将主事廷杖八十,活活给打死了,这是最重的。也有轻的,被罚俸三月了事。”“既不太轻也不太重的呢?”“也有,”冯保眯着眼,数落着说,“嘉靖四十年就发生过一回,五品御史冲了内阁辅臣的轿马,被嘉靖皇帝弄到午门前罚跪,整跪了三天。”“这个好,”张居正紧接着冯保的话说道,“冯公公,您的令侄今日所作之事,想完全不加处罚恐怕行不通。处罚太轻,人家会说你冯公公袒护,处罚太重,人家又会嚼舌头骂我张居正落井下石。干脆,让您令侄现在就到午门前罚跪去。”“现在就去罚跪?”冯保有些惊诧。“对,现在!”张居正的回答一点也不含糊,“我已约了吏部、兵部、都察院三衙门堂官前来议事,过不了一会儿都会到。王国光肯定憋了一肚子怒火要来告状,若是他见令侄跪在午门,心里头就要好想多了。”尽管张居正是一番“好意”,冯保仍不免感到失望,但一想也只有如此,便道:“张先生这就算开恩了。畜生,还不谢恩?”冯邦宁一听说要去午门罚跪,顿时脸色涨得像猪肝,小声嘟哝道:“还望首辅大人再轻饶一次,跪在午门,那多丢人呀!”冯保见冯邦宁这时候还二三得五地对不上数儿,气得起身上前踢了他一脚,骂道:“好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朝廷**还容得你讨价还价么,给我滚,到午门跪着去。”说话间,张居正早朝书办使了眼色。书办会意,出门去把内阁门口值勤的兵士喊了两个进来,从地上扯起冯邦宁,踉踉跄跄地向午门去了。冯保没有跟着去,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他回过头来对张居正悻悻说道:“越是不顺心,这畜生越是给咱惹祸。”张居正听出冯保话中充满怨气,便安慰道:“冯公公,你主动把令侄绑了送来内阁,众官员知道了,都会夸赞你深明大义,法不容私。”“你以为咱是怕官员们胡??”冯保凄然一笑,摇着头说,“老夫才不怕他们呢!”

“那,你……”“咱是怕皇上,”冯保说着,忽然把声音低下来,“张先生,自从皇上大婚,太后搬出乾清宫后,皇上少了管束,好像变了一个人。”“啊?”“过去有个什么事儿,他吃不准,总会问问老夫。现在,凡事他都想自己拿主意,唉!”冯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张居正突然想到皇上执意要从太仓里划拨二十万两银锭到内廷供用的事儿,也不免忧心忡忡地说:“皇上长大了!”吕调阳病重的消息,在京城里不胫而走。一连几天,来吕府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早几天张居正就得知这一消息,他当时还没有想到要来看望,昨天,新入阁的辅臣申时行告诉他,吕调阳已是水米不进,随时都可能断气儿。他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早上没有去内阁点卯,邀了张四维直接到了井儿胡同。吕元一出门,便见两乘大轿正在门前落下,胡同里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然是戒严了。张居正从第一乘大轿里走下来,吕元迎上去磕头迎接。张居正不认识他,正猜疑间,随他一起来的内阁值事官一旁介绍说:“这是吕阁老的二公子吕元。”“啊,原来是元贤侄,起来起来。”张居正说着,便上前把吕元拉起来,一起走进吕府客堂。坐定之后,张居正关切地问,“令堂大人的病体,今日是否好些?”一听到张居正喊一声贤侄,吕元心中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委屈,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回答:“早晨还昏迷不醒,不过,他的两只手,居然还能抬起来做摄身印。”“做什么?”张居正听蒙了。“摄身印。”吕元接着解释道,“今儿早上,咱接来昭宁寺一如老和尚,为家父做了一场祈福**,才做一半,首辅大人就来了。”“冲了祈福**,这是罪过,”张居正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内阁值事官,“吕阁老家今日要做**,你事先知道么?”“知道。”值事官员欠身回答。“知道为何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和张阁老晚来两个时辰嘛。”值事官没来由地挨了一顿训斥,站在那里木桩子似的一声也不敢吭。一旁坐着的张四维知道这是首辅作姿态骂给吕元听的,便岔开话题说道:“一如老和尚已是很少主持**了,他亲自念经为吕阁老祈福,应该有神通出现。”一O九、吕调阳殒命吕元面有难色。因吕调阳倒床之后已是十分憔悴,脸上五官都变了形,且病房里气味难闻,他担心张居正与张四维见后,会心生厌恶。却说一直躺在后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吕调阳,自听了祈福**悠扬悦耳的经咒声,他仿佛听到了天国的召唤,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接着他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正闭目养神之际,听人说张居正与张四维前来探望,他顿时不顾夫人的劝告,执意要撑起身子下床,颤抖着让人替他披上久已不穿的官服,歪歪倒倒地朝前院客堂而来。

“呀,父亲出来了。”吕元一声惊呼,立马赶过去搀扶。张居正与张四维也起身相迎。此时吕调阳已被搀到客堂后门口,半尺高的门槛他硬是没有力气抬脚跨过。还是吕元伸手抱起他的双脚,抬到太师椅上半躺着坐下。怕他坐不稳,仆人还弄了一床被子将他偎着。“和卿兄,你病得这么厉害,何必非得挣扎着下床。”张居正埋怨道。“难得叔大兄还惦记着我这风烛残年之人,”吕调阳接过丫环递过的参茶抿了一小口,喘着气儿说道,“还有子维兄,我还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们了。”“和卿兄,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虽然沉重,但还不是不治之症,只要假以时日安心调养,就会慢慢地好转。”吕调阳轻轻地摇了摇头,黯淡无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回道:“叔大兄不用宽慰我了,以你首辅之身,出行必有规矩,若我不是病入膏肓,你怎么可能跑来看我?”张居正自看到吕调阳一身憔悴满脸病容之后,便知他存世的时间只能按天来计算了,因此只想拿好话来安慰他。谁知吕调阳自己把话捅穿了,张居正无奈,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现在尽可和盘托出。”吕调阳在仆役的帮助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说道:“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节后,就给皇上写了折子请求致仕,一连写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准,唉……”“吕阁老,不是皇上不予批准,是首辅执意要留你。”张四维一旁插话。吕调阳默不作声,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今天再不讲,恐没有机会了。”“请讲。”张居正催道。“这次处置辽东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销所有奖赏,是否操之过急?”张居正知道吕调阳会提这件事,便道:“关于贤侄元的恩荫,皇上另有打算。”吕调阳摇摇头,答道:“首辅如此一说,好像我吕调阳说这件事是出于私心。其实不然,我是为你担心,当事官员嘴里不说,心里头恐怕会责怪你。”“我想过,在公理与私情两者之间,我只能选择公理。”张居正回答。讲道理雄辩,吕调阳从来就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他心里不服,想了想,又道:“辽东大捷一事,我只是随便提提,今天我要郑重讲的,是另外一件事。”“什么事?”张居正追问。吕调阳示意仆役把参汤拿过来,他呷了一小口,又艰难地说道:“我认为,你查禁书院一事过于草率,尤其是杀何心隐,恐为后世留下话柄。”吕调阳一直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一帮清谈心性玄学的官员都把他奉为老祖宗,许多私立书院的山长也与他过从甚密。这一点张居正早就知道。在处理武昌城学案的时候,吕调阳正好在家养病,张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见,而独断专行向皇上请旨。此事处置完毕,倒也没听到吕调阳私下发表过什么异议。张居正还以为他一心归隐山林,对朝政已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他却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时,他会拍案而起,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强自忍抑,只辩解道:“何心隐是被死囚发狂扼死,与我何干?”“叔大兄,这个弥天大谎,撒得并不高明,”吕调阳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里头已无顾忌,故放胆言道,“何心隐大名鼎鼎,而且还没有定罪,怎么可能和死囚关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隐一代鸿儒,却不明不白被人弄死,这哪里还有国法人情可言!”张居正霍地站起。自当首辅六年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看到他脸色铁青怒形于色,张四维生怕弄僵了局面双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调停道:“吕阁老,你不要错怪了人,首辅对你一直有情有义。昨日为了解决你二公子的前程,还专门给皇上写了条陈。”正在给父亲捶背紧张听着谈话的吕元,一听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问:“条陈写了什么?”“儿!”吕调阳大叫一声,他觉得儿子太没骨气,顿时两眼一翻,头一仰,又昏迷在太师椅上了。“和卿兄!”张居正急忙大喊。“父亲,你醒醒。父亲,你醒醒。”吕元一边摇着父亲一边哭喊。仆役们一齐拥上来慌手慌脚给吕调阳灌参汤施救,正当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喊:“圣———旨———到!”话音未了,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匆匆走进了客堂。他见张居正与张四维都在屋里头站着,以及客堂里凌乱的场面不觉一愣,忙打了个拱向两位辅臣问安。说来也怪,一听到“圣旨”二字,昏厥过去的吕调阳竟突然醒了过来。“父亲,张公公来给你传皇上的圣旨!”吕元附在吕调阳的耳边高喊。吕调阳点点头,挣扎着身子要下地。“躺着不要动!”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喉咙里一片痰响,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张居正的手,执意要往地上跪。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到这时候儿,他哪还跪得下去?人整个儿就趴在地上了。张宏见此情景,只得赶紧展旨宣读:说与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吕调阳知道:朕念你秉忠报主,有功于社稷,特颁旨荫你一子,仍复吕元太仆寺亚卿之位,着吏部办理。钦此。

张宏一念完,吕元也忘了照顾父亲,竟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喊道:“谢皇上大恩!”“快扶你父亲起来。”张居正一旁催促。吕元这才侧过身子,同仆役一道来搀扶趴在地上的父亲,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渍,低头一看,父亲的裤裆里已是热乎乎湿了一大片。“哎呀,父亲撒尿了。”吕元急得大叫。待把父亲翻过来一看,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瞳仁已散,鼻孔里还有一丝儿出气,进气已是全无了。张居正弯下身子摸了摸吕调阳开始变冷的面颊,噙着两泡热泪掩面而去。一一O、太后欲废万历帝一大清早,李太后就乘轿子离开慈宁宫来到了奉先殿。昨天夜里曲流馆中那**不堪的一幕,让她深受刺激。自二月份皇上大婚她搬出乾清宫,这几个月来,她心里头一直不踏实。她虽然为皇上长大成人感到高兴,但更多的却是担心。皇上自出生到成婚之前,就一直在她的监护之中,未曾有一天离开过。她知道儿子的缺点:任性、贪玩。所以一直看管甚紧。儿子登基之后,内有冯保,外有张居正两相诱导,儿子倒也成器,风雨无阻出席经筵,批览奏折勤研政事,渐渐露出那盛世明君的气象。儿子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使她得到莫大的欣慰。她衷心希望儿子的千秋帝业不但能驰骛今古,更能垂范后世;不但要超过他的爷爷嘉靖老皇帝,更应该比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大有作为,享祚长久。因此,她搬出乾清宫后,便将对儿子的管教之权,尽数委托给了冯保与张居正,要他们一如既往劝导皇上宵衣旰食勤于国事,万不可荒恬嬉闹,生出玩盚之心。昨天晚上,当冯保急匆匆来到慈宁宫,向她禀报皇上偷偷溜到曲流馆**作乐时,她当下心一沉,立忙起身跟着冯保来到御花园。

可想而知,母子在曲流馆相遇时的那种尴尬。李太后气得浑身打颤,朱翊钧也是惊恐到了极点。李太后背过脸去,让儿子穿好衣服。她很想当场把儿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但顾及到儿子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的体面,她命两名太监把儿子送回乾清宫,他的两名贴身内侍孙海与客用,两名宫女月珍与巧莲则被留下。她对这四名下人进行了严厉的拷问。她首先看到了巧莲满头秀发被铰得乱七八糟,只剩下短毛茬子,便问她是何原因?巧莲据实以答。四个人依次问过之后,差不多已过了子时,她下令将巧莲放回,其余三人都收监关押,听候发落。回到慈宁宫,李太后一宿都不曾合眼。在她看来,儿子朱翊钧这一次的孟浪之举,是他登极以来最为严重的事件。商纣王、隋炀帝等历史上那些亡国之君的种种骄奢*侈之事,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旋来旋去……她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痛苦。儿子当皇帝六年来,她心中积存的幸福感如陈窖的美酒,哪怕只品饮一小口,也会留下无尽的欢欣。如今———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里,她所有的幸福骤然间都被掏空了。悲痛攫住她的心,她禁不住啜泣起来,滚烫的泪水滴湿了衾枕。天一亮,她就命慈宁宫管事牌子周尤备轿,一脸戚容来到奉先殿。这大内紫禁城中的奉先殿,供奉的是大明王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神位,亦可称为皇家祖庙。举凡国家发生征讨奏捷灾咎祥瑞等大事,或者新皇帝登极更改年号,封后生子等吉庆,皇上都得先到奉先殿祈祷告祭,然后才能陛见大臣诏告天下。李太后一大清早就跑到奉先殿来,不免引起一帮老太监的种种猜疑———因为这不是寻常举动,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除了一年三节的例祭之外,皇上与太后都不会轻易来到这里。隆庆皇帝在世时的乾清宫主管,如今是奉先殿的管事牌子张贵,刚刚得到消息,也来不及作多少准备,李太后的轿子就到了。他连忙带着几个值事的火者跪下相迎。李太后下轿后也不同他搭话,就径自走进了奉先殿。天刚刚亮,奉先殿里的一切都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在李太后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从洪武皇帝的牌位开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然后又来到供列于此的最后一位皇帝———她的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长跪在地,捂着脸,爆发出揪心的痛哭。李太后刚一下轿的时候,张贵就感到大事不妙。因为他不但看到李太后愁容满面,而且还看到李太后并没有穿太后的命服,头上也没有戴凤冠。她只是穿着一袭黑色长裙,头发几乎是半散着,没有一件头面首饰。张贵在大内呆了二十多年,从没有见到李太后这般形象,心里头一着急,便派人迅速去司礼监报信。这会儿听到太后的哭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奉先殿的门口,惊惶失措地搓着双手,想进去却又不敢。正在这当儿,一前一后两乘轿子抬到了奉先殿门口。打头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陈太后,后头轿子里坐的是冯保。却说昨夜曲流馆的事情发生后,冯保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故没有回家,而是在司礼监值房里凑合了一晚上。张贵派小火者来司礼监报信,他深感事情重大,便先去慈庆宫禀报陈太后,两人一起乘轿赶来。李太后此时仍跪在隆庆皇位的灵位前,双手掩面而泣。陈太后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也在丝拜褥上跪下了。李太后察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陈太后,顿时更觉伤心,又一次失声痛哭。陈太后本来就心下慌乱,李太后这悲声一放,更让她紧张得不知所措,顿时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强自抑制住,哽咽着喊了一声:“妹子!”李太后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她撂了撂粘在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凄惶地说:“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知道了,冯公公对咱讲了。”陈皇后回答。“姐姐,咱养下这样的不肖之子,真是没有脸面来见列祖列宗啊!”李太后说罢,又嘤嘤地哭泣起来,陈皇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妹子,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你这样自责,依我看,是太过分了。”“姐姐,钧儿发生那样的事,咱的心里头像有一把刀子在剜……”“钧儿还是孩子。”“他已当了六年皇帝,怎么能还是孩子?”李太后说着昂起头来,对着隆庆皇帝的灵牌高声哭诉道,“先帝啊先帝,你为何要走得这么早,不把你的儿子教养成人啊!”一提到朱载篨,陈太后马上想到他生前沉湎酒色的种种行状,心里头便很不是滋味。她长叹一声,言道:“妹子,咱相信钧儿比他的父亲要好,他登极六年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是一个称职的皇帝。”“六年皇帝作得好,不等于往后就好,”李太后回答说,“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宫,一步不离左右。所以他能够循规蹈矩,以求进取。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胡作非为,这怎么能叫人放心。”“钧儿这是初犯,咱们作母亲的人,还得原谅孩子。”“初犯就如此大胆,若不严加惩罚,往后翅膀硬了,谁还管得了他!”“那,妹子打算怎么办?”“咱一清早就跑来祷告列祖列宗,请求他们原谅我,并支持我的主张。”“什么主张?”“废掉万历皇帝。”“啊!”陈太后闻言大惊失色,身子一阵摇晃差一点摔倒,跪在她身后的冯保见状伸手扶了她一把。这时,只听得李太后继续说道:“钧儿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经八岁了,让他接替皇位。”“妹子,你不要太草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姐姐,古人的教训,咱们不能不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