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吗?”小奇回头看着我,我望着红色的十字架没吱声。小奇看着我犹豫的样子古怪地对我笑笑:“想什么呢?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你的,那个事,是真的?”我吐出口气。
“当然是真的。”小奇收起笑容,一脸正经。我看着他,他严肃地看着我。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干瞪着眼,人行道旁的草坪传来夜虫不安的叫声,偶尔也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终于,我们都忍不住了,两个人不约而同收起驴眼,破颜而笑。
“你这家伙!”我忍不住给他肩膀一拳,“还装得跟真有那回事一样。”小奇也不躲闪,笑着摸出支烟点上:“哪有那么邪乎的事。看你过得很郁闷就开开心罢了。那天我是迷路了,确实走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大房子里,不过其他事像什么手术室啊路灯啊摄影机丢了啊都是编出来吓你的,当然了,那个会动的衣架子也不存在了。”
我松了口气,故意骂骂咧咧:“妈的,好玩啊?操!现在怎么办?”我指着面前的医院大门。
“看你了。”小奇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看着医院的大门,大门还是和刚才一样,黑洞洞的,急诊室门前幽暗的灯光也一如既往,甚至泛着血光的十字没有丝毫褪色,但我心里却没有了刚才的恐怖感,反而涌起一股兴奋。“来都来了,进去逛一圈也是好的!”我提议道。
小奇点点头,二话不说,拿出两只大手电。
“准备得挺周到啊。”我对他说,他又点点头,却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说话,转身闷着头走进医院。我心里忽然泛起一丝不安。
这不像平时嬉皮笑脸的小奇,他怎么了?还来不及思考,小奇就走远了,我只好快步跟上。
夜很静。耳畔除了风的“忽忽”声,就只有夜虫稀疏而不响亮的鸣叫。现在是凌晨两点一刻,我们故意挑了一个周末的后半夜,这样可以把遇见不相干的人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因为人多,阳气就重,或者说就能互相壮胆,而我们是来找恐怖题材的,绝对不需要很多人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应该说我们选的时间很正确,现在确实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绕过一座假山,森森庭院里潮湿气息迎面而来,让人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让人浑身都很不舒服。
路越来越窄,最后只能一次容一人走过,小奇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快步地走着带路,我在他屁股后面跟着,四下晃动着手电,东瞧瞧西瞅瞅。惨白色的昏暗路灯只能照亮五米见方的距离,其他一切都是黑洞洞的。我的思绪开始游离起来。昨天被台长骂了一顿,说我没有敬业精神,做事情只有冲动而没有恒心,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妈的,你来做做看?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栏目当初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台里也确实都期望很高。随着电视的普及现在电台是越来越难做了,正需要些新的点子和创意,也许我这个异想天开的构想就是应运而生的。因为这个节目牵扯到神神鬼鬼的东西,台里着实下了很大的力气去宣传部争取,想来我确实是得到了很大的支持。所以想想他的话确实很对,也就不跟这个胖老头计较了。比较倒霉的是被头儿骂的时候卫薇薇也在场,她倒是很识相地很快出去了,但我已经看见她冲我轻蔑地一瞥。这娘们儿!很了不起么?前面一排树后传来流水的汩汩声,我用手电扫了一下,看见树后面有假山。我陡然停住脚步,一股寒意直往心头涌将上来。
该死!假山!假山不是刚才已经绕过去了么?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还在继续往前的小奇的肩膀:“你在往什么地方走?”
小奇回头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迷路了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我们五分钟前就来过!”我指着旁边的假山。
小奇忽然笑起来:“哈,我当然知道这个地方我们刚刚走过,但我没有迷路。你不是要找恐怖的灵感吗?我就顺便带你四处逛逛,当然越黑的地方越好。”
我松了口气:“是么?”
“当然了。你以为我要带你到哪里去?”小奇奇怪道。
“没。”我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带路。
在一排阴森的若有若无的惨白灯光的映衬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盘旋在我们面前,路的尽头有一段极其阴暗的地方,只有一盏白炽灯不规则地忽亮忽灭,一扇老旧的门户在一明一暗的惨白色的灯光中透出一种异样的阴森,没人知道这个阴森的门户里到底藏着些什么。我走上前去,看见暗黄的门上有血的印子,横七竖八,大都是暗黑色的,看来是有些年代了,但仍然可以看见有新的还是红色的印子。长而又深浅不一的裂缝布满了门,有的甚至纵贯整个门户。门户上面有一个框,可以看得出曾经是贴过一张纸而现在却被外力撕掉了。
一切都跟上回小奇问我叙述的场景一样,只有那张写了“手术室”三个大字的纸没有了,想必是被风吹掉了吧?
小奇定定地看着我,腮边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我颤声道:“是这里?”
没有回答。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门无声地开了。还没等我想明白来龙去脉他一步跨了进去。
“你干什么?”我叫道。但小奇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连忙拿起手电往里面照射,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门,很显然里面一定是房间,但却不知多久没有用过了,门上的锁均有不同程度的锈迹。小奇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在长长的黑暗之中只有小奇脚下的“空空”声回荡在走廊里。
“小奇,你快回来!”我忽然感到害怕起来。手电微弱的电光犹如萤虫之光,被四周巨大的黑色完全吸收个干净,不能给我一丁点勇气的鼓励。反而是阴森长廊让我看得模模糊糊的,这更加深了我的恐惧。
“小奇——”我扯开喉咙喊道。
小奇“空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我的喊声,而是已经走到了长廊另一端的尽头。只听见“呀——”的一声,小奇的身影闪进了黑暗另一端的门里。
“呀呀呀、呀呀、呀……”门又在他身后自动缓缓合拢。
“小……奇……”叫喊声被我抑制在了喉咙里。很明显,小奇不可能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但为什么听到了却不理睬?他到底想干什么?
事实上,从刚才一进医院大门起,他就神神秘秘的显得很不对劲,一直一言不发,只有刚才迷路的时候才跟我皮笑肉不笑地解释了两句。
不对!刚才我们两次从同一个地方经过时他说他只是随便走走没有迷路。他在骗我!他没有在“随便”走走,刚才他在找路!找到这个地方的路!
难道——
想什么都多余了!我不能把他扔在里面自己一走了之,不管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至少今晚他只是来陪我的。我咬紧牙关深吸口气,向前跨出第一步。
“空!”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怪异的声响。尽管刚才小奇走的时候我已经听过了,但自己脚下发出如此怪异的声音仍然让我很不习惯。从声音辨认,脚下的木质地板没有直接接在水泥基座上,而是隔了一层距离。为什么要这样修地板?下面藏了东西?不不,一定是防潮,一定是这样。我摇摇脑袋,打消自己的恐怖念头,继续往前,越往前越黑,气氛也就越是阴森。脚下不断传来的“空空”声更让我汗毛倒竖。
“啊——”走廊尽头的门户里忽然传来一阵尖叫,是小奇的声音!我像条件反射一样跳了起来,小奇出事了?
一阵狂冲奔到门边,一脚踹开门,“小奇!”
小奇站在房间当中,看着地上发愣。我将手电光移到地面,只见地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零件,有玻璃,有电线,塑料的金属的,到处都是,像尸体的内脏被四处抛散一样让人惨不忍睹。
“什么东西?”我奇道。
小奇这才似乎发现我已经进来了,抬头颤声道:“摄……像机。”
我瞪大眼睛:“怎么会弄成这样?”
“不知道,你看这个。”小奇举起手,我沿着手电光看去,看见一盒录像带。完整无缺,和地上散乱的摄像机零件呈鲜明的对比。
“好的吗?”我开口问道。
“应该是好的。”他将手中的录像带翻来覆去地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只有录像带是好的,而其他的都——”他手朝地上的垃圾一比划。
“不知道。”我将录像带拿到手里,借着手电的光上下翻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说,摄像机碎成这样,肯定是有人干的了,”小奇在黑暗中呈一团模糊的黑影,但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随着他颤抖的声音在颤抖,“那会是谁干的呢?”
“不……不知道,别说了,”我一身鸡皮疙瘩,“也许,也许那天有人跟着你……也说不一定……”
“放屁……简直放、放屁。他……为什么……”
一阵恐惧忽然间贯穿我的胸口,我忽然害怕极了,甚至面前这个有“小奇”口音的模糊黑影也让我从心底里发虚。于是我将手电光移到他脸上,结果发现他不约而同地也做了同样的事。以致我们两人一时间谁都睁不开眼睛,谁都看不到谁。
好不容易等瞳孔适应了光线的直射,我看见小奇平时嬉皮笑脸的脸上现在布满了汗珠,一脸苍白。不过我的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怎么办?”我头脑里一片空白。
“来都来了,再看看?”小奇道。我看得出来他是死要面子,还死撑着,但两人清楚地相对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勇气,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阳气吧?我只好勉强笑笑,“好的,工作需要,工作需要。”都是这份该死的工作。
我拿着手电沿着墙壁慢慢扫过去。房间和小奇上回说的一模一样,洗手池靠在墙角上,上面结满了黄褐色的污垢,旁边是一排柜子,透过模糊的布满灰尘的玻璃门可以看见硕大的柜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两个同样灰蒙蒙的药瓶,中间是一个手术台样的床,窗户旁有一个衣架子——这就是上回的主角!
这是一个木质衣架,一人多高,顶端有四个弯曲的钩子,可以钩住衣服。不过这回并没有小奇所说的白大褂,只是一个暗红色的光杆。我用手电将它上下照了几遍,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是这个么?”我回头问道。小奇正将手电照到手术台上。“怎么?”我奇道。
“下……下面会不会……”
我有点好笑,手术台上有一张白布单子,这有什么好瞧的?白布平平地铺在手术台上,难不成下面还藏了个东西?就算有鬼也不过是个扁得跟纸一样薄的鬼罢了。我走过去一把掀开单子。
“啊——”我和小奇同时叫出声来!
一大片血渍!白布单子下面,白色的软垫上赫然有一大片血渍!血渍斑斑点点,星罗棋布,但并非毫无规律可循,在我和小奇两只手电交替照射下,可以隐隐看出,这一个人睡下的轮廓。
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血是鲜红的!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竟然能感受到液体的潮湿!抬手一看,我的手上赫然也沾上了!冰冷地,潮湿地,粘着我的手!
这些血是由一个躺在这个手术台上面的人流下来的!想到这里我觉得全身毛发都立了起来。小奇手中颤抖的手电光慢慢地往下照,只见血渍到了胸腔部位就越来越多,过了小腹就明显减少,但还是可以辨认出两条腿。我叫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就算全身出血,也没有道理每个部位都有伤口啊!”
这时候手电光已经移到了手术台尾,我赫然发现在左腿脚踝处有一个异物。
那是一个由一圈橡皮筋套着的木牌,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仇红。1992年8月7日。”
小奇“腾”的一声转身就跑,我再也来不及想什么,拔腿就往门外冲去。
我们四只脚踏在地板上的“空空”声回荡在黑暗的过道里,不只这样,现在还回荡在我耳畔。小奇跑得很快,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有名的短跑干将,我使出全劲也被他越甩越远。好在这个过道并没有为短跑而修建。眼看就要跑出这个鬼屋了,小奇已经跨了出去。透过半开的门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的草丛。就在这时候,我脚下忽然跨不出去步子。“啪!”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下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我努力伸手撑起自己,看见脚下绊倒我的赫然是衣架!
“呜——”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忽然从黑暗中传出,只听“哗”的一声轻响,一张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纸贴在我的脸上!我猛地一把将它抓下来,在屋外闪烁的灯光下,我看见几个血红狰狞的大字:“手术室!”
“……到了医院大门外面,我们依然惊魂未定。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抓起小奇的衣领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一走进去就装作没有听见我?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他嘟囔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恼了,将他按在墙上吼道:“那是真的是不是?你上回讲的那个事情?”
原来,表面上是他陪我去找所谓的灵感,其实是我陪他去找他上一回丢的摄影机。如果你刚开始听我们的节目,如果你漏掉了上个星期四的节目,你可能就听不明白了。简单点说,小奇上一回就独自一人去过了那家医院,并在我们后来又去的那间废弃的手术室里撞见了可以自己走路的衣架子。
“好了,今天小涛鬼话上半段的节目结束了,下面是广告时间。我们广告之后再见。”
心惊肉跳地讲完上个周末的经历,我关掉话筒,长舒一口气。这件可怕的事情让我自己都不敢怎么回忆。每回忆一次,就像又重新经历一次一样,让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将这件事讲完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还得吃饭。
因为这件事我和小奇生疏了很多,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联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是有点迁怒于他。不过说实话,他其实也是受害者,只是想找回丢失的公家财物——就是那个摄影机,一个人又不敢,只好找个人壮胆。那天他一言不发,甚至还骗我说是假的,肯定是怕我知道了实情之后因为害怕而逃之夭夭,不陪他进去了。不过他这种哄骗利用我的手法让我很难受,虽然我早就了解他。
我没有跟听众讲那个牌子的事,有血渍就够了。那个有“仇红”名字的木头牌子到现在我都还不敢相信当时自己是否看清楚了,也许那是我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我甚至现在还记得那个名字下面的日期:“1992年8月7日”。从常理推测,这个牌子应该是个尸牌,而这个日期则是死亡时间。我不敢把这个讲出来,因为怕引起骚动。我隐隐感到,那个叫仇红的女人和这个牌子有莫大的联系,但我拒绝深想下去,毕竟,她是我的一个听众。天下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我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我也有想过上回仇红的电话。事实上,她没有只字片语直接提到要我亲自去那家医院,她只是在讲自己的经历,顺便开个玩笑。虽然有可能她是在暗示我,这种说法在逻辑上行得通,但在现实中未免太荒诞可笑。就算她能准确地知道我心里的感受——我认为这是碰巧——她是一个不了解我的人,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按她的话去做?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着小奇去那家医院?
这些都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看来,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到热线时间了,我接进来第一个热线电话。
“喂,你好。”
“喂。”
“喂,不知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哦……”
“好的,看来这位朋友是不愿意透露自己姓名的,没关系,不知道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想跟大家说点什么?”
“我,只想问问你。那家医院到底是哪家?我以后绝对不去了。”
“哦,那很抱歉。这家医院名字我是绝对不会透露的。在这里我也向所有想打听这家医院名称的听众朋友提个醒,我们节目的宗旨是娱乐大众,所以我们最好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现实生活当中去。这位朋友还想说什么吗?”
“没,没什么了。”
“好的,让我们来听听下一个朋友的感想。喂,你好——”
“#@$%^*&……”一阵刺耳的交流声。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