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只有十几个座位的小巴士。靠近门口的地方堆了好几个大包裹,还有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只有最后排还有并排的空座位,齐远就往那里走,到了后发现那一排座位与前面的靠背之间的间隔很小,估计连腿都插不进去。他把两个袋子叠在过道里,然后扶着袋子那侧的靠背坐下,往里挤了挤,留出足够多的空间来给妻子。
“怎么不坐进去啊?”
“进不去,你看。”
妻子朝两侧看了看,然后坐了下来。座位有点塌陷,坐下后身体不由地往后仰,于是她又朝两侧看了看。
车子重新启动了,发出一阵急喘似的声音,随后所有的玻璃都啪嗒啪嗒地震响起来。
“这个车子好差。”妻子还在打量着车子。
“路也不好,都是坑。”
“要是在城里,这样的车子早就报废了。”
“说不定就是城里报废了的车子。”
“他们这里的路比我们县的差多了,你看我们家门口的那条路都是水泥的。他们这里的人啊……”尽管有车子震动声的掩盖,前面的人应该听不到,齐远还是觉得不说这些为好。接下来,他向妻子说起正在建设的那条高速铁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个站,以后回去就更方便了……”
不时有人招手上车,大多是些老人。一个估计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上来后就往最后面走——前面已经没有位子了。不知是出于对这车子的熟悉,还是对自己瘦小身子的自信,她毫不迟疑就越过齐远妻子,攀着靠背往窗口那边挤,随后安然地坐在了窗子边。她坐下后就一直面带微笑,不时看一看前面,又看一看窗外,像是在找什么熟人。
“你看那葡萄,那么大。”齐远轻声跟妻子说,“等下要是有的话我们也买点。”
“你怎么知道是葡萄?”
他们都盯着老太太搁在身边的红色塑料袋,里面的葡萄(?)差不多有兵乓球那么大一个。
“那就是提子罗……你饿不饿?吃点板栗好不好?”
“不想吃。”
“我想吃。”
齐远从脚边压在上面的那个旅行袋里掏出几颗板栗。指甲掐进栗尖,一压,皮就裂开了,撕下一片皮后,转个圈,又撕下一片——熟悉的动作唤起熟悉的感觉,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剥板栗的。一想到过去,他就仿佛又尝到了当时的那种板栗味道。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一颗,是不可能有那种味道的,所以并没有把它吃下去,而是又剥起另外一颗来。可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窗外一直呈现着农村所具有的杂乱:不规则的地形,错落的建筑,突然冒出的电线杆,时远时近的山丘,不成片地留下一个个枯黄禾兜的稻田……当看到远方那片白色的天空时,齐远就意识到快到那个较大的镇上了。这里视野变得开阔,他看到天边的白色一直在延续,不过往上一点就成了蓝色,越往上越蓝,可以想象,此时头顶的天空一定是深蓝色的。
“你看……”齐远要妻子看一处山坡上的蓝色活动板房。
“高铁就在那里吗?”
“不知道。”
因为高铁站的建设,这个他并不熟悉的镇子显得越发陌生了,道路似乎狭窄了许多,而两旁随处可见新砌的大多是四五层的裸露着红砖的房子。
在镇上,又上来了一批人。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朝后面跨过来。妻子看了看齐远,似乎是征询他要不要给老头让座。齐远不愿妻子站起来,也不想自己站起来,便用力往窗子那边挤,双腿竟然还真挤进去了,座位和前面的靠背都有弹性,倒也并不难受。妻子便也跟着他往里面去,双腿也插了进去,这样就空出了他们刚才所坐的地方。
“哈哈,这个位子好。”老头快活地看了看他们,坐下后又拍着两侧的靠背大声说:
“这可是个皇帝的位子。”
皇帝的位子?齐远先是觉得好笑,可接着一想,便觉得这么说还真是形象、有趣……这就是农民的风趣和智慧。
外婆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灶台翻修过了,贴着红色的瓷砖。
齐远在堂屋放下东西,到了厨房门口才喊了一声。
“你们回来了?等下就可以吃饭了,还以为你们还要晚一点到。”外婆竟显得有些慌乱。“敏敏也回来啦?”
妻子知道是在跟她说话,笑着应了一句:“嗯,外婆。”
“外公呢?”齐远问。
“嘞。”外婆用下巴点了下他们的卧房那边。
齐远跨过厨房门槛,拐个弯后进了外公所在的房间。
在他进去时,外公从桌边侧过身,摘下了老花镜,也说了一句:“你们回来了?”
“外公你还买码啊?”齐远看到外公身边桌子上是一些地下六合彩的资料。
“没买,就随便看看。”
“外公你和外婆还好吧?”
“还不就是老样子。”
“哦。”
“你们呢?”
“都还好呢。”
“从福田是坐摩托过来的吧?”
“是啊。”
“十五块钱?”
“是啊。”
“我就晓得。你们啊不懂,可以在坡上下车的嘛,就只要十块钱。开摩托的也没跟你们说?”
“没说啊。”
“你要问一问嘛!问也不晓得问!”
齐远当然知道外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可面对这种责备的语气,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回了外公一句“以后就晓得了”,唯恐外公察觉他的情绪,紧接着便问外公是不是现在没干什么活了。
“就种点小菜,还能干什么呢?”
“种点小菜就够了,要多保重身体呢。”
厨房里响着锅铲的声音,齐远扭头看了一下,仿佛是关心外婆在炒什么菜,走出了房间。
“外婆,不要炒太多菜了。”
“没什么菜呢,没赶场就没买。”
齐远出了厨房,见妻子不在堂屋,就又往外面走。妻子正坐在门边的一把竹椅上玩手机。
“要不要喝点水?”
“要。”
齐远从开水瓶里倒了杯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再加满拿出去给妻子。
吃过饭,齐远洗了一串在福田下车后买的提子。那种他开始以为是葡萄的提子,在福田也有卖。
外婆说这么大的提子,她也是第一次见。
提子不甜,齐远还是吃了几颗,妻子以及外公外婆,都没有想吃的意思。
“就去看看你爷爷吧?你妈还说要你去看看九爷爷(九外公)的。”外婆提醒道。
“嗯,我先去爷爷那里,到店子里买了东西就去看九爷爷。”
“就从这里拿嘛,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不用,这些都是特意给你们带的,我买箱牛奶,再买点水果。”
和妻子一走到外面,齐远就忍不住对妻子说:“外公还是一点没变。我在房间里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又怪我没在小学的那个坡那里下车,可以省五块钱。你看我们提了这么多袋子啊!”
“老人家都这么想嘛,能省就省。”
“反正还是那个脾气。”
他们走过了一丘稻田边的小路,来到了水泥路面的窄小公路上。沿路走个百来米,两旁就都是房屋了。每次走到这里,齐远都希望可以隐形起来。两旁屋子里的人,他都不知该如何称呼。没有一个同龄人,要么是些他不认识的小孩子,倒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要么是比他长一辈或两辈的,他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他,见到他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讨好般的夸张微笑,至少让对方知道,他并不是目中无人,也不是不懂礼貌。可这样往往又会引发回应,他们喊出他的名字,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哈哈,脸上的笑容尽可能地扩张,眼睛还一直停留在那人身上。脚步在不断地向前,眼睛实在无法再注视那人的时候,便做出一个扭捏的转身,把自己的羞涩与不安明明白白地呈现给对方,而内心则恨不得立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来。
从两栋房屋间的一条小道插过去,来到了爷爷所在的小院。这院里三面是房屋,一面是菜园。只有爷爷所在的那一面是砖房,另两面都还是木房子。齐远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三爷爷正拿着一个扫帚在扫自家门前的那片院坪,三奶奶也站在门口。他先叫了三爷爷,再叫了三奶奶。他看到三爷爷抬起头,接着朝他这边走来,三奶奶却走到屋里面去了——他没留意她走进去之前是否回应了他,估计是有的,三奶奶没有理由不理睬他甚至于要躲开他,她也许刚好是要进屋去的,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她真的不想理睬他,要说原因那可以有很多种,只是他很难想得到而已。三爷爷已经走到他面前,他的背始终是弯着的,眼睛里很明显一片混沌。他却还在想着三奶奶,他知道这个事情他会很长时间都记在心里,思索着它所具有的含义。三爷爷把眼睛凑过来看他,似乎终于认出了他是谁,然后把手伸了过来,显然是要和他握手。三爷爷要和他握手,这可是头一遭。他只能把手伸过去。那是一只宽大的、软绵绵的手,虽然握在一块还只是很短的时间,齐远却觉得实在是太久了,忍不住就往外抽,当手完全甩在空气里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令他心生不安。可是已经没办法再补救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
“来看你爷爷啦?”三爷爷的声音比印象中的浑浊了许多。
“是啊,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
齐远感觉自己和三爷爷同时都在往后退。终于齐远果决地转过身,然后大步地朝爷爷那边的大门走去。
堂屋里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打字牌,爷爷坐在靠墙的一侧。
“爷爷你又打得牌了?”
“哈哈,打得牌了。”爷爷坐得笔直,头微微地朝后仰,表情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牌。
“爷爷。”妻子喊了一声。
“嗬,嗬,你也来了。坐,坐,你们吃饭了吧?”
“在外婆那吃过了,爷爷你吃了吧?”
“吃过了。”
“大娘呢?”
“在那边,你们过去吧。”
齐远来到隔壁的堂屋,看了看厨房,又走到楼梯下喊了几声。大伯母似乎不在家。
这边堂屋外面的坪里有两个在做工的人。他看到一根大木头架在一个木马上,一个陌生人拿着工具围着它转。另一个人是邻居,蹲在一堆红砖旁不知在做些什么。齐远听说过那个六十多岁的邻居多年前和他家有过不少恩怨。不知道现在关系如何了,他却依然不敢去正视他。
“你大娘到桥边去了呢,说是要去那边的。”那个陌生人突然对他说道。
“是在打牌吗?”
“那就不晓得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邻居不时地扫一下齐远,齐远假装并没有注意到他。
“走吧,去看看大伯母。”齐远要妻子跟着他走。他估计大伯母是在桥边的商店里打牌,那么就可以简单地和她聊几句,然后买了东西去看九爷爷。
在去桥边的路上,熟人比刚才遇到的更多,有的坐在家门口,有的也是路过。当看到一个儿时玩伴的母亲时,齐远终于在他那枯竭的语言库里找到了这么一句:
“齐广德呢?他在家里吗?”
“他呀,还不是在深圳。”一种埋怨的语气。齐远顿时后悔不该如此冒失,自己的话也许是触到了对方的伤疤——虽然他并不知道齐广德的近况,可她会以为他明明知道一些什么,却还故意来刺激她。
“后生一回来了呢就只晓得问后生。”一个老太太在旁边朝齐广德的母亲发表自己的看法。
齐远快速地往前走,以免听到她们接下来说些什么。
走到公路上的时候,大伯母正好迎面走过来。
“呀,阿远回来了。”大伯母显得很兴奋,“来,来,回去。”
齐远只得又往回走。
“大娘在家里忙吧?”
“忙着呢,再把房子加一层,你在院子里看到了?”
齐远明白院子里那个陌生人和邻居在做什么了。
“还要加一层啊?”
“加一点点,上面就盖瓦。”
“哦。”
大伯母和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热情地打招呼,这样齐远只要朝人笑笑就可以了。
回到院子里,大伯母要他们去楼上的房间坐坐。
“不了大娘,不用上去了。”
“为什么不上去?”大伯母既表示惊讶,又有点要求的意思。
“好,好,上去上去。”他们跟着大伯母上了二楼。
他们又一次往桥那边走去。
到了公路上,再走几米就是一座不到十米长的石桥。过了桥,边上有一个小商店。
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坐在桥沿上说话。老头跟齐远很熟,是他二姑妈的公公。
“亲家公,您老人家在这里玩啊。”
“玩呢。你哪天回来的啊?”
“才回来的。”
“云妹子没回来吧?”他说的是他孙女,齐远的表妹。
“没回来呢。”
“她还没毕业啊?”
“没呢。她才大三,还有一年。”
“还要这么久?”
他皱着眉头,像是不相信齐远的话似的。但很快他又转向对面的老太太,眉眼一下子又生动起来。
“你去买下东西吧,我在这里等你。”齐远跟妻子说。
“为什么?”
“我怕又碰到什么熟人,好麻烦。”
“那好。”
齐远就待在桥上。他看了看桥下的水深,几乎已说不上还有什么水深,而齐远记得十几二十年前,他们经常在这下面游泳。
桥上是这一带一个难得的视野开阔的地方。顺着小河延伸的方向,是一大片秋收后的稻田。近处的稻田里还可以看到禾兜下新长出来的碧绿的小草,越往前,稻田便越呈现出一种沉重的枯黄,直到同样显得沉重的苍翠的小山脚下。更远处的山脉在薄雾中只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山的上方的天空是白色的,再往上也依然是白色,只是有的地方会透出一种淡蓝(这种淡蓝并不成片)。这样的田野、天空,齐远觉得多年前就曾见过,大概是一次雨后,他经过这里的时候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与此不同的是,当齐远看着桥边四周的那些建筑时,却并没有多少熟悉的感觉。仿佛每一栋房子都要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才能够重新认识它们。是的,谁会在意这些房子上的那些细节呢,何况它们还一直在被改变着。有个地方在建一栋新房子,红砖砌到了一米多高的地方。桥头河边的那栋木房子被废弃了,墙体破旧、漆黑,门前爬满野草,而在临河堤的地方,长着一丛两三米高的芙蓉,好几朵硕大的白芙蓉花似乎正在嘲笑木房子那边的一切。
“你还不晓得他(她)吗?”
“我当然晓得。”
“……听说……也是的……哈哈哈……”
那老头的嘴巴一直没合拢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大笑。他说话时经常兴奋地俯下身子,然后又猛地弹起。他还不时地拍一下大腿。他的腿边放着一根木棍,估计是他的拐杖,齐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拐杖了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这得要问×××。”
“啊,那我不问。”
“要我说啊……”
妻子去了比预期要长的时间。齐远开始在桥上不耐烦地走动,对那两个在说话的人也生出了厌烦——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九爷爷不在家,九奶奶说他干活去了。齐远和她聊了一小会儿,喝了一杯茶,然后就和妻子离开了。
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而且接下来回外公家的路上并没有人家,齐远感到一身轻松。
九爷爷家在公路上方的山坡上,屋旁有几丘梯田,与别处的稻田不同,里面都有积水。田边栽着枣树、李树,还有梨树。山坡上草木丰茂,长满了这一带常见的水杉、枞树、竹子、茅草、野蕨。那条上山的小路几乎完全被覆盖了,再往上一点,更加看不到树木的枝叶间还有什么缝隙。
“空气好新鲜啊。”齐远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这一点,用力地呼吸了几口。
“比城里当然好多了啦。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也住到乡里来好不好?”
齐远觉得这样的事情还太远,并没有回答。而妻子似乎早知道她这个问题是得不到回答的,也没有再说什么。视野里什么人都没有,下面的公路上也不见有车子经过,甚至周围的丛林里也都没有一声鸟儿的啼叫,齐远简直想停下脚步,再闭上眼睛,看是否真能将所谓的“整个身心”都融入这寂静里去。
“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很好啊……”齐远只是在心里反复地说。
快下到公路上的时候,齐远瞧向旁边斜坡上几颗红艳艳的野草莓。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早想好这个时候要来摘。
齐远踩在一块石头上,伸长了手还是够不到,便试着再往上踩一点。
“你小心啊,摘不到就别摘了。”
齐远往上一蹬,快速地将一个草莓拈到手里,可随即身体失去了平衡,只得跳了下来。
“喏,给你。”
妻子开心地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的。你小时候没吃过吗?”
“好像也吃过的。是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