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言情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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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觐见

自月夜那一番倾诉之后,新月纠结的心情有所疏解,可伤腿有所痛感还是临近北京城郊才发生的。军医说,只要有知觉就是好现象。这是喜事,却无人言笑,离北京越近,全军的氛围越压抑。这一路,努达海丝毫不敢慢待忠臣遗孤,可新月的声音始终算是他不足与外人道的忌讳,一些言语上的接触能避则避。然而,这一晚的对话终究是避讳不了的。

「刚才宫中传来消息,一切准备妥当,召我等明日进京。」

明日……新月坚强地咬住薄唇,微微点头。自荆州一路行来,她和克善得到了努达海的无微不至的呵护与照顾,与努达海的交流却并不很多。恐怕明日无暇告别道谢,她眼里噙着泪,满心感激地向努达海深施一礼。

「我和弟弟,幸得将军搭救,并一路护送、照顾。我虽不善言辞,但丝毫不敢忘……」

「格格免礼。驰援荆州本就是朝廷赋予我的重托,照顾遗孤我亦责无旁贷。没能护你周全,我已是大不应该!好在否极泰来,」努达海安慰着新月,「最糟不过眼前当下,何况你的腿伤又有了起色,你和克善的大好前程指日可待。克善毕竟还小,厚葬之事怕是要偏劳于你。早些休息吧,以待明日。」

一夜无眠。

翌日,努达海率镶白旗,护送端亲王灵柩抵京。虽在薄雾蒙蒙的清晨,大批人马却早已浑身缟素,肃面等候。朝廷追封端亲王为忠烈王,给予无上尊容。一切后事齐备,无须等待,努达海骑着碌儿,亲自护端亲王灵柩,前往布置妥当的灵棚。

端亲王的独子克善,打灵头幡走在灵柩前端,新月陪同其弟身披重孝,一路啼泣。

努达海暗叫碌儿停了下来,向旁侧一靠,目送那两个孤零零的身影扶着他们阿玛的棺柩继续向前。远处传来泣声阵阵,祭奠开始了……努达海不禁仰天长叹——端亲王安息。

心如刀绞的新月陪着弟弟一一给来客还礼,虽然接连不断的叩首几乎让她晕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挣扎在脆弱与坚韧之中,谨记阿玛的遗志,她忍着腿痛与心碎,硬是撑了下来。

事后,皇帝与太后召见遗孤。努达海在外候着,预备述职,忽听一声充满喜悦的呼唤。

「阿玛!」

努达海寻声望去,只见骥远正大步流星地走来。骥远早知道努达海今日会入宫,身为大内侍卫的他刚好得了个空,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父子二人数月不见,相互打量须臾,一个精神奕奕,一个神采飞扬。努达海用力一拍骥远的肩,握着儿子坚实的臂膀,他笑道:

「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又结实了不少。功夫练得怎么样?」

在努达海面前,骥远常常想扮演硬汉角色,又总是绷不住那股劲,免不了露出稚嫩的一面,遂挠挠头貌似谦虚道:「嘿!不瞒阿玛,前日圣上还亲口赞孩儿的身手好。」

「好小子,长出息了!」努达海欣慰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将门虎子,努达海的儿子自然是该有出息的!」望着自己崇拜的英雄,骥远挺胸昂头讲出的这句话倒很硬气,也说进了努达海的心坎。

努达海爽朗地笑了一声,道:「跟你妹妹学滑头了。对了,家里都好吗?」

「好啊,都好!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三天前奶奶、额娘她们就张罗着给阿玛庆功了!今晚咱们府里少不得要大宴宾客,想必额娘正张罗着呢!孩儿今日要好好地跟阿玛畅饮一番!」

提到庆功与喝酒,自然少不得另外一人。努达海脱口问道:「温布哈知道我回来了吗?他……」语未闭,努达海便察觉到骥远原本盎然的兴致刹那全消,心无端一颤,脸上也没了方才的从容。他抓紧了骥远,急切地问:「温布哈怎么了?说,快说,告诉我,温布哈的病是不是严重了?是不是……」

眼见着努达海赤红的脸色、额角上突突直跳的青筋,迟疑的骥远咬了咬牙,道:「孩儿不敢欺瞒,还请阿玛千万节哀!自您出征之后,都统的病愈发沉重,于……于五日前归天了。」

努达海抓骥远的手倏忽一松,重重垂下,头脑刹那空白。他踉跄地向后倒了一步,没有震惊地望向骥远,而是迎着骄阳痛苦地闭起眼睛,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天何忍……

「宣威武大将军——富察•努达海觐见!」

天何忍,不但不给他见温布哈最后一面的机会,就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施与。努达海甩了甩头,仍觉不十分清醒。

「阿玛,您没事吧?阿玛!」骥远既关切又担忧地看着努达海,心中顿生懊悔,这个节骨眼上把实情和盘托出,似是他的不智。

「没事,」努达海试图微笑,表情却仍僵硬如岩,「你去忙吧。」他轻拍骥远,举步前行。

骥远呆呆地望着努达海略显飘忽的步履,摸摸肩头,回忆阿玛方才总共拍过自己两次。重,未必如泰山;轻,未必是鸿毛。

进得南书房,努达海目不旁视,便一拜到底,虽然声如洪钟,但他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在「千千岁」、「万万年」之类的话,他早已习惯到脱口而出的地步,否则今日非说错了不成。

太后刚刚抱着新月和克善低泣了几声,睫毛上还挂着泪花,在场潸然泪下的还有一人,只是努达海仍未注意。

「努达海,你这趟辛苦了。来人,赐坐。」皇上说。

努达海站起身来,坐定才发现对面之人竟是自己的妻子雁姬。她怎么来了?骥远方才还说,雁姬在家……努达海直觉头痛欲裂,无法思考,无力追究。

熬了几个月,终于又见到了朝思暮挂的丈夫。谢天谢地,他又平安凯旋,毫发无伤,毫发无伤……众目睽睽之下,雁姬压制住心底的激动,轻抚云鬓,端庄自持,仅以带笑的目光迎了上去。心细如发的她在对视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他心底的痛,如何使得他眼睛泛红呢,莫非……雁姬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将努达海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新月看着努达海,亦心生疑问,随军走了两个月,几时见过如此一个威武将军?虽然,她始终少言寡语地沉浸在丧亲之痛中,但心明眼亮的她对威武将军的认识并不潦草。在她的印象里,努达海亦是个话不多的人,更是无畏无惧的人。不,他就是神祗。为何神祗也会痛,与她一样的痛?蓦地感觉心有戚戚焉,新月糊涂了。

「努达海,你一定奇怪怎么雁姬也在。」太后言道,「今日哀家特意召你夫妻二人前来,一呢,努达海保住荆州乃是大功一件,救下忠烈王遗孤再立功勋,皇帝要论功行赏。二呢,哀家方才已对雁姬讲明,克善与新月这两个孩子打今儿个起就算是哀家的义子义女,可哀家不忍心将他们束缚在这宫门之内,总想给他们一份家的感觉。近日思来想去,哀家就觉得你那将军府最是理想,没有其他王公亲贵那么复杂的家事,又满是温暖融洽。听新月说,这一路走来,全靠你的周到照顾,想来你同这姐弟二人已经熟识。而雁姬,温婉贤惠早已是出了名的,把这两个孩子交给她,哀家放心得很。努达海、雁姬,你们意下如何呢?」

什么?新月微张其口,却不敢将心底的讶异声张,昨夜还特意向努达海道别道谢,不想今日太后会有如此的安排。对此,她仅是意外,却无任何抵触情绪。人,总要有个家的。

雁姬预备大大方方地接纳遗孤,而她担心自己的丈夫……果然,努达海把太后的话当了耳旁风。雁姬急忙站起身,借势拉了对面的木头一把,跪在地上,大声说:「太后谬赞。蒙太后不弃,奴才们自然是乐于接遗孤回府,一定周到照顾。」说罢,她又暗地里拽了拽那木头。

「是,是,谨遵太后懿旨!」努达海今日全靠这些惯常的客套话活命了,太后之言入了他的左耳,出了他的右耳,留在脑海里的痕迹所剩寥寥。新月要入住将军府,他似乎是有些了解,但全然没有深思……

「如此甚好,就按照太后的吩咐办。」皇上说,「朕想,克善太小,暂不适合封爵,不如就待等成年之后袭父爵,届时再封王赐府。新月既为忠烈王遗孤,又是太后义女,就封为和硕格格。额娘,您意下如何?」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新月携克善跪拜叩谢天恩。接下来皇上给努达海加官进爵,雁姬知道现在就算让努达海坐龙椅,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何况是擢升为内大臣、赐穿黄马褂呢?最后就连高高在上的皇上和太后都看出了端倪,直问努达海是否身体不适。这一次,努达海不得不面对龙颜,好一通忠心可表,以酬皇恩……然而,谁能窥探铿锵有力背后那怅然失落的真心呢?恐怕连雁姬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