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陈曦挥舞着饭勺胡扯,李棋接着陈曦的路子往下编,她跟张欢语乐得停不下来。那时候多快乐,无忧无虑地笑闹,李棋永远直爽得不管不顾,张欢语永远懒洋洋地抱怨着累和陈曦永远刻薄。
叶春萌想着,心里一酸,眼泪淌了下来,融化了扑在脸上的雪花,冰凉凉的。
最近她不开心,许许多多的事儿搅和在一起,那么纠结在心里,简直是说也说不出,丢又丢不掉的郁闷难受,以致每每想起从前在宿舍里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乃至上课记笔记,考前找老师套题,平时拿那些男生开开玩笑的简单的开心,都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从前并不觉得从前的快乐,从前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些,让这单调的学生生活赶紧过去,盼望看见更精彩更多样的世界,尤其向往做个真正的能给病人解除痛苦的、能干的医生。向往那种神圣的感觉。
她的渴望其实特别单纯,自己从来不惜力,又并不笨,应该也算得有一颗关怀别人的心,已经在顶尖的医学院,那么,成为一个好医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 可是怎么就在实施的过程中有着那么多憋屈呢?
最近大姑积极搭线给她介绍个男朋友,那人还在英国读书,对方父亲是姑父的上司,碰巧在大姑家见过她一次,向大姑打听她有没男朋友,表示出替儿子看上了这姑娘的意思。大姑觉得是难得的好事,而她觉得这简直莫名其妙,自然不见。大姑竟觉得她不识好歹,打电话回老家搬动奶奶责备了她妈妈一顿,于是今天电话就从老家打来,父母一齐在电话的一端跟她说话。
她委屈地辩解:“我还不到二十一,着急什么男朋友的事情呢?爸爸妈妈不是一直说,读书时候不要想杂事,要把心思全都用在正路上么?”
父母一时间都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也怪爸妈一直就把你当小孩子养,总觉得只做好人读好书就罢了,不用想那么多。不过到了现在,”妈妈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有些事总是要考虑的。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别要忽忽儿的好年华过去,条件好的人都错过了。你看你大表姐,书念了不少,如今三十三了还是一个人,相亲的条件越降越低还是不行,简直把你大姨愁白了一半头发。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你长得又好,难免这方面爸妈多担心一些,姑姑是见过世面的,若是她过了眼,妈妈爸爸也都更加放心。而且,”妈妈又停了下来,语气更加踌躇,“而且,这孩子虽然稍微大了几岁,但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又在留学镀金,家里条件也好,他爸爸是你姑父的上司,妈妈是个公司的副总,大伯才提升了卫生局的副局长,你转年也该开始找工作了……”
叶春萌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心中有种被欺骗的委屈。然而对着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无论如何,她明白,不管是从前对她进行着最正统和纯洁的教导,还是如今的骤然而变的“世故”;无论是从前严厉地灌输着“凭借外貌”可耻还是如今分明是劝她实际些地利用外貌这重资本为自己谋求福利,父母的出发点,都是疼她。
妈妈的语调里有许多的无奈,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抱歉,这让她有些心酸。她甚至可以揣测出大姑怎么跟奶奶抱怨她的不懂事,然后奶奶怎么指责妈妈不会教育孩子,妈妈又是怎样忍气吞声地听着,然后再跟她讲,却还是要顾及她的情绪。
她偷偷擦干眼泪,跟妈妈说:“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等有空了,去见一面。”
妈妈如释重负:“萌萌,爸妈当然不迫使你,也只觉得是值得看看,若什么都好,就交往着看看,也没什么坏处;若不好,就回绝了。”
纵然在电话里一直克制,放下电话,叶春萌还是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想跟陈曦好好倾诉一下最近这许多的烦闷难受。却没想到,才说完这件事的始末,一肚子的感慨牢骚还没发出来,就听见陈曦说道:
“你大姑的话得打折扣,她说的条件好,谁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要说条件不错,李波条件才真是不错,长得又好业务又强脾气也好,说起来他爸也是少将级了呢。而且野战军出身的,不是机关上去的,实打实,正经是硬。你别不信,野战军出身这帮人路子野着呢,胆子也大,要真想给你帮忙,比卫生部门那帮谨小慎微的知识分子指得上……”
陈曦边说边把新东方单词书翻了一页,拿手指头在书上画拉着默记单词。
叶春萌宛如胸口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的萌萌,李波是真的不错……”陈曦把单词书扣上,转过头,目光跟她相接,愣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叶春萌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
这就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也许真是她自己的问题。也许把选择男朋友看做是纯粹感情的问题,而非一个各方面综合资源的衡量的过程,是件幼稚而愚蠢的事。也许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包括陈曦,自己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是外地户口,想要纯粹凭自己的本事和努力,在一个理想的位置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真的难之又难,若放着“女性”、“漂亮”这样的资本不用,才真正是傻子。
她看了眼表,五点四十,晚上该她跟急诊夜班,实在不想再在宿舍里待着,干脆早点去医院。她站起来,这会儿陈曦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搂着她肩膀道:“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最近整天跟李波一起,挺合得来的,又真觉得他不错,才一下没忍住帮他敲锣打鼓一下,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你看,你就是美女,被人追多了,还烦,我这样儿的,要是有人追,肯定还挺得意的……”
“去你的。你自己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一天一封信甜着呢。”叶春萌皱眉把她轻轻推开,心里明白这个事儿想跟她发发牢骚,一定是鸡同鸭讲,绝对得不到理解,搞不好她心里还要嘲笑自己假清高。
“甜个鬼啊。”陈曦苦着脸道,“背单词背得我都快脑残了。大病历我还没写呢。”
叶春萌满心烦躁,实在没心情再跟陈曦啰唆,拿了件挂在门口的白大衣,就推门走了出去,等到出了楼门,才想起没穿外套,天气预报报的四五级转五六级的风从袖口领口钻进去,冷得她一阵哆嗦。她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再回宿舍,想着也就是十分钟的路,就加快脚步往医院走。雪花儿不断地扑面而来,在脸上手上融化,冰凉冰凉,才不过一会儿,还没走到一半,她就觉得浑身已经冻得透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不断地翻涌着,她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号啕大哭一场。
叶春萌是当真喜欢做个医生。
固然从前对白大衣的向往,有着许多天真与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进来了,她发现,她是真的喜欢。
从前她称得上是规矩的学生,却并不能算十分刻苦,因为没有能够让她精益求精的动力。而如今,最先开始,带着几分被刻薄呵斥的不满,带着几分对程学文的喜欢和感激,她在发狠地努力之后,是真正地有了兴趣。
她喜欢给病人将脏污的伤口一点点细细地清理干净,仔细修复,她惊讶一向被称为“有洁癖”的自己,可以那么快就消除了对血液体液甚至呕吐物的心理障碍;她喜欢在触诊听诊中边接受信息边思索,推及可能,然后在一系列的辅助检查中寻找线索,最后在手术台上得到证实;她喜欢忙碌而紧张的夜晚,尤其是能跟着程学文上手术,边做,边听他耐心地讲,经常还会在她们已经有些茫然的时候,停一下,重复,然后笑着道:“你们才进科几天,听不明白是正常,别怕尴尬,可以问,我当年可比你们笨了不少。”她喜欢看见那些病人由进来时的痛苦呻吟恐惧担心,到手术后的如释重负,再到出院时的一脸轻松;她也喜欢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小病人讲讲故事,帮没人照顾的老人家打水翻身买报纸,听小姑娘说,“谢谢姐姐”,“姐姐我喜欢你”,听老人家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更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程学文。她并没等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无论是一枝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还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听他说话,就是讲述手术也是好的,喜欢看他手术,纵然她们都说他的手术虽然水平不低,但比起周明和韦天舒还是显得平庸了;她喜欢他对所有人的和颜悦色,永远是理解和体谅的微笑,不管是有着多少没处理的病人,他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他不会像韦天舒那样讲许多让人喷饭的笑话,但是一句“慢慢来。咱们不急,急多错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让身边的人都多了种踏实和平静。
假如“做医生”仅仅就是如此,那么就算再辛苦,就算每天都只能吃上一顿早饭就要撑到下午,就算夜里刚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来给斗殴的双方缝合血淋淋的伤口,就算再也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看大部头的书,写点东西,打扮打扮自己,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裙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偷偷欣赏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她也还是喜欢,绝无怨言。甚至,但凡程学文就这样温和地存在在她不远的地方,她总能看见他,他也会在看见她的时候有几分开心,因为她的一个进步而给个鼓励的称赞,那么也就够了。
但却不是仅仅如此。
她并不怕多费力做额外的工作,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如果要,那么顶多是个微笑或者一声谢谢也就够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个从来少人问津的老人家,终于因为衰竭而去世的时候,一窝蜂赶来的许多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孙儿,哭天抢地之余痛指她照顾不周,拿着那些结果指着她骂,为何老人脱水了没有及时发现,为何电解质失衡而没有及时纠正,为何……她着实觉得委屈。而强忍着眼泪继续干活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人把这当做什么,倒是她的带教老师祁宇宙还说了一句:“以后长点心眼儿,这样的病人显然家属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时不加照顾,人死之后想着要打官司。对这样的,做什么都要留好证据要小心,尤其需要步步谨慎。像你居然落下了两张查血钾离子的单子没有贴上去,多亏他们并不真的懂到这个地步,否则说你漏做检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说罢便打发她再仔细地将所有病历核对一遍。
她并不介意核对核对再核对,可心中还是委屈。难道她不已经是连“那个变态” 都称赞过病历最规范的实习学生了? 难道她不是比同病区的白骨精认真了许多? 做事勤奋了不知道多少?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这千载难逢不作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属,于是,她倒成了反面的例子?
她不跟白骨精计较谁做多做少,甚或谁抢了谁的功劳,然而怎么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为了同是医生的责任,主动地把白骨精忘记做的分内事做了,之后她那样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甚至,有次白骨精的带教老师为此提醒她,她眼皮都没抬地说:“她做多我做少谁也不吃亏,她需要表现,努力留医院,我又不需要。”
白骨精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她更完全不在乎自己在老师心里的形象,她从来没想过做外科,甚至毕业了做不做医生都很是问号,据说她家里是全国前十富的地产大亨,委实不用为“前途”发愁。于是,这话说出来,被噎得胸口发痛的是她的带教老师,而尴尬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是叶春萌。
不仅是白骨精,对于自己为了早点看到化验结果,主动替护士跑腿,取化验单,那些同样生在北京的小护士们,非但没有感谢,反倒是闲闲地说:“小地方的学生就是积极,为了那个留京户口,争取留院,可也真不容易。”然后,她们就支使她做任何并非她分内的事,特别理所当然。
更难受的,是为原本不是她的错,又或者她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的疏忽,被护士长放大地教训。比如她进治疗室没戴口罩,分明是因为一次性口罩没有了,而又急需给病人伤口换药,祁宇宙吩咐她快点拿出来赶紧做完,她才没戴口罩进去取,却被护士长揪住狠批一顿,还说要在早查房时重新三令五申规矩,这时候她的带教老师已经进手术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没处倾诉,在来往的病人跟前挨骂。幸亏程学文经过,喊护士长去给一个血管特别难找的孩子抽血,说小护士扎了三次扎不到位,病人家属已经急了,才算让她脱离了窘境。
“没什么的啊。”程学文冲她笑,“这方面,这些规矩,从来都是护士管咱们。我再早几年也经常这么挨骂。记住了就得了,不过有时候急了,也真顾不上——总有个轻重缓急。有时候大夫只能自己作个取舍,但是你们才入门,护士长这样要求你们,把这个概念树立得牢固点,无论如何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