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眼睑一放松警惕,泪水就溜了出来。她把双手叠加在自己的肚子上,这样她想起了七年前这个时候。大约这个时候,她怀孕了。不知道是男是女。那男孩瘦,脾气不错,但是过分清秀,总被人望着。由于这个缘故,他们的爱情里进了别人。矮小瘦弱的她骑着自行车和女朋友去了医院,两个月的肚子,反而让她看上去更瘦了。她一直没哭。终于有一天,在商场她看见了他,广播里大声播放着歌曲,这个陌生的、几乎被她遗忘的身体和她擦肩而过。她心不在焉地继续在楼层里闲逛,刮宫钳飕飕地来去,她只好进了洗手间蹲下来,那天她哭了。
也许下一分钟,她把餐巾纸轻轻地按在眼睛上,也许下一分钟,她叹了一口气,开始自己对自己小声说话,他该醒了,快回来了(这样的过程重复着上一次失恋后她的所作所为)。但是许多个下一分钟后,房间里仍然寂静——饮水机隔一段时间就会哄哄响起来,桌上的黑色手表小碎步前进但却纹丝不乱。我怎么还是会哭,她从鼻子里笑出了声,我得振作起来。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后间的衣柜前,脱去睡衣(就堆在靠墙的几双高帮靴上),开始试夏天穿的裙子。她把头发用手指弄蓬松,拖鞋换成低跟凉鞋。皮肤迅速发凉了。她定下三套,把这些衣裙叠好装进包里,包括一副珍珠项链(这是F的新年礼物)。
8:00
这天早晨八点多钟,她因为冷睁开了眼。她发现F没有回来。很难清楚地判明她睡下时是否已经为醒后的这种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一直等到凌晨四点才上的床,她觉得自己应该预感到了什么,但她心情还算平静。她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打开了,一分钟后嘟地一声,一条信息在她眼前出现——宝宝,我大概要出轨了。他终于也这样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四分十七秒,我睡下没多久可我关机了。她把手机放在自己胸口上又平躺了一会。弄堂里开始响起不同的鞋子声,声音远远近近,伴随远远近近的言语声。你买了点什么菜?一个女人高声地问了一个问题。一条鱼……另一个女人低声的回答越走越远,狗在隔壁小屋里汪汪地接了上来,这条黑色小母狗的声音恰似一朵黑色的蘑菇云,高高升起,笼罩住其他声响。就在这片完整铺开的蘑菇云下,混在一些细碎的小声音里,她的脑袋被偷偷地打中了。疼痛在痉挛的血管这边原地小跑步,冲一次,冲不过去,再往回跑几步,再来,她忍不住了,把脚垂进拖鞋里,我该吃点药下去了。
她让药滑进胃后照了镜子,她头发耷拉,粘成一卷一卷,因为药的缘故,下气有点接不住上气,她微微张开嘴,结果看到了自己干巴巴的舌苔。F到底是跟哪个在一起呢?不会是她吧,他昨天晚上和她一起吃的晚饭,后来又一起去了酒吧,她真是不漂亮,她总喜欢和我分享同一个男人,大学里,我那时跟她说得太多了,我说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她的表情呢,后来我听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消息但我没恨她,我曾经很喜欢她,唉我还是不会恨她不过,也许不是她?不我的推理有问题,她有男友了他们住在一起。
她靠在桌边仔细地想着,她的眼睛这时看到了床上的手机,疼痛让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后乖乖地回到了床上,不过这次只是坐下。F的这条短消息我该转发给Y。我还要告诉他,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他。
回信很肯定。啊,真的,太好了,来吧。他很想见我,她反复看着,一边小声告诉自己。但是回信接二连三。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对照下半句就知道这一句毫无意义),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冲动了?我们的见面应该永远充满激情,你不觉得离我们上次见面的日子太近了?(热烈欢迎的口号变得越来越迟疑)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也许你该出去旅行一次?旅行,她驱赶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在键盘上飞奔,你会和我一起吗?唉,我们还是通一次电话吧。
(其实没必要详加记录,是的我亲爱的读者们,是些你们想象得到的对白,不要立刻摆出扫兴的面孔,生活一直就是这样,我也为他们感到沮丧,不过,还是让他们聊一会儿吧。)
我本来很高兴,我有理由来看你了,但你的态度让我难受,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你的家庭生活了,是不是?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件大事,你不想承担更多,你的妻子对你而言更重要,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可以在值班的时候和你单独在一起。那你能陪我过夜吗?很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对方。沉默使她闭上了眼流下了泪。我想告诉你,F这样做我并不伤心,不是他,是你,你让我伤心,你这样的有妇之夫,只会折磨我,不会爱我,是我太蠢了。如果你因为这一点责怪我,我无话可说。我只想问你,你真的爱我吗?她因为Y的态度哽咽起来。你知道的。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给我明确的答案?事实是,我没法对你承担什么。好吧,就这样吧,算了。等等,她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沉默的白色手机在她的手心里,像一张涂了太多粉的脸,没能显示出任何表情。没什么,一件小事,一个过客,一个小插曲,她叹了一口气,他只能让我烦上一小会儿,毕竟我跟他认识没多久,今天下午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了F?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三天后她见到了兔子,一个二十一岁的云南女孩,手臂和腿肚子都圆,白得像肥皂,发亮的黑发到腰,用手指,不是盘起来就是放下去,身体在透气性差的化纤花上衣花裙子下面扭来扭去,像个女演员似地穿了玫红色镶蝴蝶结高跟鞋,化了浓妆,眼珠子东奔西跑——仍然是少女)别再想这些了,我得想想今天下午我穿什么,我还是先喝点什么吧,木瓜牛奶就很好,它会让我的胸部慢慢隆起,也许要喝上十年?这真太讨厌了,我无法忍受我衰老的皮肤上隆起两座小山包,我还是喝完它吧。
她按着她的痛处从微波炉前回到了床上,大半碗牛奶加上半杯温水送下的另一组药片使她的疼痛变得胀鼓鼓了。疼痛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十岁之前她重重摔过一跤(据说),也许正是那一次使她的血管受到了惊吓,但记忆如此光滑,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她认为自己是在黑暗中从楼梯上滚下的。低矮的阁楼是她的书房,总是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台灯,楼下是黑暗,把这两截连接起来的是一架很陡的木头梯子,而她是个小孩,有一次腿突然抽筋(可能白天过度玩耍使她的双腿累坏了),耀眼的疼痛在她眼前金光闪闪,哭叫声在屋子里回响(事实上爬那楼梯十分容易,她更是谨慎地每次上下都扶着两边)。由于吃下过多药片,她一个哈欠不打却昏昏欲睡了。
14:00-16:00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要是闷就翻翻这些杂志。女编辑带着可掬的笑容说,全是日文原版。她用被嘴抿住的声音表示了感谢。她的下巴在某个角度被托起,大部分时间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化妆师用一把大刷子沾上粉轻轻掸着她的脸。两张脸离得太近了,她感到紧张,她交叉搁在腿上的双手用力绞着,再往前几步,牛仔裙的黑色蕾丝边就到头了。眼睛朝上看,她的眼睛越过顶起的胸部,看见了美丽的女化妆师涂了粉红色润唇膏的嘴,它们刚刚打算关上。化妆师一直佝偻着腰,她很高,她告诉她她做过模特,该说些什么呢?还是露出牙齿笑一笑吧,不过终于想出了两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多大?她把眼影盒子托在半空中回答了。盒子里有很多颜色。它们都有各自的声音,用来诱惑不同的男人,她看着它们。化妆师对着它们轻轻地吹了吹,然后靠在桌上,对着她微笑。她也对她微笑。她又冲着她的脸皱了皱眉。她在看一盒草莓呢,有一个破了相,她在决定要不要把它们买下来。你有没有试过用紫色的眼影?没有,我总是用灰色。来,让我们试一下吧。
女编辑已经站在了门边。好了没有?马上就好。真漂亮。她抬起头。真的,很漂亮,女编辑重复,我们的摄影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确实,镜子里的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开心的时候都更漂亮。她为这次采访摄影准备了一件她最喜欢的银色长裙,它打满褶子,更像一件别出心裁的小礼服(从未来的照片上可以看出,它成功地展示了她嶙嶙分明的胸骨)。她的头发接近黑色,定型水使它们闪着光泽。
他们把她带到了走廊上(地板与她家的相似),她的右侧,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只艳丽的小沙发,上面坐着一个像一块全麦饼干一样干乎乎的中等个子男人,手里捧着一架相机。他有三十多了,穿着淡蓝色的衬衫,所有纽扣都扣上了,看上去整个上半身像被刚刚熨过一样平整。他的下半身穿着一条老式深蓝牛仔裤,两只膝盖向外张开,白袜子黑皮鞋,鳄鱼嘴从裤管下伸出。
请你站在这里。她无声地听从他改变自己的位置,温顺地把眼睛睁到恰到好处地大小,她只见到阳光一样的灯光对着她闪了几次。
21:00-23:00
她看见了老板热风,他侧着身子靠在她对面的吧台边,胳膊肘搁在大红桌面上。有一次他抬起眼时扫到了她,他迅速低下头,继续用手指敲打起啤酒杯。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他们就是在这个酒吧互相吸引的我敢肯定,他们在一起喝酒,乐队里的那些人一定都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服务员来来去去但她们也都看到了,只有我一个……他们不会为我可惜吗?他们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起我?我是他的女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热风你过来吧,到我身边来,你这个只知道挣钱的家伙,快告诉我你都看到了,告诉我吧我求你了,告诉我真相,不我不会主动开口问你的,我顶多脸色苍白了一些,从我的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她毫无表情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她突然想起念书时有过一次,她也这样坐了很久,那时她刚来月经没几次,血从她的身体里渗到了椅子面上,她耐心地等着,直到大家都走了,她还坐了一会儿。
空气流动的速度如此缓慢。她感到自己的内部正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松开,它们要解体了,不我不能出汗,汗水有强烈的腐蚀作用,会加快它们解体的速度。她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番茄汁。要是有一个人暗恋我就好了,对,就在这里,她咬着指甲开始幻想,他看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现在他对我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向我走来,她,比比推她。比比,我真希望热风能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抓住了热风从她身后走过的机会。她的脸准确地在他胸前停住了。真不错,她急急忙忙推出一个微笑,这个女歌手。他一边用身体轻轻的晃动打着节拍,一边不慌不忙地送上一个可亲的微笑,是啊,你听这嗓子。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但她什么也没抓到。他随即迈着一耸一耸的弹簧步走开了。所有的人都像兔子(这个联想纯属巧合)一样快,只有我,落在后面紧赶慢赶,等等我,其实谁都不会等我,她嘲笑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我开始恨你了,F,你明明清楚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钻到毛孔里的音乐,摇头晃脑的收银阿姨,红色的帷幔,粗糙的墙面,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一定要将侮辱强加于我!
她只暗暗地恨了一小会儿,恨意就开始犹豫不前(才走了几步!),它一扭头钻进路边的林荫道(她和F常去那里散步,树木参天,幽暗的绿色中间有条小路),很快消失了。就像其实没人注意到我一样,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会回来,我们很早就说好了,他不会向我隐瞒什么,他不会像G那样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他知道我曾为那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要是他在门口出现,弯下腰换鞋子,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他会和G一样选择离开?我肯定有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方但我不知道,他们俩都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们俩,一个高个一个中等身材,要是他们中有一个愿意留下来告诉我就好了。他们都要走,好吧,走吧,我一个人回去,又是这样,一间屋子里只剩我一个。她开始喝番茄汁,同时看着舞台。主唱的姿势引人注目。No woman no cry。对于女人来说就该改成No man no cry,因为写这首歌的人不是女人。她碰碰比比,用她好听的低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