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挤满了犯人。这两个朋友被铁链锁住,关在一间大牢房里,这里通常是关犯了小罪的犯人的。他们有好多伴,因为这里关着约二十个上了手铐脚镣的犯人,有男有女,年龄不一——一伙下流的、吵个不休的人。国王因为自己的皇家威严受到这样不堪的侮辱而义愤填膺,但是亨顿则茫然不解。他这个欢天喜地的浪子回到了家中,满心以为大家都会为他的归来而欣喜若狂,结果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关进了监狱。期望和结果如此悬殊,造成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效果;他无法判断这到底是极悲惨还是极可笑的事。他的感觉就像一个人高高兴兴地跳着去看彩虹,却被雷打了。
但是他那混乱而痛苦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一些,就把念头集中在伊迪丝身上。他反复考虑着她的行为,从各方面去考虑,但还是不能得出满意的解释。她认识他呢?——还是不认识他?这真是一个疑团,使他想了好久,最后他断定她还是认识他的,却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否认了他。想到这儿,他很想大骂她一番,可是长期以来这名字对他是那么神圣,所以他骂不出来。
亨顿和国王裹在牢房里肮脏破烂的毯子里,度过了一个不宁之夜。狱吏受了贿赂,为一些犯人弄了酒来;结果自然是大唱下流的歌曲,乱打乱叫,狂喝滥饮。最后,过了半夜的时候,一个男人用手铐打一个女人的头,差点把她打死,亏得狱吏赶来解救。狱吏用短棍照那男人头上肩上狠揍了一顿,这才恢复了平静——狂喝滥饮也停止了;那以后,不在乎那两个受伤者痛苦呻吟的人才有机会睡觉。
以后的那个星期,白天晚上的情况都是一个样子,十分单调;白天有一些亨顿多少还记得的人跑来看这个“冒名者”,否认他、侮辱他;夜里狂饮胡闹就继续下去,很有规律。不过,后来终于有了变化。狱吏带了一个老人来,对他说:
“那个坏蛋就在这间屋里——用你那双老眼看看认不认得出来。”
亨顿抬起头来,不由得一阵高兴,这可是他入监以后的第一回。他心想,“这是布莱克·安德鲁,一辈子都在我父亲家当仆人——他是个诚实的人,有一颗正义的心。那是以前的事了。而现在没有哪个是诚实的,全都是骗子。这个人会认识我——也会像别人那样否认我的。”
那老人在屋里四下张望,挨个看每张脸,最后说:
“我看到的全是些小流氓,街头的垃圾。他在哪儿?”
狱吏大笑起来。
“这儿,”他说,“好好看着这个大个子,再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
那老人走到亨顿跟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摇摇头说:
“噢,这可不是亨顿家的人——从来不是!”
“对了!你这双老眼还行。我要是休爵士,就会把这下贱的家伙抓去,要——”
狱吏没有说下去,只是踮起脚尖,装着被一根绳套吊起来的样子,同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好像咽气的样子。那老人气愤地说:
“他要是不受更厉害的惩罚,真要感谢上帝了。如果由我来处置这坏蛋,我就要烤死他,不然不算好汉!”
狱吏大笑起来,那是残忍的笑,然后说:
“你也教训教训他,老头儿——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你会觉得挺解闷的。”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休息室去,不见了。那老人双膝跪下,悄声说:
“谢天谢地,您可回来了,我的主人!七年来,我一直以为您死了,可是瞧,您还活着!一看到您我就认出您来了;要装得不露声色,好像这儿全是小流氓和街头的垃圾,可真不容易啊。我又老又穷,迈尔斯爵士。可是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去把真相公布出来,哪怕被吊死,我也不在乎。”
“不,”亨顿说,“你不要这样做。那会毁了你,而对我的案子也没有多少帮助。不过我感谢你,本来我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可是你却使它又恢复了几分。”
那老仆人对亨顿和国王非常有用。他可以一天来几次,“咒骂”亨顿,却夹带些可口的食物来补充恶劣的牢饭,他还能带来一些新消息。亨顿把好吃的食物留给国王,没有它们,国王真难以活下去,因为他吃不下狱吏提供的恶劣食物。安德鲁只能做短暂的停留,以避免别人怀疑;可是每次他都能传达一些消息——这些他都是用低声说的,这样做是为亨顿打算,还得夹杂着大声的谩骂,为的是让别人听见。
这样,亨顿家的事渐渐就出来了。亚瑟已死了六年,这个损失,加上迈尔斯音讯全无,使他父亲的身体更糟了;他相信自己要死了,就希望在自己去世前给休和伊迪丝把婚事办了;可是伊迪丝坚决要求延期,希望迈尔斯能回来。后来来了一封信,带来了迈尔斯的死讯;这打击使理查德爵士垮了。他相信自己死期已近,于是他和休坚持举行婚礼,伊迪丝再三请求,才又推迟了一个月,然后又是一个月,一共推迟了三个月,于是他们在理查德爵士临终的床前结了婚。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左邻右舍中间悄悄传说,婚后不久,新娘就在丈夫的文件里发现那封报告噩耗的信的几份潦草而不完整的底稿,指责说他靠伪造信件促成了这桩婚事——也加速了理查德爵士的死亡。从许多人那儿都可以听到休虐待伊迪丝和仆人的故事,自从父亲死后,休爵士就彻底抛弃了仁慈的假面具,对以任何形式依靠他和他的领地生活的人,他都是个凶暴的主人。
安德鲁小声说的事中间有一点是国王格外感兴趣的。
“有消息说国王疯了。但是请您慈悲,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听说,谁要是说了这个,谁就是死罪。”
国王陛下瞪着这老人说:
“国王并没有疯呀,好人——你要是在这里说这样蛊惑人心的废话,还不如去忙点跟你有直接关系的事呢。”
“这孩子是什么意思?”安德鲁惊讶地问,他没想到会从这儿受到攻击。亨顿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就没有追问,又接着说下去:
“一两天内——就是本月十六日——先王就要在温莎下葬了,新王将于二十日在威斯敏斯特加冕。”
“我认为他们必须首先找到他,”国王咕哝道,接着又充满自信地说,“他们一定会注意这件事的——我也会的。”
“看上帝的——”
老人没有说下去——亨顿的一个警告的手势止住了他。
他又接着说下去:
“休爵士将要去参加加冕典礼——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呢。他满心指望着回家时自己被封为男爵,因为他很得摄政王的宠信。”
“什么摄政王?”国王问道。
“索美塞公爵阁下。”
“什么索美塞公爵?”
“我的天,只有一个呀——那就是赫特福德伯爵赛莫尔呀。”
国王厉声问道:
“他什么时候当了公爵和摄政王的?”
“今年一月底。”
“请问,谁让他当的?”
“他自己和国务会议——国王也帮了忙的。”
国王陛下大吃一惊。“国王!”他叫道,“什么国王,好先生?”
“什么国王,瞧你说的!我的天,这孩子有什么毛病?既然我们只有一个国王,这是很好回答的——就是最神圣的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上帝保佑他!是的,他还是个善良可爱的小孩子;无论他是不是疯了——他们说他每天都在好转——人人的嘴里都在称赞他;所有的人都为他祝福,祈祷他能在英国统治很久;因为他一开始就仁慈地救了诺福克公爵的命,现在他正致力于废除那些迫害和压制人民最残酷的法律呢。”
这消息使国王震惊得哑口无言,陷入深深而又痛苦的沉思,再也听不见那老人说话了。他想那“小孩子”是否就是那个留在宫里,穿着他的服装的讨饭儿。看来这不大可能,因为如果他假装是威尔士王子,他的举止和言语就会使他暴露——他会被赶出来,人们会寻找真正的王子。会不会朝臣们立了某个贵族的小崽子代替他?不会,他舅父不会允许的——他权倾朝野,肯定有能力也愿意制止这种活动。这孩子想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越是努力去解开这个谜,就越是感到迷惑,他的头越疼,就越是睡不好觉。他越来越强烈地要到伦敦去,几乎不能再忍受牢狱生活了。
亨顿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国王安定——他根本听不进安慰的话,倒是附近两个被铁链锁住的女人做得还好些。在她们的温和劝导之后,他终于安定下来,学会了几分忍耐。他十分感激,渐渐热爱起她们来,喜欢她们那甜蜜温柔的陪伴。他问她们为何入狱,她们说因为她们是浸礼会信徒,他微笑着问道:
“那也是犯罪,要被关到牢里来吗?现在我很难过,我将失去你们——你们这是小罪,他们不会把你们长期关下去的。”
她们没有回答;但她们脸上的某种神情使他不安。他急切地问:
“你们不讲话——行行好,告诉我——还会有别的惩罚吗?请告诉我,你们不是怕这个吧。”
她们想改变话题,可是他已经感到不安,就追问道:
“他们会用鞭子抽你们吗?不,不,他们不会这么残忍的!告诉我说他们不会吧。喂,他们不会的,是不是?”
那两个女人显得慌乱、痛苦,可是无法避免回答问题,于是有一个用哽噎的激动声音说:
“啊,你让我们心碎,你这仁慈的孩子!愿上帝帮助我们忍受——”
“你们终于说了实话!”国王打断道,“这么说他们还是要鞭打你们,这些铁石心肠的坏蛋!可是,啊,你们不要哭,我会受不了的。鼓起勇气来——我会及时复位,来解救你们,不让你们受这个苦,我会这么做的!”
第二天早上国王醒来时,那两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们得救了!”他快活地说;接着又沮丧地说,“可是我可倒霉了!——因为她们是我的安慰。”
她们各在他的衣服上用别针钉了一小块丝带,作为留念。他说他要永远保存着;不久他要找到这两位亲爱的好朋友,把她们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这时候,狱吏带着几个手下人进来,命令把犯人都带到院子里去。国王非常高兴——能够再看到蓝天,呼吸到新鲜空气,真是一件好事。他为看守的迟缓而烦闷、气愤,不过终于轮到他了。把他锁在一个骑马钉上的锁打开了,叫他和亨顿跟在其他犯人后面。
院子是四方形的,地上铺着石头,头顶便是天空。犯人们从一个石砌拱门进入院子,站成一排,背靠墙壁,他们前面拉起一道绳子,由看守们监视着他们。这是个阴冷的早晨,夜间的一场小雪给这大块的空地罩上一层白色,更增添了凄惨的气氛。时而一阵寒风吹过,把白雪吹得到处都是。
院子中间站着两个女人,被链子锁在柱子上。国王只一看,就知道这是他那两个好朋友。他打了个冷战,自语道:“啊,她们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获得了自由。连这样的人都要挨鞭子,真是!——这是在英国呢!唉,真是英国的耻辱——不是在异教国家,而是在基督教的英国!她们要挨鞭子,而我,她们安慰过、善待过的人,却不得不站在一旁看这场天大的委屈,奇怪,真奇怪!我,这个辽阔国家的权力之主,却无法保护她们。不过这些坏蛋还要留神自己才好,总有一天,我要为他们的恶行找他们好好算账。他们现在打一下,将来要挨一百下。”
一扇大门被打开,一群市民拥了进来。他们围在那两个女人周围,国王看不见了。一位牧师进来,穿过人群,也看不见了。这时国王听到讲话声,好像有问有答,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接着是一阵忙乱的准备工作,靠国王相反方向有狱吏不断地让人群进出;这时围观的人群渐渐变得宁静无声。
这时候,一声令下,人群分开,国王看到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那两个女人的周围堆起了柴束,一个人正蹲在那里点火!
两个女人低着头,双手捂住脸。黄色的火苗从那些噼啪巨响的柴束上往上升,一圈一圈的黄烟随风飘散。牧师举起手来开始祈祷——这时候两个女孩从大门外飞跑进来,尖声哭叫着,投向火刑柱旁的两个女人。她们立即被狱吏拉开,一个被牢牢地抓着,可是另一个挣开了,说她要和妈妈死在一起;狱吏没来得及拉住她,她已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她再次被拉开,长裙已着了火。两三个男人抓着她,衣服燃烧的部分被扯掉甩在一边,还在烧着。她一直在拼死挣扎,说她在世上孤苦伶仃,哀求允许和妈妈一块儿死。两个女孩一直尖叫着,想挣脱出来;可是这吵闹声忽然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临死前的痛苦嚎叫所淹没。国王把目光从两个疯狂的女孩身上转向火刑柱,又转向一旁,将惨白的脸贴在墙上,再也不看了。他说:“我在这一刻所看到的,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永不消失,我会天天看到它,夜夜梦到它,直到我死。上帝还不如让我瞎了眼睛!”
亨顿在注意国王。他满意地想到,“他的病在好转,他变了,变得温和了。要是依他的老脾气,他准会痛骂这些混蛋,说他是国王,命令不许伤害那两个女人,释放她们。不久他的梦想就会过去,被遗忘,他那可怜的脑瓜就会康复。愿上帝让这一天快点来吧!”
那一天,又有一些犯人被送进来过夜,他们是被卫兵押着送到全国各地去,接受因犯罪而判定的惩罚。国王与他们谈了话——他从一开始就拿定主意,只要一有机会就和犯人交谈,以便日后更好地尽国王的职责——他们的悲惨经历使国王心如刀绞。其中一个是智力不全的可怜妇女,她从一个织布匠那儿偷了一两码布——结果被处绞刑。一个男人被控偷了一匹马,他说证据不能成立,以为可以免受绞刑了;可是不行——他刚被释放,又被控在皇家猎苑里打死一只鹿,提讯时证据对他不利,现在他就要上绞刑架了。有一个商人的徒弟,他的案子格外令国王难过。这青年说,一天晚上他发现一只从主人那儿逃出来的鹰,就把它带回家去,以为它属于自己了,可是法庭判定他是偷来的,判他死刑。
国王对这些残酷刑罚极为气愤,想要亨顿带他越狱去威斯敏斯特,那样他可以登上宝座,举起权杖来解救这些不幸的人。“可怜的孩子,”亨顿叹气道,“这些悲惨的故事又让他发病了——噢,偏偏碰上这些倒霉的人来,不然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这些犯人中有一位老律师——他是个坚强勇敢的人。三年前,他写了一篇文章反对大法官,批评他不公正,曾为此而戴枷示众,割掉耳朵,取消律师资格,还罚了三千英镑,判处终身监禁。近来他又犯了同样的罪,结果被判把耳朵剩余部分割掉,罚款五千英镑,还要两颊烙印,继续终身监禁。
“这是光荣的伤疤。”他说,撩开灰白的头发,让他看被割去两只耳朵后的部位。
国王气愤得两眼冒火。他说:
“谁也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可是不要紧——不出一个月,你就会获得自由;另外,那些使你受辱,并且玷污英国名声的法律,都要从法令全书中被清除掉。这个世界简直全错了,有时候国王也应该尝试一下自己订的法律,学会仁慈才行呢。”据哈蒙德·特朗布尔博士《真伪酷刑录》,学识广博的律师威廉·普林在爱德华六世以后很久被判枷刑,并割去双耳,取消律师资格,罚款三千英镑及终身监禁。三年后,他又出版一部反对宗教特权的小册子,触犯劳德大主教,因此又受到严厉处罚,被判割去两耳残存的部分,罚款五千英镑,两颊烙上S·L(造谣煽动犯),继续终身监禁。这个严厉的判决也得到了严格的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