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子与贫儿
3865400000020

第20章 王子与隐士

这时,那道高篱笆将从那座房子来的视线遮住,从那边看不到他了;他在极度恐怖中,用尽全力向远处一个树林跑去。直到快得到树林的遮护时,他才回头望去,一眼看到远处有两个人影。那就足够了,他没有停下来细看,一个劲儿又往前跑,一直跑到林中光线暗淡的深处才放慢脚步。这时他停下来,相信自己已相当安全了,他仔细听着,可是周围一片沉寂——甚至阴森,令人精神压抑。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那紧张的耳朵可以听到一些声音,但是都很遥远、空虚、神秘,好像不是真的声音,只是死者的幽灵在哀怨呻吟。因此这些声音要比它们所打破的沉默更为可怕。

起初他打算就在那个地方待着,度过那一天;但是一阵寒气不久就向他那冒汗的身体袭来,最后他不得不活动起来,以获得温暖。他往林中一直前行,希望能很快找到一条大路,结果却令他失望。他走啊走,可是走得越远,树木却显然越浓密。光线越来越暗,国王明白黑夜就要来临了。想到要在这么古怪的地方过夜,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他尽量加快速度,可是反而更慢了,因为这时他已看不清环境,脚步不稳;结果他老是被树根绊倒,或是被藤条和荆棘缠住。

当他终于看到一丝光亮时,他是多么高兴啊!他谨慎地走过去,时常停下来环顾四周,侧耳倾听。亮光是从一座小棚屋的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里透出的。这时他听到了声音,正准备跑开躲起来;可是又立即改变了主意,因为那声音显然是在祈祷。他溜到那棚屋惟一的窗下,踮起脚尖,向里窥视。

房间很小,地是自然的泥土地,被踩得挺结实;角落里有个灯心草铺的床,上面有一两条破毯子;床跟前有一只桶,一个杯子,一只盆子,两三只不同形状的锅;还有一条不长的条凳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灶里有柴火的余烬在冒烟,一个点着一枝蜡烛的神龛前,跪着一个老人,他身旁的一个旧木盒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和一颗人头骨。这人清瘦瘦削,骨架很大;他的头发和颊髭很长,已是雪白,他穿的羊皮袍子,从脖颈一直拖到脚跟。

“这是个圣洁的隐士!”国王心想,“我真幸运。”

隐士站了起来,国王敲敲门。一个深沉的声音答道:

“进来!——但是要把罪恶留在身后,因为你将要踏上的土地是圣洁的!”

国王进屋后站住了。隐士将一双明亮的、灵活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说:

“你是谁?”

“我是国王。”回答是平静而简单的。

“欢迎,国王!”隐士热情地叫道。随后他热情地忙碌起来,口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手里把条凳摆在灶旁,让国王坐着,又往火里丢了几把柴,最后迈着大步,兴奋地来回踱着。

“欢迎!许多人来此寻求庇护,但他们都不配,所以被拒之门外。可是一个国王,他抛弃了王冠,蔑视那虚无的人世豪华,穿上破烂的衣服,将生命奉献给圣洁的生活,禁欲苦修——这样的人是配在这里的,是受欢迎的!——他可以在这里一直住到死亡来临。”国王连忙打断他,加以解释,可是隐士根本不听他的——显然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语,并且加大了嗓门,越说越有劲,“你在这里一定可以得到安宁。上帝既然使你抛弃了那种空虚愚蠢的生活,就不会有人能够找到你的避难之处来破坏你的安宁,恳求你回到过去的生活。在这里你可以祈祷;可以研究《圣经》;可以思索人世间愚昧的虚幻,以及来世的崇高与极乐;你可以靠面包皮和野菜为生,每天用鞭子抽打身体,以净化灵魂。你可以贴身穿一件马毛编的衬衣;你可以只喝白水,你会获得安宁的;是的,绝对的安宁,因为无论谁在找你,都会无获而归;不会让他找到你,妨碍你。”

那老人仍在来回踱着步子,却不再大声讲话,只是喃喃低语起来。国王抓住这个机会说明自己的情况,他一个劲儿地说着,由于不安和害怕而语气激动。可是隐士继续低语着,没有听他的。他一边继续低语,一边走近国王,用感人的声音说道:

“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弯下身,正要说出来,又克制住自己,凝神细听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尖走到打开的窗口,把头伸出去,向朦胧之中探望,然后又用脚尖走回来,把脸贴近国王的脸,低声说:

“我是个大天使!”

国王大吃一惊,心中暗想:“愿上帝还让我和那些游民在一起;哎呀,现在我落入一个疯子的手中了!”他更为恐惧了,而且明显地表现在脸上。那隐士继续用低沉、激动的声音说道:

“我看你终于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了!你脸上是敬畏的表情!只要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不这样受感染的,因为这正是天堂的气氛。我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可以去天堂又回来。我就是在这里被封为大天使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是天上下来的几位天使授予我那尊贵的职位。天使的到来使这里充满耀眼的光明。他们向我跪下,国王!是的,他们向我跪下!因为我比他们更伟大。我曾在天堂的圣殿里行走,与圣祖们交谈过。摸摸我的手——不要怕——摸摸吧。好了——现在你摸过了这一只手,它曾被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所握!我曾在黄金圣殿走过,我曾亲眼见过上帝!”他停了一下,以增加效果,随后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又走动起来,激愤地说,“是的,我是大天使;只不过是个大天使!——我本来可以当教皇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是二十年前在梦中从天上听到的;啊,是的,我是要当教皇的!——我本来应该已经当了教皇,因为上天这样说过——可是国王取消了我的教会,于是我这无名声又无亲友的僧侣便被抛弃在世上无家可归,还被剥夺了我那远大的前程!”说到这儿他又咕哝起来,还用拳头击打前额,徒然大发雷霆,时而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时而又哀伤地说,“因此我只不过是个大天使——我本来是该当教皇的!”

他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可怜的小国王坐在那儿好不难受。突然间那老人的狂乱情绪消失了,于是他变得十分慈善。他的口气温和了,摆脱了虚幻的想法,说些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闲话,很快便赢得国王的好感。老隐士让孩子坐得靠火近些,让他舒舒服服的;灵巧细心地治疗他身上那些擦破跌伤的地方;然后准备去做一顿晚饭——他一直令人愉快地说着话,有时候还摸摸孩子的面颊,或拍拍他的头;他是那么亲切慈祥,过了不久,国王被大天使所激起的畏惧与反感就变成了对老人的尊敬与热爱。

这快活的状况一直继续到两个人吃晚饭的时候,在神龛前祷告之后,隐士将孩子引到相连的一个小房间里,让他上了床,给他盖上被子,他做得那么关切,那么慈祥,就像母亲一样;最后还吻了一下他,才离开去坐在火旁,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正在燃烧的木柴。突然他停住了,用手指轻叩了几下脑门,好像要回忆起什么遗忘的事情。显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一下子站起来,走进客人的房间,问道:

“你是国王?”

“是的。”小国王困意十足地答道。

“什么国王?”

“英国国王。”

“英国国王?那么亨利已经死了!”

“唉,是的。我是他的儿子。”

隐士皱起眉头,脸上显出阴沉的神色,复仇的冲动使他紧捏着瘦骨嶙峋的双手。他站了一阵,急促地呼吸着,不住地咽了几次口水,然后用喑哑的声音问:

“你知道正是他把我们赶出来,使我们流落四方,无家可归的吗?”

没有回答。老人弯下身去,审视着孩子那平静的面孔,听了听他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睡得很香呢。”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换了一副快意而邪恶的表情。睡梦中的孩子脸上掠过一阵笑容。隐士喃喃说道,“嘿——他心里还挺快活呢。”便转身走开。他轻手轻脚地四下寻找什么东西;时而停下来听一听,时而猛地回头,向床上扫一眼;同时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最后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把生了锈的旧屠刀和一块磨刀石。然后他溜回原来在火旁的位子,坐下后轻轻地在石上磨起刀来,嘴里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嘀嘀咕咕,有时轻声叫喊。风在这独屋外面叹息着,神秘的夜间声响从远处飘荡而来。大胆的鼠类从栖身之处伸出头来,闪闪发亮的眼睛窥视着这个老人,但是他专心致志地干活儿,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情况。

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用拇指试一试刀锋,满意地点点头,“锋利些了,”他说,“是的,锋利些了。”

他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安心地磨着刀,快意地想着,有时候还不禁说了出来:

“他父亲迫害我们,毁了我们——现在他到地下去了,受永恒之火的煎熬!是的,受永恒之火的煎熬!不,他没有逃脱烈火,烧得很大的、毫不留情的、毫不宽容的烈火——那是永远燃烧的烈火!”

他磨呀磨,同时喃喃自语——有时候还发出沙哑的笑声,有时候又说出话来:

“这全是他父亲干的。我只是个大天使——要不是他,我应该是教皇的!”

国王动了一下。隐士悄声扑向床边,跪在地上,俯下身子,把刀高举在那躺卧的人体之上。孩子又动了,眼睛睁开了一下,却没有视觉,什么也没看到,随后,他平稳的呼吸表明他又睡熟了。

隐士观察着、倾听着,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几乎停住了呼吸;后来他把手慢慢放了下来,快步走开了,说:

“午夜已经过了很久——要是他喊叫起来,碰巧有人路过的话,那就不太好了。”

隐士在小屋里无声地转来转去,这儿捡一块破布,那儿捡一根皮条,然后隐士回到床边,动作轻巧地把国王的脚踝绑在一块,而又没有惊醒他。接着隐士打算去绑他的手腕,隐士几次把他的手腕交叉放在一起,可是每当隐士要绑的时候,那孩子不是把这只手就是把那只手抽开了;最后,当那大天使几乎绝望时,孩子自己把两只手交叉起来,于是马上就被绑住了。这时一条绷带又从睡着的孩子下巴底下穿过,绕到头上,绑紧了——大天使打结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慢、那么灵活,孩子一直平静地睡着,一下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