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汉子刚喝了两杯酒,忽见一个小尼姑走进店来,向店小二讨汤止渴。店小二似乎着急了,向惠清使着眼色。
马天乍见小尼姑似曾相识,皱着眉头搜寻记忆。那个竖眉鼓眼的汉子却将小尼姑认了出来,端着酒杯走向惠清,嬉笑着说道:“哎哟,我们真是有缘了!陪爷儿们喝一杯如何?”
惠清便做出恐惧的样子来,说了声:“施主休得无礼!”而后转身便往外走,却被另一个汉子伸手拦住。
汉子道:“别走别走!小师父,你看我们那位小东家,可是位标致的公子?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做尼姑则甚,干脆还俗给小东家做夫人好了!”
马天笑了笑,说道:“小师父过来一起坐坐如何?”
那汉子便将惠清拽住,要强行拉去同坐。
这时,门外走进那位乞丐来,端着破碗向马天讨食。座中楞眉汉子挥手呵斥道:“去去去!”乞丐伸着破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是赖着不走。拽着惠清的汉子发了火,前来推搡乞丐,惠清则趁机跑了出去。
没想乞丐也有股牛脾气,索性傍着马天坐了下来,说道:“我看这位公子却是个心善的人,不像他两个这么凶。”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来自己干了。
不料马天猛地将桌子一拍,喝道:“还不快滚!”
乞丐不惊不诧,将打狗棍往地上点了点,又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来撒在桌上,笑道:“公子息怒,今日叫花子请客,咋样?”
马天看出此人是有意寻衅来的,不由警觉起来。正狐疑着,又见门外走进两个汉子来,均佩着刀剑,正是华中和范高二位好汉。二人在门边座上坐了,直唤店小二来酒来菜。马天但见势头不对,示意他两个弟兄起身要走。范高抬手说道:“三位且慢,兄弟还有话说。”
马天等人急了,“嗖”地亮出家伙来,要夺门而出。范高、华天均将刀剑抽出,横在道中。马天等人又转身扑向后门,却又被乞丐挡住。
乞丐哈哈笑道:“你几个歹人还是乖乖就擒好了,省得爷爷动手!”
马天便要拼死相搏,不料从前门后门又忽地闪进铜头武威和众多捕快来,将他三人团团围住。武威叫道:“贼匪,认得爷爷铜头武威么?”马天也不答话,出剑便刺。武威挥臂挡开,即将脑袋闪电般当胸撞去,竟将马天撞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捕快们一拥而上死死按住。那两个贼子岂敢再斗,只得束手就擒。
“哎哎哎,还没过上一招就完事了。太不过瘾了嘛!”乞丐笑道。
两辆马车迅速驶到店外,众好汉将马天三人连同店小二结结实实捆了,塞进车厢里,向射洪疾驰而去。
闻讯拿住贼匪,严进山大喜,连夜提审。马天等人还想狡赖,哪经得严刑之苦,很快就都招了。令严大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从中获得一个重大的意外收获。
从惠清提供的情况中,严大人只知是黄三金买通麻脸马五杀人盗走七星卓筒井图谱,却不知还有盐监官卢禺伙同盐商瞿天成黄雀在后,以更隐秘的手段将图谱半路夺走的情节。
严大人更加震惊了!原以为卢禺在案中不过是个勾结不法盐商干着走私勾当的贪赃枉法之辈,岂知这厮却与草寇勾结更深,这不更是罪恶深重,法所难容了?
严进山寻思着可以收网了,却又想起瞿天成和韩镇两个不法盐商来。如今不知二人行踪,又如何能将其捉拿归案?思来想去,更觉事不宜迟,将马天等犯交由姚胜杰严加监管,带着徐良四条好汉,又悄然返回遂宁府。
乍见本已离去的严大人突然现身,刘元朝甚觉奇异,慌忙迎进客堂待茶。
严进山也不多言,屏退左右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蓬莱广运盐号那桩私盐案,刘大人是否知晓?”
刘元朝暗暗吃了一惊,答道:“此案本由长江县办理,我已多次召来县令周成和盐监官卢禺询问情况,并责令其尽速拿获主犯江南盐商韩镇,查清事实,依法结案。”
严进山又问:“此案冤情重大,刘大人是否对其中隐情多少有所了解?”
但听严大人如此问话,刘元朝便知此案非同小可,头上顿时冒出虚汗来。他扑地跪下,战战兢兢说道:“严大人,卑职失察,还望恕罪。”接着就将罗运宏来遂宁府告状,他是如何安抚和处置的经过一一道出,说只因护城江堤工程紧迫,加之尚未掌握黄三金与周成勾结加害于广运盐号的确凿证据,只好责令长江县速速查办,依法结案,而他则欲伺其情况,适时再行介入。
严进山审视着刘元朝,又突然问道:“你与周成、卢禺及鑫源盐号掌柜黄三金在此案中是否有过苟且之事?”
刘元朝含泪道:“卑职失察,罪已非小。下官在此案中与周成等人如若有丝毫苟且之事,但凭大人发落,即便砍头,也罪有应得!”
听刘元朝说得真切,严大人遂将其扶起,一旁落座。
刘元朝官声本就不错,严大人于遂宁逗留的短短几天中,已多少有所耳闻。但他对其与周成、黄三金之流的关系仍有所担忧,故而一再追问。如此看来,真的是他自己多虑了。
接着,严大人将他在静业禅院接下惠清师傅诉状,继而于蓬莱魁梧山设伏拿获麻脸马五的侄儿马天,很快审出元宵杀人盗图案的始末及幕后元凶的经过给刘元朝讲了。刘元朝听得目瞪口呆,对严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严进山随即调兵遣将,手下四位好汉,各自率领府衙捕快分兵出击,捉拿案犯。刘元朝立马召来本府校尉,分兵把守水陆要道,盘查离境客商,严防要犯瞿天成、韩镇外逃。
黄三金隔三差五地往长江县跑,了解罗通达绘写图谱的进度。这天他满心欢喜地回到鑫源家中,进门便向翠娘讨酒吃。翠娘笑问其故,黄三金便将梦瑶探监,罗通达听了她的劝告答应绘写七星井图谱的事给翠娘讲了。又说近些天通达很是配合,绘写十分认真,只是进度慢了点。
不料翠娘冷冷地笑了起来。说梦瑶心里挂着通达,前去探监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却为你和周大人劝说通达回心转意,绘写图谱,这便是怪事了。近年罗家频频出事,难道梦瑶就没有一点想法?周成和你凭空拆散了她和通达这对鸳鸯,也才令她最终出家当了尼姑。你也不细细想想,梦瑶还有不记恨你的,她又凭什么帮你和周大人了?
黄三金听了,心里便冷了半截。他呆呆地愣了好一阵子,才说明日还得再往长江县走走,非把事情弄踏实不可。正说着,不料从外闯进徐良等众多公人,不容黄大掌柜辩说,将他锁了。
盐监官卢大人近几日也没闲着。明知黄三金与周成正在罗通达身上猛下工夫,他不便插手进去,依了瞿天成的意思以静制动,等待时机再行出击。
黄三金倒是天天带着翠娘过来讨热乎。卢禺也知其意,言语间察言观色,便料知他们进展并不顺利,远远未到得手的时候。但等待的日子长了,卢大人不免又担心起来:黄三金工于心计,老奸巨猾,自己稍不注意就又有被他和周成瞒天过海戏耍一番的可能。
这阵子,卢禺正备好坐骑,打算赶到遂宁去会瞿天成,岂知在府门外竟被华中等人拦住,不由分说锁了起来。
黄三金和盐监官卢禺被锁的消息顷刻间传遍蓬莱镇大街小巷,人们奔走相告,兴奋异常。
那日去遂宁告状未果回到家中,罗运宏躺在床上便再也爬不起来了。梁氏和慧芸终日精心照料,生怕出事。这天正昏昏沉沉地睡着,郑保林、莫道全和田玉丰等几位掌柜风风火火地跑了来,兴奋得热泪横流,说苍天有眼,黄三金、卢禺被官府抓起来了。
罗运宏为之一振,瞬间便想起在遂宁时惠清说过的那句话来——“菩萨法眼明净,仁者至仁,终当善报;恶者至恶,终不得善果。”他猛然觉得一身轻松起来,竟然翻身下床,大声唤道:“丁七,快快套车去接通达、通才,他们终于得见天日了!”
铁臂范高带着捕快赶至长江县衙。周成但见来者不善,却不知是何方真神。他强作镇静,甚而摆出县令的威风来。岂料范高一声冷笑,喝令捕快将其锁住,推向衙外,塞进囚车里。
随后范高宣布梓州路经略安抚使严大人钧示,长江县衙一应事务暂由主簿伍承运代理,立即无罪开释罗通达、罗通才兄弟二人。
事发突然,伍承运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忙命衙役去向杜家老爷报喜。
周成被锁着手脚蜷伏在囚车里,眼睛向外看去,便认出遂宁府衙的一个捕快来。他暗自寻思,未必自己有什么尾巴被刘大人抓住了?他本以为刘元朝办事向来优柔寡断,怎么突然地又如此果决武辣起来了?
很快车到遂宁,周成被锁进牢中。他扑在牢门木棱上战战兢兢盯着外面,竟然看见对过牢房中两张熟悉的嘴脸,也在愣愣地向他张望。
借着昏暗的灯光,周成终于看清了是黄三金和盐监官卢大人。大吃一惊之后,周成寻思,难道是广运的私盐案翻了盘,刘元朝要收拾他们几人了?随即又想,罗通才贩私盐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数量巨大,理当法办。只要黄三金和卢大人不相互撕咬,私盐案要想翻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周成哪里知道,黄三金和卢禺被解到遂宁府衙,便领受了一番皮肉之苦。二人哪里经得住刑具的厉害,没挨几下便供出了韩镇和瞿天成藏匿的所在。但二人却猜不透遂宁府衙抓捕韩镇、瞿天成的真正缘由,故而惶惶不可终日。无奈三人各囚一室,无法串通,更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了。
韩镇在他匿居的陶然客栈被轻易捕获。而抓捕瞿天成却费了一番周折。
瞿掌柜本来被卢禺安排在杨二的麒麟阁里住着,近日因与云香楼的妓女菊香姑娘缠得你死我活地分不了身,便很少回去。
这晚瞿天成突然想到罗家的私盐案久无消息,卢大人也好几天没来晤面了,便要回麒麟阁去看看。他刚走到天上宫,便远远看见麒麟阁门口站着几个持刀的公人,杨二正与他们说话,顿觉势头不妙,回身便走,直往涪江码头奔去。
匆匆来在码头,瞿天成寻到一艘要去渝州的货船,无奈船家明晨方得起航,他不敢上岸,就在船上睡了。翌日一早,船家正要开船,岸上突然闯来一伙公人,又见杨二也夹在其中。瞿天成眼看无路可逃,只好束手就擒。
原来昨晚铜头武威带领府衙捕快在麒麟阁没捕着瞿天成,便抓走杨二逼他带路指认。众人赶到云香楼又不见人,随即就将遂宁城客栈酒店窑子搜了个遍,均不见瞿天成的影子。此时天色渐亮,武威等人便又匆匆赶到涪江码头来,没料却抓了个正着。
关进大牢十余天日子,黄三金等人一直不见提审,心中疑惑,各自生出种种侥幸心理来。又过了一天,突然大牢里外喧闹起来,众多兵丁层层把守着。涌来十数个捕快衙役,将黄三金、卢禺和周成从笼子里提出,径直押往府衙大堂而去。
来到大堂上,便见堂上一边跪着罗运宏、罗通达、罗通才、罗广义、杜慧芸等人,黄三金、卢禺和周成被押在另一边跪了。
三人不敢抬头上看,猛听一声喝问:“黄三金、卢禺、周成,你三人知罪否?”
听来不像刘元朝的声音,三人都觉奇怪,偷偷抬眼看去。黄三金不认得严进山,却见知府刘大人竟在旁边的侧座上坐着,便觉惊异。而卢禺和周成这一看就三魂掉了两魂,暗地里叫起苦来。
严大人见三人瑟缩着并不答话,一拍案头再度喝问。
卢禺斗着胆子答道:“严大人明鉴,下官不知所犯何罪?”周成也跟着表白,说自己为官清正,真不知到底犯了何事。
黄三金见卢禺和周成装傻,也做出一番委屈的样子来,涕泪道:“大人在上,小人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从不做违背良心之事……”
严大人又猛地将案头一拍,笑道:“你三人伙同不法盐商瞿天成、韩镇,勾结土匪麻脸马五、马天,杀人盗窃广运盐号的七星卓筒井图谱,进而制造私盐案陷害罗通达、罗通才,以谋取卓筒井技艺。天理昭然,法所难容。事到如今,还想狡赖么?”
黄三金三人听了,先是一惊,继而呼天抢地叫起冤来。严大人也不多说,喝令带出马天三个贼匪和瞿天成、韩镇以及铁脚杆牛二、翠娘一干人来。黄三金三人见了,顿时哑了口,浑身冷汗直冒,发起抖来。
接下来,严大人也不再审问,直将黄三金等人所有犯罪事实一五一十地道将出来。他将黄三金买通麻脸马五绑架逼疯罗中高,散布谣言挑起事端大闹大英盐场,进而致一代奇人罗广仁死于非命,买通贼匪于元宵节杀人盗窃图谱,在得知所劫图谱乃是假的之后,又伙同韩镇、周成制造私盐案将罗通达、罗通才逮捕入狱,企图逼出真图谱来,以及盐监官卢禺伙同瞿天成通匪劫图等事实,一桩桩一件件陈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黄三金是何时何地与贼匪马天接头,瞿天成又是何时何地从马天手中取货等细节都无一遗漏。
原来近十来天里,严进山与刘元朝并不急着提审黄三金、卢禺和周成三个案犯,只将马天、瞿天成、韩镇和牛二等人一一细审,并亲自去了蓬莱向罗运宏一家人及郑保林、莫道全、田玉丰、莫春生、田丰雨、吴氏、翠娘、玉容和菊香等人调查取证,将案情弄得十分透彻。马天、瞿天成、韩镇和牛二等人均对事实供认不讳,且都画押具结。
严进山处事缜密,吩咐罗运宏作为原告另行写了诉状。罗家老少,尽皆感激涕零,恩同再造。
事已至此,黄三金、卢禺和周成岂敢再行抵赖?无须用刑便通通招了。
全案审结。马天等三个贼匪被判极刑,囚入死牢,只待秋后处斩。卢禺、周成革除官职,杖脊四十,刺配滇南。瞿天成、韩镇杖脊四十,处罚银一万两。只因家产均在江南,暂且收监,待家中罚银送达,再行另处。黄三金则杖脊四十,刺配黔西,其盐号、家产尽数充官。
不少人便说,黄三金判轻了。此人为群恶之首,本该杀头的。但众人不知,严进山量刑时自有他的考虑。要不是惠清师父大义灭亲,罗氏一家人的冤情岂能昭雪,而众多恶徒仍将逍遥法外,不知还会生出多少罪恶来。正因为这个因素,便留下了黄三金一颗人头。
事后不久,严进山邀集益州路经略安抚使陆尚廷,共同出兵,一举将麻脸马五剿灭。自是匪患剪除,一方平安。而黄三金在堂上挨了四十大棍后,再也爬不起来。加之精神崩溃,疾病缠身,刺配黔西未及上路,便死于狱中。
案子办结后的第三天,严进山与刘元朝专程前往蓬莱镇拜访罗运宏父子,并去大英盐场视察了七星卓筒井。
二人见了神井,大为震惊。严大人仰天大呼:“此乃前无古人,福及子孙万代的创举啊!”
就见罗运宏领着通达、通才跪伏在地。罗运宏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含泪道:“二位大人,这便是家父传下来的七星卓筒井图谱。为报大人再造之恩,我一家情愿将图谱呈献朝廷,以惠及百姓,造福天下!”
严进山和刘元朝急将罗运宏父子扶起,接过图谱,感慨万端,不禁流下泪来。罗运宏又道:“还有一事相求严大人和刘大人。”
严进山道:“老掌柜请讲。”
罗运宏道:“鑫源盐号、家产尽数充公后,三金的妻妾孩子食宿便无着落。在下恳求由我广运盐号出资将黄家宅院赎回,仍由他们居住使用,一家生活所需尽皆由我广运供给。还望二位大人恩准。”
严大人和刘大人听了颇为感动,频频点头。严进山说道:“难得老掌柜一片善心。黄家宅院便不再充公,发还黄三金家人罢了。”罗运宏及通达、通才又跪了下来,感恩不尽。
事过三月,金桂飘香。仁宗皇帝降下圣旨来,为彰显一代奇人罗广仁的功德,钦赐大英七星卓筒井为“庆历神井”,破格授封秀才罗通达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官职从六品上。梓州路经略安抚使严进山和遂宁知府刘元朝陪同朝中专使魏公公前来宣旨。但见旌幡历历,鼓乐阵阵,万民同贺,好不热闹。
喜庆宴上,老掌柜罗运宏频频向严大人敬酒,感恩戴德,言之不尽。严进山瞅空儿将罗运宏引到一边,悄声说道:“罗老掌柜,罗氏一门冤情得以昭雪,神井威名得以彰显,这些你都不该感谢我的。”
罗运宏疑惑地盯着严大人。
又见严进山说道:“你真正应该感谢的乃是静业禅院的惠清小师父,也就是黄三金的女儿黄梦瑶啊!”
罗运宏如梦方醒,滚滚热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罗运宏带着通达、通才驱车来到遂宁静业禅院,要拜望惠清和惠果法师,意欲出巨资修缮禅院,为菩萨重塑金身。不料一老尼说道,惠清已随同惠果法师于昨日离开禅院外出云游,往南海到普陀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