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月笙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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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代传奇魂断香江

老兄弟各有下场

随着国民党全线撤离大陆,上海的帮派势力也纷纷瓦解。杜月笙的老弟兄们死的死,逃的逃,个别人不愿远走他乡,只好留守上海,待共产党接管上海以后,这些青帮分子纷纷调转方向,站在了人民一边。

小八股党中,跟杜月笙走得最近的四大金刚,如今已经有两位不得善终。芮庆荣在抗战期间,因感染风寒客死重庆;高鑫宝则因为赌场纠纷、争权夺利,被仇家暗杀于一品香饭店门口。

剩下的两位弟兄,关系最好的顾嘉棠死心塌地跟随杜月笙逃到香港;叶焯山已经年过六十,又因为在上海留有产业,舍不得放弃,决心不走。还有一位杜月笙早年一起拜香堂入青帮的同参兄弟马祥生,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没有离开上海。

叶焯山、马祥生本以为共产党攻陷上海以后,只要他们靠着自己的那一点产业,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度过余生就已满足。哪曾想,1950年末,共产党突然发起清算反革命活动。上海的富商巨贾、名流士绅,但凡解放前参与过迫害共产党的人,差不多都遭到了清算。

叶焯山、马祥生吓得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要知道,蒋介石发起的“四·一二”清党事件中,二人直接参与了诱杀上海总工会会长汪寿华的行动。二人在家躲了没几天,早有人向上级揭发了他们早年的恶行,于是二人双双被捕下狱。

不久,叶焯山、马祥生双双被押赴枫林桥,即当年诱杀汪寿华的案发地,举行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

面对人山人海的公审现场,叶焯山、马祥生被绑赴上台。马祥生自认为并未直接参与下手杀害汪寿华,百般辩解,喋喋不休。和他并肩而立的叶焯山,早知难逃一死,低头不语,只求速死。

据此,公审大会宣布,马祥生、叶焯山残杀共产党人罪名成立,立时三刻,判处枪决。拖下公审台,随着一连串清脆的枪声,二人终于为当年冤杀汪寿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消息很快传到香港,杜月笙闻讯后痛哭失声,回想当年,四大金刚和他一道赤手空拳在上海滩打出一片花花世界,何等风光,何等气派,如今却落了个杀头的下场。

参加清党行动,原是杜月笙、黄金荣的一力主张,马祥生、叶焯山两位好兄弟诱杀汪寿华,无非领自己之命行事。如今杀汪案的主动人避居香港,却要马祥生、叶焯山两位好兄弟替自己承担如此罪名,杜月笙大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慨和愧疚。

除了马祥生、叶焯山两位好兄弟,黄金荣的下场虽然称不上好,但起码还留住了一条性命。

上海解放以后,八十一岁高龄的黄金荣躲在钧培里的三层豪宅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不少人以为黄金荣早已逃往台湾或者香港,即便没有逃走,也很有可能被人民政府逮捕下狱。

殊不知,解放初期的上海,百业待兴,人民政府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根本无暇顾及这位早已构不成威胁的上海大亨。人民政府这时还允许黄金荣照常经营他的产业,如大世界、黄金大戏院、荣金大戏院等,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这段时间里,黄金荣不但没有受到任何骚扰,甚至过得相当清闲而安逸。

黄公馆宽阔舒适,生活物品一应俱全,黄金荣终日躲在家里,每天享受着他最爱的三样东西:吸烟土、搓麻将、泡澡堂。他常说:“不管是国民党当权,还是共产党执政,都是如此,这三件事体是要陪我到老死的。”

当时,吸食烟土已经被明令禁止,但黄金荣躲在黄家花园装糊涂,照吸不误,据说他家中藏有大量上好的烟土,足够他后半生吸食之用。

直到1950年,清算反革命运动开始后,黄金荣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许多见风使舵的青帮分子,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赶紧与黄金荣划清界限,甚至还有一些徒子徒孙掉转方向,向政府部门揭发黄金荣的罪过。

这一下,黄金荣真的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许多市民甚至自发聚集到黄公馆门口,高声呼喊,要求他接受批斗。一封封控诉信、检举信,如雪片般飞进市政府和公安机关,恳请政府作主,为民报仇雪恨。

实际上,解放之初,如何处理上海的帮会人物,让其为我所用,上海市政府已经有明确政策,即只要他们不出来捣乱,不干扰上海社会的正常秩序,老实接受改造,就不动他们。特别是像杜月笙、黄金荣这样的帮会领袖,如果能够积极向中央靠拢,对恢复上海工商金融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

为了平息上海市民的愤怒,给老百姓一个交代,当时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潘汉年出面召见了黄金荣。黄金荣战战兢兢,自以为躲不过这一劫,没想到潘汉年只是说:“新政府对帮会的方针政策不会变,但希望你能写‘悔过书’公开登报,进一步向人民交代,老实认罪,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谅解。”

迫于无奈,黄金荣回到家中,请位朋友写了厚厚一叠的自白书呈上去,从此以后便坐立不安,提心吊胆地等候判决。

1951年5月20日,上海《文汇报》、《新闻报》相继刊发了黄金荣的悔过书,结果是非但没有平息群众的愤怒,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风波,“黄金荣非杀不可”的口号响彻上海滩。黄金荣在悔过书中或云“改过自新、将功赎罪”,或云“请求政府和人民饶恕”,曾经声威赫赫的上海滩大亨,接受改造,低头忏悔,可谓轰动一时。

不几日,躲避在钧培里的黄金荣接到通知:每天早晨到自家开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口扫大街,接受改造和群众的监督。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八十一岁的黄金荣被押解到“大世界”门口,手执长帚清扫街道。“黄金荣扫大街”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群众争相目睹这一“空前盛况”。由此,黄金荣在大世界门口扫街的照片被刊发在上海各大报纸的显要位置,不久报纸传到香港。

虽然杜月笙人在香港,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上海的情况,从而养成了看上海报纸的习惯。尤其是近期发生在上海的“清算反革命”斗争,让他很关心上海方面的消息。

那一天,他刚用过早饭,照旧从秘书那里接过上海的报纸,翻开一看,“黄金荣扫大街”的那张照片赫然入目。杜月笙既惊又骇,脸色灰沉,看完报纸后久久不曾说话。

当初他离开上海之前,曾亲自到黄家花园劝黄金荣来香港,黄金荣年迈体弱,生怕客死他乡,说什么也不走,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杜月笙唏嘘不已,除了为老哥哥遭受如此境遇伤感不已,更多的是庆幸自己果断来港,才躲过一劫,否则,自己一生最看重的脸面,真的要彻底丢尽。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对年过花甲的杜月笙打击实在过于强大,以至于几日水米不进,油盐不沾,最后导致哮喘病骤然复发。这一次发病不但来势凶猛,还大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不但喘得大汗淋漓,青筋爆账,还一度窒息晕厥,吓坏了公馆内的老老少少,慌慌张张,一个个手足无措。

这一次,无论是中药西药,还是打针吊水全归无效。迫不得已,一位经验丰富的西医先生斟酌再三,提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喘成这样,只好用氧气,方能少些痛苦。”

于是,大批的氧气筒、氧气罩被搬到杜公馆,置放在杜月笙的床头,但凡喘息不己、痛苦难熬的时候,这些活命之资便一刻也不能离开。

这一次病情恶化持续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中,他几乎每天都要躺在床上吸氧气,即便如此,仍旧喘个不停,身上的小褂裤一转眼就被淋漓大汗浸得湿透。好在姚玉兰、孟小冬轮流照料,百般呵护,这场重病方才渐渐地被止住了,大病初愈后的杜月笙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让探望他的人愈发可怜起他。

孟小冬终入杜门

基于对大陆形势的忌惮,杜月笙彻底放弃了重回上海的打算。在以后的日子里,困居孤岛的杜月笙,一直沉浸在苦闷、孤寂和忧急之中,唯一让他感觉到安慰的是,孟小冬始终不离不弃,病榻之前尽心服侍,毫无怨言。

大太太沈月英已经故去多年,剩下的几房太太也都各怀心事。二太太陈帼英因与杜月笙感情日疏,不久之前去了台湾定居,三太太孙佩豪虽然人在香港,但早已搬出去与儿子同住,身边只剩下四太太姚玉兰和一个没名没分的孟小冬。

性格孤傲忧郁、历尽人间冷暖的一代名伶孟小冬,身负绝艺却无从施展,战火之中追随杜月笙出走香港,从此以后不问世事,专心伺疾。对于她这种目无下尘、卓尔不群的女子来说,踏进杜公馆这样一个复杂紊乱的环境,终日陪伴一个风烛残年的病人,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虽然在杜月笙的眼前,孟小冬始终表现得神情自若、强颜欢笑,但朝夕相处之间,杜月笙可以看得出来,她容颜日渐憔悴,眉宇之间常常浮现忧悒之色,她的心情苦闷、郁结难消也就可想而知了。

孟小冬是杜月笙身边几个女人当中唯一与世无争的,即便几房太太争吵得沸反盈天,她依然淡定自如,从容不迫。一来她的名分不允许她这样大张旗鼓,二来她缺少心机,不喜欢随波逐流。殊不知,这种自然的状态愈发让杜月笙对她产生怜爱之情,到了最后,二太太远走台湾,三太太也搬出了坚尼地台路,身边就只留下姚玉兰和孟小冬。

杜月笙安心养病,家里家外的一应事务就交给了姚玉兰,而孟小冬的职责便是尽心看护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杜月笙,这也成为落在她肩头最重的一副担子,积年累月,没有一刻可以停歇下来。

虽说姚玉兰、孟小冬情同姐妹,但同住一座屋檐下,免不了牙齿咬到舌头的时候,尤其是“共侍一夫”的两个女人,明里的争斗不存在,暗中的较劲却是不争的事实。

有时候,家里只有三五个人就餐,也得开上好几处。姚玉兰经常躲在自己房间吃饺子,孟小冬则关起门来冲牛奶下洋点心,其余的少爷小姐各有各的卧室,也就各有各的吃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把坚尼地台18号的大门一关,杜公馆俨然成了由许多各自为政的小单位凑在一起的大杂院。

当然,这些人当中,孟小冬会更寂寞,更孤单,除了性格使然之外,她没日没夜照顾一个几乎不可能痊愈的久病老人,让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是机械般地做着重复的劳动罢了。

杜月笙自感时日无多,而病榻之间竟然只有孟小冬终日侍奉在侧,愈加觉得对她不住。杜月笙能为孟小冬尽心尽力的地方太少,因此他对孟小冬总是特别礼敬怜爱,只要孟小冬喜欢的事情,他都忙不迭地命人快办,以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眼见着一代“冬皇”日见消瘦,目光哀婉,杜月笙不禁怜悯起来。为了排除自己的烦恼和寂寞,杜月笙曾特意邀请了几位在香港的名伶、名票,来坚尼地台路雅聚一番,过一过戏瘾。可是孟小冬却鲜有当初“广陵绝唱”的豪兴,仅仅是在一旁指点传艺,极少献唱了。

只有在杜月笙卧榻不起或心事重重之时,孟小冬才一面凝望挂在墙上自己十多年前拍摄的那幅剧照,用纤瘦的手指亲自操琴,然后引吭高歌。她有时唱谭派的《洪羊洞》,有时唱余派的《鱼肠剑》,而唱得最多的还是余师亲授的《搜孤救孤》:“娘子不必太烈性,卑人言来你是听……他舍命来我舍亲生,……老天爷不绝我的后代根……”一声声阳刚悲怆,一句句哀婉凄沉。

1950年末,杜月笙的病情稍有好转,自觉台湾去不得,大陆又回不去,香港弹丸之地怕不知什么时候被鲸吞蚕食,到那时真怕落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

思来想去,他觉得举家移民法国说不准是个好办法。早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时任法租界总巡的法国朋友费沃里就曾盛情邀请他到法国定居,还曾信誓旦旦地说过:“杜先生,要是你肯到法国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事先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盖一幢舒适的房子奉送给你。”

当然,因为杜月笙当过法租界的华人董事,法国朋友又岂止费沃里一人呢?因此杜月笙将自己准备迁居法国的想法告诉了全家人。有一天,杜月笙在房里屈指细算,除去仆佣,连同顾嘉棠和万墨林两家,一共需要办理27张护照。

听杜月笙算起这笔账,孟小冬自然有些不自在,当着房中各人,便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

孟小冬自入杜门,两年多里对于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来都以不屑与问的坦荡襟怀付之漠然。她从不曾发一句牢骚,出一声怨言。然而在此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她不得不轻轻地说了这句话。殊不知这一句话分量之重,着实不可思议。

斯语一出,环室漠然。是啊,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一个红极一时的当代名伶,废弃艺事,跟着杜月笙东躲西藏,缺名少分,确实非常之艰难。

杜月笙呆坐半晌,如梦方醒,当着众多家人的面,高声宣称:他要践履诺言,尽快与孟小冬完婚。

本来就营营扰扰的杜公馆登时聒噪一片。虽说杜月笙与孟小冬结为一体,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当他正式宣布结婚之时,还是犹如投下一枚炸弹,让杜公馆上上下下顿时热闹起来,亲朋好友意见不一。

有的人劝说,应该养病为先,何必大事破费,多此一举呢?也有的人说,成婚与否对任何人都无裨益,反而可能节外生枝,徒生无穷的纠纷。即便所有的反对者再三劝阻,杜月笙始终置之不理,横下一条心,决定在自己死之前完成这个心愿,为了孟小冬,更为了自己。

杜月笙吩咐管家万墨林着手筹备婚事,越快越好。只是由于在孟小冬之前,杜月笙还有三房太太加上已逝的原配夫人沈月英,所以原则上决定不举行仪式,只举行见礼喜宴。

鉴于杜月笙抱病在身,出不了远门,只好将见礼喜宴设在坚尼地台18号的杜公馆内举行,请到的客人也都是杜月笙的至亲好友。为了这次喜宴,他还特意将九龙饭店的大司务统统拉到公馆内,要求他们做最好的酒席。

喜宴摆了十几桌,亲朋好友悉数到齐,无一缺席。已经63岁的杜月笙容光焕发,极力陪客,44岁的新娘孟小冬脸上也终于浮出一丝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纷纷前来重新见礼。作为回礼,孟小冬送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女儿、儿媳是手表一只,儿子、女婿则是一人一套西装。

喜事办完,台湾方面传来消息,蒋介石的答复很干脆:“办护照可以,先交15万美金手续费!”直到这时,杜月笙方才明白,原来天下最狠的不是他姓杜的,而是台湾姓蒋的。自己的财产全部留在了大陆,逃港期间,家族的庞大开支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哪里还拿得出如此多的美金办护照?杜月笙仰天长叹,看来这辈子要困守孤岛了。

给自己安排后事

1951年初,杜月笙痼疾缠身,已经到了无法起床的境地。这一时期,一批貌似高深的江湖相士、星命专家纷纷出入杜门,为他观察气色,细推流年。妻子儿女也都晓得,杜月笙遍请江湖术士,无非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于杜月笙的健康而言,已经于事无补了。

据说其中一位赵神仙已经算定了杜月笙的死期,只是当着杜月笙的面,无法言其实。后来,赵神仙在给杜月笙的朋友写信的时候,直言杜月笙很难渡过辛卯年的中元节,即杜月笙的六十三岁寿辰。

虽然杜月笙并不知道赵神仙给自己定了死期,也已经无法做到“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抗争,但他的确奇迹般地恢复了许多,偶尔还能下床走一走,只是用氧气的习惯和程度丝毫没有减少。倘若体力允许,他还经常在下午或者傍晚关照万墨林:“墨林,拨几只电话,看哪些朋友有空?请他们到这里来白相白相。”

所谓“白相”,指的是他终生嗜好的“赌”。杜月笙从十几岁穿梭赌棚,流连赌台,日后飞黄腾达依然不改初衷,常邀三五好友呼卢喝雉,赌兴极高。即便如今病体憔悴,还常常不忘邀约亲朋好友坐下来赌上几把,怡情取乐。

这年7月份的一天,吴开先因公抵港,杜月笙听说老朋友来了,十分高兴,一定要为吴开先接风洗尘。中午时分,吴开先如约而至,杜月笙找到几位常来常往的好友如袁国梁、朱文德临时充任陪客,以尽酒兴。

一桌酒宴吃到下午两点多钟,未及散场,一位多年老友、上海有名的大律师秦联奎突然造访。于是又加了杯箸,让原本热闹的场面再掀高潮。喝下几杯酒,秦联奎转头望望杜月笙,脱口而出说道:“月笙哥,你这几天胖啦!”

杜月笙一怔,伸手摸了摸脸颊,皱起眉头说:“胖?恐怕这不是胖啊,是不是脸上浮肿了呢?”

“不会的,确实是胖了。”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安慰道。万墨林也一再强调:“这几日,爷叔的精神状态大好,谈起国家大事,一两个钟头丝毫不见疲色。”

尽管众人百般辩解,千般安慰,然而杜月笙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沉重起来,刚才把酒言欢的场面一扫而光,他忙喊杜维藩说:“给我拿面镜子来。”

杜维藩应声离开,不一会找来一面镜子。杜月笙对镜自照,细细端详,哀声连连。在座诸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互盼不言。勉强坐了一会,杜月笙推说困倦,让儿子杜维藩代为陪客,自己回到卧室午睡,留下满座的宾朋相顾愕然。

自从这一天起,杜月笙大病初愈的欢愉荡然无存,一下子变得闷闷恹恹。全家老少想尽办法使他开心欢喜,奈何听书、打牌、听戏这些平日里最大的爱好现在也全归无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

7月28日的上午,杜月笙突然将邻居朱文德喊进房里,关上房门,杜月笙十分机密地告诉朱文德说:“我有一笔美金,早前交给了在美国的宋子良,请他代为投资,宋子良说他把这笔钱买了股票,倒是还赚了些钱。我想让你代我写一封信给宋子良,请他把股票生意的情况开一份清单,尽快寄到香港来。”

听杜月笙如此说,朱文德不敢怠慢,赶紧写好一封信发了出去。

晚间的时候,袁国梁又来探望杜月笙,二人在小房间里吃煨面。突然之间,杜月笙眉头一紧,喃喃说道:“怪呀,怎么我这两只脚,今天一点力气也没有哩。”

袁国梁赶紧搀扶杜月笙回卧室,又唤来佣人左右服侍。躺在床上的杜月笙似乎也莫名感受到一丝不祥,哀声摇头:“不对了,不对了!这次真的不对了!”

整个杜公馆旋即陷入一片慌乱,赶紧命人去喊医生。

不一时,香港两位赫赫有名的医生一前一后赶到杜公馆,先把过脉,又听了心音,并未发现异常。苦于没有明显的症状,医生无从下方,只开了一贴增强体力的药物。

姚玉兰和孟小冬唯恐深更半夜发生不测,请其中的一位医生通宵留守。杜月笙的几位公子、管家万墨林以及三太太孙佩豪也都纷纷赶来,陪着医生坐在客厅里守夜。大家互相宽慰,或言杜月笙近来身体状况很有进步,今夜无非是老毛病复发,多半是虚惊一场。

到了后半夜,杜月笙突然叫人唤朱文德进了他的房间。朱文德进去不久就出来了,大家一下子聚拢过来,想问明原委。

朱文德哀声连连告诉大家:“杜先生交代,打电报到台北,请陆京士火速来香港。”

陆京士一直是杜月笙最为得意的门生,也是杜月笙指定的恒社继承人。此番杜月笙征召陆京士来港,准是他自感人生末路,恐怕再也难以维持了。

一家老小心情复杂而沉重,顾不得许多,只好遵从杜月笙主意,火速给远在台湾的陆京士发了一封电报,区区四个字“尽速飞港”,简单明了,却胜过千言万语。

28日,一切平安无事。

29日,杜月笙又急不可耐,再次命人发急电到台湾,也是简明了当四个大字:病危速来。

31日,陆京士复电:订于8月1日自台飞港。

总算得到陆京士的回音,杜月笙稍感安心。哪料到8月1日这天,香港遭遇彻夜的狂风暴雨,自台北飞抵香港的客机宣布停航,陆京士忧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将行程改为8月2日抵港。

当夜,杜月笙躺在病榻之上面如死灰,神情沮丧,只盼陆京士能早点赶来。在度过一个失望的夜晚之后,8月2日的早晨,陆京士终于在朱文德、杜维藩等人的陪伴下,从香港启德机场搭车,匆匆赶往坚尼地台路18号的杜公馆。

陆京士及时赶到,让杜月笙喜极而泣。在杜月笙眼里,陆京士不仅是自己最看中的门生、得力的帮手,还是最重要的亲人。他伸出一双干枯消瘦的手,抓住陆京士牢牢不放,一遍又一遍问长问短,似有说不完的话语。

陆京士从1949年逃到台湾,因身有公职,不便脱身,再未与杜月笙相见。暌违多时,曾经慷慨豪情、名震黄浦江两岸的大亨,已经变成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干瘪孱弱的老头,陆京士心中一阵酸楚,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从这一日起,陆京士尽可能每天都陪在杜月笙身边,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谈往事、忆亲朋、论时政,有时候他的气息极为虚弱,几近自言自语。陆京士坐在病榻之前,细心聆听,即便听不真切,也极力表示听得真切了。

8月4日早晨,杜月笙一觉醒来,喘息平稳,连氧气罩也不曾使用。围在床头的姚玉兰、孟小冬、陆京士等人见他神志清晰、面容平静,不由得一喜,以为这又是好转的征兆,却不料他抬头望了望陆京士,翕动嘴唇,轻声说道:“京士,趁我现在精神还好,我想和你谈谈,怎样办我的后事了。”

满屋的人,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震,孟小冬偷偷啜泣,姚玉兰也是紧紧攥着手绢,生怕哭出声来。陆京士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杜月笙缓慢地环顾了一下屋内的众人,神情肃然语气平缓地说道:“香港毕竟不是上海,我们在这里终归是客,所以丧事切忌铺张浪费——从移灵到大殓,前后绝不要超过三天。”

陆京士依然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凝神倾听。

杜月笙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有一桩事体恐怕要多费两个铜钿,我想买一口好一点儿的棺材。这并不是我临死还要出风头,而是我不想葬在香港,树高千尺终要落叶归根,有朝一日,我想请你们带我的尸骨重回上海,落葬在我的老家高桥镇,我出生的地方。”

陆京士握住杜月笙干瘪枯瘦的双手,含泪而咽,一时说不出话来。杜月笙歇了一阵,又叮嘱说:“只要你们在这件事上遂了我的心愿,多用两钿,其余各事一概从简。不论开吊、出殡,绝对不许再摆什么场面,切忌过于招摇,免得给别人批评。你们要是不听我这个话,那就不是帮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从这一天开始,但凡杜月笙精神尚且清醒,就集中心智一一安排家里的大事小情。对于妻子、儿女、管家乃至佣人,每一个人他都要有所交代。由于人口众多,要交代的话一时说不完,他只好说一阵,休息一阵,等到体力稍微恢复,就又挣扎起来再说一两句。因此,有的人一次便听完了他的谆谆嘱托,有的人则要先后被叫到床边几次,一直到杜月笙认为说无可说,托无所托了,方始了却一件心事。

分遗产凄凉谢世

1951年8月6日,杜月笙唤陆京士将自己的几位至亲好友都叫到身边。钱新之、金廷荪、顾嘉棠、吴开先、徐采丞、陆京士齐聚杜公馆,这六位杜月笙最看重的朋友和门生,跟随他屹立上海滩几十年,堪称患难之交。

根据杜月笙的安排,六个人在客厅里屏却家人,为他的遗嘱拟定和遗产分配出谋划策,由此可见杜月笙对这六个人极为信任。

杜月笙把自己对遗嘱的想法和意愿交待下去,再加上六个人的建议,经过一番筹商,最终起草出三份遗嘱,一份是向社会公开的表白,一份是训勉子孙,另一份则是关于遗产分配。

这三份遗嘱中,最让亲友关心的当然还是遗产如何分割的问题。由于太太、儿女众多,如何做到公正公平,大家都能接受,让陆京士等人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只能做一个原则性的分配比例:四位太太和八儿三女各得一半,儿女中未成家的比已成家的多拿二分之一。

待遗嘱草稿拟定,六位好友和门生问过万墨林,知道杜月笙仍然醒着,相继进入杜月笙的房间,此时,三太太孙佩豪、四太太姚玉兰以及孟小冬和杜月笙在港的子女,都守在他病榻之前,或坐或立。

陆京士作为代表,开始宣读三份遗嘱的内容。杜月笙强打精神,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一字一句,偶尔还要打一个岔儿,修正若干字句,但大体上来说,杜月笙对这三份遗嘱基本满意。

躺在床上的杜月笙已然气若游丝,嘴唇翕动之间都显得相当吃力,但仍然不忘指定陆京士等人作为遗嘱的执行人,严格按照遗嘱的制定原则将自己的财产分割给家人。

由于太太和子女太多,平日里斗气争宠就很难免了,此番涉及财产分割这样事关个人生活的事体,杜月笙最怕出现什么意外的争执和风波。这个号称闲话一句、一言九鼎的大亨,一生不知摆平了多少复杂繁难的事情,唯独这一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整个家族的控制。

好在遗嘱分配方案还算公允,又有杜月笙巧妙安排,让六位挚友门人做遗嘱执行人,这些人在杜门诸位太太、少爷面前有足够的分量,因此一家老少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一件大事就此风平浪静地解决了。

等到分配方案确定了,杜月笙目光呆滞地环顾了一下家人,才唉声叹气地说出了自己财产的数额:“我这辈子过手财香何止千万,但现在我只有一笔铜钿,留给你们以后安身立命,这笔钱我托宋子良先生保管,数目是十万美金。他把这笔钱拿去投资买了股票,多少还能赚一些,大概有十一万美金吧。”

十万美金?莫不是听错了,无论是顾嘉棠、陆京士等门人,还是姚玉兰、杜维藩等家属,无不惊诧错愕。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在上海滩挥金如土、一掷巨万的杜月笙,如今留给庞大家族的遗产只有区区十万美金!这样算来,四位太太和八儿三女,能够到手的又有几文钱呢?

但杜月笙对于任何人的反应一概置之不理,他说完了话,像似完成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任务,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地阖上眼睛……

从8月7日这一天开始,杜月笙的睡眠质量愈加糟糕,夜里时醒时睡,神情十分疲惫。尤其是他哮喘发作的时候,呼吸困难,大汗淋漓,经常喘得脸色铁青,痛苦不堪。于是全家人手忙脚乱,请值班的医师打针、急救、用氧,维持杜月笙残喘的生命。

到了8月11日,杜月笙的病情突然恶化,一度陷入晕厥的状态,打了急救针又悠悠醒来,但也仅限于嘴唇翕动几下,即便将耳朵贴了过去,也无法听清他在讲些什么。就这样,杜月笙三番五次在鬼门关前徘徊无定,一会呼吸停止,脉搏全无,一会又倏忽而醒,嘶嘶哑哑。

8月16日下午,从台北匆匆赶来一位老友,此人正是时任国民大会秘书长的洪兰友,他专程代表国民政府当局来港看望杜月笙。洪兰友径直走到杜月笙的病榻之前,神情哀戚,面容肃穆,怔怔地看着命若游丝的杜月笙。

守候在杜月笙枕前的家人朋友,轻轻贴在杜月笙的耳边呼喊:“先生,先生!洪兰公来看你了!”

洪兰友向前探了探,看到杜月笙知觉尚在,连忙高声在他耳边喊道:“杜先生,蒋总统对您的病十分关切,希望你安心静养,早日康复。目前台湾一切有进步,国家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杜月笙奋力睁开一闭多日的双眼,望了望洪兰友,似乎刚才的话已经听得很清晰,很真切,半晌,嘴里犹自挤出几个“好”字,与此同时,黯淡浑浊的眼神在最后一口力气耗尽之前渐渐涣散了,嘴里仍不停地念叨着:“大家有希望,中国有希望,就是我没希望了!”

最后一个“望”字说完,杜月笙那只搭在床边的手突然滑落了,嘴唇闭死,双目紧阖,再也不动了。

有人试探着伸手去摸摸他的脚,失声惊呼:“哎呀,脚已经凉了!”

这一天是1951年8月16日,距离他的生辰只有一天,杜月笙终于在痛苦煎熬之中走完了他漫长的一生。

翌日,香港各大小报馆纷纷开辟专版,对杜月笙之丧予以详细报道,以治丧委员会名义刊发的“丧讯”和巨幅讣告铺天盖地。一时间,曾经名震上海滩的大亨,在这一刻成为香港大街小巷最热闹的话题。大陆各界同样得到了杜月笙在港逝世的消息,上海市政府还专门在《大公报》刊登了讣告:……痛于公元1951年8月16日申时寿终港寓正寝……

根据杜月笙的遗愿,治丧事宜一切从简,但杜月笙生前交游太广,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工商士学,莫不有杜月笙的知己好友,仅青帮和恒社的徒子徒孙就数以万计,这些流散各地的门人弟子、至亲好友纷纷从台湾、香港、南洋乃至美国和日本,或则发来唁电,或则赠送挽联挽幛,以示哀悼。

杜月笙晚年与蒋介石因事生怨,最后分道扬镳,蒋介石三番五次催促杜月笙去台湾,杜月笙始终不为所动。如今杜月笙驾鹤西去,念在当年追随之谊,蒋介石通过总统府,从台北致电传述口谕“义节聿昭”。

根据杜月笙的生前交代,灵柩暂葬于香港东华医院的义庄,以后可迁回上海高桥镇的杜家祠堂。然而,时隔一年以后,陆京士和洪兰友在台湾当局“皈依国土”的压力下,经与杜月笙的家人筹商之后,将灵柩迁往台北县汐止镇,这里便成了一代大亨杜月笙最终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