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南京已经给他们占领了,他们应该欢喜,应该在刀口上欢唱。为什么上吊呢?——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在他们自己所说的生命线上,在他们所追求的胜利已经到来的时候,忽然自杀?”突然,他心中充满了光明,他觉得,自己的前途,中国的前途,都很光明,仿佛面前并没有大雾存在。而日本,它是一定要完结的,像袁唐所说的那样,它的内部有矛盾,极严重的矛盾。
他继续向前走,他要到徐州去。走了一天。开始他忍耐着饥饿,希望能够买到吃的东西,后来他拔田里的萝卜吃,经过霜,萝卜甜得像梨一样。困倦时,随便在路边坐下来,休息五分钟、十分钟,再向前走。太阳落下,天又变黑了,白天消散了的大雾又开始低低的在凝合,灰白的颜色染淡了树林,略微带一点蓝和紫。他还是走,他要早一点到连队。他似乎在试探自己,故意多走路。过去生活的影子是驱策他的鞭子,严厉而痛苦,只有不断地向前走,他的心才是舒适的,呼吸才是沉酣、轻松、平稳的,仿佛驾马车的马一样。他渐渐变得蹒跚了,又走了十几里路。
但是,糟了,他走错了路。
“这怎么……”住了。“货速则不达,呀!”
路,仍旧是平坦而宽阔的,但是看一看天上的北极星,方向却不对了。在他的前面是一片原野,有树木、枯草,也有农作物。后面,一样是树木、枯草、农作物,有的地方还有水,一条小溪或者一个池塘。他的脑子给弄混乱了,仿佛墨汁倒入清水里一样。他愤怒起来,顿着脚,脸色严峻而阴沉,但立刻又苛刻地制止了自己。他想继续走,但坐着没有动。他的心就像北极星走在灰黑色的绵羊云里,忽明忽灭,他似乎看见了日本侵略者的没落,看见了中国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又那样阴暗,阴暗得无法摆脱。一些人的影子,不断的风吹飓尘一样飘然来去:他的在安庆的妻,用海棠般的口正在向他微笑,正在向他斜眼相盼,正在向他低诉什么;而黄九成,那个淘气的家伙,正沉着脸,口中嚼着留兰香糖;还有袁唐,那个坚强的人,以前每当看见或想到他时,心里总是不那么自然,仿佛他是一只箭猪。现在,他却那样惦记着他,他现在怎样了呢?多么需要他啊。此外,他总是忘不掉大雾里的、树枝上吊着的那八个日本兵,还有那一只穿着银色髙跟鞋的断脚……
他把背在身上的紫皮图囊拿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摸索着打开了。伸进手去,里面有纸,有粗细不同的铅笔,还有小刀、小册子、橡皮、指北针。但他什么也没有拿出来,仿佛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把图囊扣好,又把手枪拿出来,喜悦的抚摩着。
“我应该走啊!”
他想找一个老百姓问问,但是哪里有老百姓呢?只有原野、树木、枯草和农作物,只有天上的云和疏星,只有从寂寞而凄凉的枯草里偶然发出的响动。
没有房屋,没有狗叫,没有灯火。
但是,他终于听见了希望:汽车驶行的声音,汽车停下的声音。
他欢喜的跑了过去,手里还拿着手枪。
他看见,一辆汽车像影子一样停在路上,两个蒙昽的背影立在汽车旁边,仿佛是军用汽车和军人。他更欢喜了,走过去,在那个人转过头来的时候拍拍他的肩头,问道:
“喂!兄弟!这条路到徐州……”
那个人肩膀一扭,滑脱了,另一个却向他射击了一枪,枪火在夜色中橙红的一闪。
“敌人!”
他也向他们放枪。一个敌人给他打死在汽车边;一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不见了。
他满心欢喜的想道:“我是一个通信兵呀,通信兵也有打敌人的一天,打他妈的狗杂种!”
他心上的火熊熊地燃烧起来,那八个自缢的日本兵和这个死在汽车边的敌人,却给他的心之烈火以更多的燃料。
他又向前蹒跚走了过去。
一艘趸船泊在长江北岸。人们以为渡过江来就好了,但是剩下的近一二丈宽的黄水却没有能力逾越,五六百人焦虑地皱着额纹,交捏着两手,或者伸出项颈向远方凝望,希望来一只船。船是有的,但是在远处,水平线上袅动着黑烟。一声野兽般的吼叫:“祸呜!——”一艘灰白色的军舰出现在水天混茫的接合处,人们混乱了,纷纷向江里跳,有的泅上江岸去,有的让江水和木片、菜叶子一同冲走。
军舰泊在下关,甲板上人来人往。后面,又是一条,又是一条,冒着黑烟。
“轰!——”
军舰开炮了。
仿佛地震一样,趸船晃荡颠簸起来。有柔软的东西飞起来,人倒在人身上。破木片混合着硝烟四面乱飞。水声“哗啦哗啦,澎游澎游”地响着。像涨潮一样。趸船给打了一个大洞,死伤一二百人,有的被打到江水中去。水花喷洒,波浪反复冲刷。
敌人放了一艘汽艇过来。
一个汉奸和四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从汽艇里爬上趸船。冤船在动荡,江水在闪光。
“军人到这一边!老百姓这一边!——”
他们命令着,开始一个一个检查船上的人。
张涵还是那样尖着他勾鼻子,向前伸出头,微弯着背脊。赛公桥一战,队伍牺牲殆尽。就在他拔出手枪对准自己头的时候,他的副官曹湘卿从后面抱住了他:“这样死有什么用?说不定我们还要和日本打上三年五载,留下一颗仇恨的心,留下一个会打仗的人,不是没有用处的。”
这样,他在昨夜经过敌人的哨位渡过江。他感到奇怪:那样紧靠着公路,那样用树枝烧着明亮的野火,几个敌人围聚在一起——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居然闯过哨位,真是一个奇迹。是由于敌人胜利后的松懈和骄傲呢,还是由于对中国军队的娜心呢?还是两尼?
“我怕死么?我要受他们的检查么?”当敌人靠近时,他心里这样想。
他愤怒起来,突然伸出拳头,一下打在走过来的敌人的脸上,那个敌人站立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跌到江水里去。
“打!打!打!——”四周吼叫起来,与敌人扭打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不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有人在吼叫。
张涵被自己的行动和群众的狂热激动了。他也高吼起来,微仰着头,向天空尖着鼻子:“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中国的军人!”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军人!——”
敌人和汉奸全给扔下江水去。大家纷乱的跳下江水像一群被惊的青蛙一样。江水被激成了波浪。
“轰!——”
“轰!——”
敌人的军舰又开始轰击。
到处是死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军人,有非军人,有烧死的,有杀死的,有奸死的,有腐烂的,有给狗咬吃了一只手的……
曹公侠先生给日本人捉了去,要他搬运死尸。
搬运死人!这在他是极恐怖,极反感的。他像要小孩子吃药,捏住鼻子,用羹匙直灌下去。他,大家都叫他“先生”,连自己的老婆对别人说起他时也叫“我们的曹先生”。他会写会算,却不会做粗重的活。搬运死人,那真是开玩笑!他不但文弱无力,而且要看那些张牙露齿的脸相,要用手去接触那些血淋淋的断肢残体,他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呀。
但是他终于搬运了一天了,他完全颓丧了。
今天,换了一个人来监督他们。昨天那一个是那样凶暴,
用皮靴踢人的屁股,用拳头和枪托打人,还刺死了两个人:一个倔强的、大个子的山东人和一个无力做工而倒在地上喘气的老头子。今天这一个,他并不在旁边咆哮跳脚,不在背后一拳拳打来,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着,疲倦地垂着两手,伸出一只脚站立着,偶而用疲倦而锐利的眼光疾速的在大家脸上扫过,使大家战栗起来。他,胡子那样多,虽然才剃过,两颊全是青青的,灰灰的。从中国人看来,他也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和他的那些伙伴们一样。
忽然,在远处,一个人被打得狗一样噑叫。又是一个中国人被屠杀了。染血的刀闪着白光。
监视他们的日本人皱着眉,仿佛给强光照眩了眼睛。
曹公侠先生和一个癞痢头,抬着一个胸上给刺刀贯穿而死的日本兵,向一个土坑走去。他向那个监督他们的日本人望了一眼。他心里在奇怪,真的,一切都使他感到迷惑,他自己生活和心理的急剧变化也不是自己料想得到的。第一,这个日本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二,这个癞痢头,假使在平日,自己是决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和他说话等于污辱了自己,仿佛他的癞痢会从结满灰黄干痂的头上跳到自己的身上来。而现在,自己却和他一样工作,在他的旁边就像冬天在火炉的旁边,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第三,开始抬死人,他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不论死人是什么人,怎样死法。但是,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抬着这样的死人,心上却忽然有一种痛快,有一种欢喜和满足。他们今天已经抬了三百多具这样的尸体了,把它们整齐的排列在预先挖好的长方形的地洞口。那些地洞有两公尺宽,十五公尺长,里面堆满了木柴之类,不知道做什么用。死人一个又一个往里堆,不知道有多少。
他把那个日兵死尸放下来,不知不觉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讨厌死人那张开的口,他踢了一脚。
但是坏了,给那个日本人看见了。
日本人向他走来,但是并不打他,也没有举起枪来,只是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走了过去,向他望着,举起右手搁在项颈上,做出杀头的样子,眼中涌出一粒一粒热泪。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日本人哭了起来。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二日
二、三两节写于“城西安北城上字第342号”
他们,像雪融以后高涨的江水;他们,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他们,像十二月枯草上的野火他们,像一队冲破栏栅的猛兽……
他们是两万人!
他们是有名的、中国的“铁军”!——和陆续集聚起来的、有血性的抗战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