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士上下来，立马有会被烤成小鱼干的错觉。海风咸湿地吹到身上，在太阳的炽热下立马混合汗液粘粘地浮在皮肤上，人体舒适度为零。长时间颠簸带来的腰酸背痛，外加之前那个记不起来内容却耿耿于怀的梦，让我在刺眼的日照下一时打不起精神来。
反观萝卜却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他拉着我在拥挤的游客群里穿梭，和售票的熟人打招呼填表格，然后略过听注意事项的部分，去更衣室换泳衣。仅仅半个小时，我就站在沙滩边等待小船接了。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还在排队的其他游客，但我在心里不由暗暗称赞起萝卜的麻利——这家伙果然还是有可靠的地方。
“你记着啊，千万别碰鲸鲨。”萝卜这话从我们下车起就反复在说了。
“真啰嗦，还怕它吃了我不成。”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种动物——我不常去水族馆，脑袋里也只有喷水的鲸和一口大白牙的鲨，至于鲸鲨是什么……
“不是怕它吃你，是怕你吃它。”
我翻了一个白眼给萝卜。
“我带的中国旅行团里就有人问我鲸鲨肉好不好吃。”他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好吧……”我竟无言以对。
“开个玩笑而已，不过禁止碰触确实是为了保护鲸鲨免受意外伤害，而且惊吓到它搞不好也会出危险。”
“出危险的话它会吃了我吗？”
这回换萝卜给我一个白眼。
“亏你还是旅游杂志编辑，都不知道做功课。”萝卜一边说一边和迎面而来的螃蟹船船夫打招呼，然后把我推上船，“一会儿你就知道它吃什么了。”
“你不一起来吗？”我眼看着同行的游客占满船上的位置。
“我等会儿会以特别方式出场，你先自己嗨。”他故作玄虚地向我眨了下眼睛。
“哎哎……”没等我问完话，小船已经摇摇晃晃地向海中间驶过去。
穿好救生衣，我发现好几条满载着游客的小船不知何时已经在海中排成了一字形。正好奇着这是什么阵势，光着黝黑上身的船夫便示意我们下水。戴上护目镜，一手抓着螃蟹船外伸出去的支架，我随着海浪沉浮，水里感受到的凉爽一时间让人忘记了晒得慌的日头。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带头一喊，我的视线立即被往这里行驶的另一条小船吸引过去。只见船上站着两个赤膊的船夫，正拿着一个筐子向海里撒着什么。此时有一个船夫忽然转身朝着我挥手，我定睛一看，这不是萝卜又是谁呢？
“你干嘛呢？”哭笑不得地对着他大喊，这家伙混在船夫里也没有丝毫违和感。
“喂鱼。”他大笑着回答，“你看，我们的大宝贝来咯！”
听了他的话，我才注意到他喂的究竟是什么“鱼”。只见一张视觉长度足以吞下我的大口正从海面下浮上来，带着上下细小尖利的牙齿，贪婪地接着船夫从筐里掏出的虾。一瞬间强烈的恐惧感让我不由朝螃蟹船的方向退了一步，但这并不是平地，海浪并没有让我如愿，反倒将我往前推了一把，让我不得不正视这个慢慢靠近我并终将从我眼前游过的庞然大物。
“看傻了吧？”萝卜站在船上叉着腰朝着我哈哈大笑。“你再潜下去看看。”
我憋了一口气，抓住支架沉到水面下，眼前的场景几乎让我本能地屏住呼吸——鲸鲨果然没有辜负它那张一米五的大嘴，因为它的身体也庞大到一眼看不到头。我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星星点点的皮肤、巨大的鳍，特别是最后三角形的尾巴，我感觉被击中的话大概会像动画片里一样夸张地甩到岸上去。
难以从这个大自然给予的震撼中移开眼睛，我在水下憋了好久，直到鲸鲨缓慢地从我面前游过才浮出水面大喘气。此时萝卜不知何时跳下了水，在我身边冒头。
“怎样？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我对这个形容词难以苟同。
“这个大宝贝性格可温顺了，也就吃些浮游生物和小虾什么的。你要知道，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的近海可以定期和鲸鲨互动，Oslob就是其中一个。”
“嗯……”确实是一个值得推荐的旅游项目，比单纯的沙滩海浪要有趣多了。我的脑袋里迅速运转着专栏里可写的内容，“对了萝卜，你找的人有在帮我用Gopro拍照片吧。要尽量拍的自然点清晰点哦，最好也能从水下的角度拍点和船夫喂食的互动。”
“你放心，是这边工作人员推荐的人。你可以直接和他沟通，听说他好像也会负责中文接待。”
“是吗？”对于能说中文的当地人，我颇有些好奇，“他人呢？已经下水了吗？”
“你没看见吗？他就在鲸鲨旁边帮你照相呢。”
嗯？大概是因为鲸鲨给我的冲击太大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它四周有跟着人。
萝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没事儿，一会儿大宝贝还要回来的，到时候你就会看见他了。”
“好。”想着鲸鲨还会回来，我有点兴奋。
过了一会儿，如同巡回表演一般，喂食的小船果然从远处掉头驶了回来。我稍稍脱离了螃蟹船，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到水里。远远看见鲸鲨一张一合的巨嘴，不知为何联想到梁朝伟在《东成西就》里的香肠嘴，确实有点萝卜所说的可爱，准确说是这庞然大物的行为举止和身材不符所带来的“呆萌感”。此时我也注意到这个巨物身边有一个显得非常渺小的人类跟着它，那个人戴着护目镜如同鱼一般自由地潜在海里，他手中不时闪光的Gopro说明了他的身份。浓密的头发在海里如同海藻一般，瘦削的身材在阳光折射下的大海里竟有种与周边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就好像人猿泰山之于森林。他一会儿转到鲸鲨的头前，一会儿转到鲸鲨的腹部，每次仿佛要被那巨鳍扇到的时候他都巧妙地避开，好像是在海里舞蹈。
鲸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忽然从它的腹部潜往我的方向，并向我挥了挥手中的Gopro。因为护目镜我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庞，可是不知为何我好像知道那背后的面容为何样。这异样的感觉给了我一个激灵，让我条件反射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起来。一口海水趁机灌了进来，我被那咸味呛得瞬间猛咳起来。
“没事吧？”萝卜担心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阳光似乎变得更强烈了。
“你看见他没？”
“咳咳，应该看见了。”
“一会儿上去你确认一下照片，不行的话叫他跟着下拨船再下水一次。”
“好。”
在水里前后呆了近30分钟，螃蟹船将我们送上岸。我坐在游客等待区的白色木制凉亭外围，等着萝卜将帮忙摄影的人带过来。
远远只见出了水的对方赤裸着上身，如水中所见一般瘦削，和萝卜一对比简直就是最萌身高差。肤色不像当地人那般天生的黝黑，倒比较像晒黑的东亚人。他一边和萝卜交谈着，一边脱下黄色的护目镜，顺便甩了下头发，将它们全部捋到后面，形成一个大背头。
他走得越近，不知为何我心跳得越快。看清他面容的同时，我感觉有什么刺痛太阳穴，让我整个人不由得都弹跳起来。猛然一阵晕眩，好像有什么从脑中浮起来，但当我集中注意力却又消散殆尽。
“呃……”忍不住用掌心托住额头去遏制突如其来的头痛。
“林？林？！”远处传来萝卜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定了定神，向他们摇了摇手示意我没事，再次看向那个人。
从容貌来看他根本就是个中国人。年约二十出头，眉毛如同头发一般浓密，锁骨之下有一个醒目的W刺青，一双单眼皮的眼睛锐利得仿佛能划破手指的书页。而那眼睛，让我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不由得背后一阵凉。
“没事吧？不会中暑还没好吧？”萝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
“没啦没啦，估计刚在海里晒太久。”我笑笑，然后看着那青年一步一步走向我，忽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那场景又让我的太阳穴一阵抽痛，不过我只是皱了皱眉，忍住了。
“你好。”他用标准的中文和我打招呼。
“中国人？”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是啊。”他拿出Gopro，“你先看看照片满不满意，不满意我再下水一趟。”
“好。”工作最大，我接过相机，仔细翻了下刚刚的成果。令我意外的是，每张都很清晰、漂亮，取景没得说，“你是专业水下摄影师？”
“不是，业余玩玩而已，水上水下都拍。有时候也会拿相片给杂志社卖卖钱。”青年随性地坐在我身边，胳膊无意中蹭到我的胳膊，炽热得让我又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
“很厉害啊。”我不动声色地往萝卜的旁边挪了点，“你是这边的工作人员？”
“不是，只是来帮帮忙。”他摇摇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黄色的打火机，“介意我抽烟吗？”
“你随意。”我没有再继续问他为何会来这里。第一次直觉上不想与某人深入交谈，这种感觉和在杂志社与秦守过招时的完全不同——我并不厌恶眼前这个陌生人，只是无端地紧张，甚至颤栗。
“我觉得这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想要离开，我朝萝卜点头示意。
“那真是太好了。”萝卜笑着伸出一只手和青年击掌，然后转向我，“今天也真是巧了，居然碰见你的老乡帮我们办事，不然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我心里是极度矛盾的，虽然仔细想来这犹豫毫无道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请这个中国男生吃饭道谢，但是脑袋里却总有一个声音要我不要靠近他。所以对于萝卜的话，我并没有响应。仿佛是看穿我的想法，男生挑了下眉：
“不了，我吃过了。而且我一会儿还有事儿要办。”
“这样啊，那就不妨碍你了。”萝卜倒也应承得爽快，省了我开口客套。
“那今天就真的谢谢你了。”我尽量自然地向男生笑了笑，“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