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菲律宾的阳光已经炽热到和大中午无异。我在大堂里一边抹防晒霜一边等着萝卜，猜到他不会准点，所以我也不急不忙。分针过了5分钟，忽然一个人冲进大堂。
“林，快点！”是萝卜。他拉了我就往外跑，到了门口把我塞进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里。
“师傅，到巴士南站。”
“什么情况？”车子启程，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们要赶8点35分到Oslob的巴士。”他抹了把头上的汗。
“你不是租了车吗？”
“出了点问题。真的很抱歉。”他歉意地看向我。
“没事没事。”看他一脸诚恳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我们赶得上吧？”
“赶得上也得赶，赶不上也得赶。”
“？”
“和鲸鲨游泳的项目只开到下午1点。我们需要4个小时的车程。”
“……”
我本来悠闲的神经瞬时间绷紧了。
上帝保佑我们还是最终赶上了那班大巴。只是整个巴士站的光景让我仿佛回到了90年代初的中国。没有队伍，无序的人们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蜂拥而上。我们选择的是空调车，所以国际面孔格外多，我眼见着几个日本人韩国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拥挤的场面继而不知所措地被挤到最外围，而我则是在萝卜的奋力拉扯下从当地人的胳肢窝下钻进了车上。能喘口气的时候，萝卜已经帮我占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好吧，虽然租车的事情黄了，但至少我不用站4个小时去Oslob。
“谢了。”
“嘿嘿。”他掀起白色T恤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然后比了个万事OK的手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高度紧张，开车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太阳晒得我肩膀和大腿都有要被烤熟的感觉。
撇头看向萝卜，他正塞着耳机听着什么，见我醒来他摘下一只耳机。
“昨晚没睡好吗？”
“没有。大概是起得早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睡很久？”
“不会。”他看了下表，“一个小时而已，我们还有三个小时路程。”
“啊……”好漫长。日头越来越晒，空调好像也不起什么作用。我看着路边荒芜破旧的村野风景，想着要和萝卜聊些什么。
萝卜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主动开了口：“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嗯……信吧。只是中国人有句话叫作‘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觉得鬼的存在就和神的存在一样，可能是有那么个东西在那里，只不过反正我也看不见遇不着，所以我敬畏它但并不会拜它祭它或是受它影响。”
“嗯……”萝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不，准确的说，这不是故事，是我的家族史。”
“洗耳恭听。”
“我的奶奶以前在西班牙人家里做女仆。你知道菲律宾以前是殖民地，所以本地的男人女人多数都是在鬼佬家做活。那西班牙男主人乱得很，和家里的女仆几乎都发生过关系，我奶奶也是其中的一个。而另外一个女仆，她有了主人的孩子。”
“这听起来好像电视剧。”
“哈哈，更戏剧的还在后面呢。”萝卜笑起来，“你知道我们菲律宾人信的是天主教，所以堕胎是不允许的。她有了主人孩子这件事情，更不能够让外人知道，因为这是对主人名誉的损毁。可是我的奶奶却把这件事情说了出去，并且传到了主人耳朵里。”
“所以这算是你奶奶嫉妒的报复吗？”
“我不知道，或许她只是无心的，因为她并不爱那个西班牙人。她后来嫁给了我爷爷，他们很恩爱。”
“嗯哼。”
“但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就悲剧了。她被主人暴打直至流产，之后还被轮了，然后她找到一把枪把主人崩了，接着自杀了。”
“OMG.这在当时一定是很大的社会新闻。”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萝卜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还不是重点？”
“那女人在死之前诅咒了我奶奶，她诅咒我奶奶的子孙后代被恶灵折磨，一生不得安宁。”
“恶灵？”
“通俗点来说，就是鬼。”萝卜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到了我这一辈，我们就都能看见鬼。”
“等等。”除了不可思议，我还觉得这事儿的信息量有点大。整个故事过分戏剧化，让人质疑它的真实性。虽然怪力乱神的故事我从各种渠道都听过，但我始终觉得各种所谓亲身经历的鬼故事里包含了人类太多的心理暗示。眼见都不一定为实，那些第六感第七感什么的可信度就更低了。而萝卜这个“家族史”，从整个构成来说都倾向于一个“故事”而非一个“史实”。“你说你奶奶被诅咒了，所以你这一辈就都能看见鬼？”
“对，我有一个堂哥一个堂姐，我们三个都可以看见鬼。”
“所以……”我环顾四周，不记得是在哪部影片里看过说鬼魂是一种磁场，它们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所有的空间，甚至穿过我们的身体，“你看这车上有鬼不？”
“我并不是时刻都能看见鬼，我的叔叔试图把我的第三只眼给关上，但是他失败了。”
“你的叔叔？”
“他是我父亲这辈里唯一可以看见鬼的，他是一个神父，不过他从来不害怕，他也会做驱鬼的法事。”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可以看到那些东西的？”
据萝卜说，那时他只有8岁，放了学之后他和平常一样到海边的小草屋里去等出海归来的爷爷。那天天气不太好，从早上到下午一直在淅淅沥沥的下雨。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当萝卜到达小草屋的时候，爷爷已经回来了，在屋里修补渔网。下雨天人容易犯困，萝卜坐着看爷爷补了会儿网子，就睡着了。半途中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爷爷也躺在自己身边睡熟了，并发出响亮的鼾声。没多想什么，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雨好像是越下越大，哗哗的声音打在草屋顶上，伴随着不时的雷鸣，即使萝卜在睡梦中也听得分明。几个闪电划过，照亮没有点灯略阴暗的屋内，萝卜翻了个身面朝着爷爷的方向，却发现爷爷的身后有黑影在蠕动。
正想着那是什么，穿过爷爷脖子凹陷下去的弧度部分，现出一只眼睛。那是一只苍老的眼睛，眼角布满皱纹。而那眼神萝卜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满含着怨愤，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萝卜打了个寒颤，瞬时觉得整个屋子都阴冷了几分。他用力地去推爷爷，可是老人家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酣睡着。那眼睛的主人就渐渐从爷爷的背后现出形来，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又黑又瘦，满脸的皱纹，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稀少的头发披散在脸庞两边，好像路边的乞丐。但萝卜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因为只淡淡地一扫他便发现这个老太太并没有下半身。僵硬在原地，他感觉后背涔涔地冒汗。此时老太太却开始动作了，她伸出带着尖利指甲的枯老的手，不可思议地穿过爷爷向他伸来，并停留在他的额头前。萝卜怕极了，想后退想哭喊，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条件反射地紧紧闭上眼睛，他祈求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祈求一切赶快过去，他不可抑制地颤抖，几乎要尿裤子。就在下一秒，他却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听不见雨声，也听不见雷声了，刚刚那种阴冷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果然老太太不见了，屋子里好像也变得明亮了一些。
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萝卜想也许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恶梦也说不定。但当他翻了个身，老太太苍老恐怖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鼻尖前！对方的眼白是血红色的，狰狞地看着他露出没有牙齿的口腔，黑洞洞得仿佛随时都可以把他吞食下去。萝卜感觉自己的脑神经一下被绷成一条直线，好像有人堵住了自己的气管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呼吸。就那样他和那双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对视了几秒，最终腹部有一股气冲上来逼得他大叫了一声，之后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你昏过去了？”萝卜异常认真的表情让我也跟着严肃起来。
“是，而且一直高烧不退。我叔叔就是在那个时候试图给我做法事帮我关掉第三只眼，因为大人们都知道是她来了。”
“她？”
“那个女仆。”
“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堂哥和堂姐都看到过她以其他的模样出现。不过他们比我吓得更惨，因为我看到的鬼没有下半身，而他们看到的下半身则是血肉模糊。这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还太小，第三只眼没长完全。”
下半身血肉模糊？我瞬时明白了这与那女仆生前所遭受的事情有所关联，顿时感觉有些脊背发凉。
“所以你叔叔为什么没成功给你关上第三只眼？”
“我也不知道。”萝卜摊了摊手，“可能是因为诅咒太强了吧。不过至少也给我关了一半，所以我并不会时时刻刻看到鬼，只是会在某些时候某些契机之下。”
“你的堂哥堂姐呢？”
“我堂哥比较倒霉，他完全没关上。所以现在变成了一个赌鬼加酒鬼。你知道每天被那些东西烦扰的日子有多难熬，他只好喝酒赌博来麻痹自己，现在整个人都废了。估计这也算那女仆达成目的了。”
“那你堂姐呢？”
“堂姐是我叔叔的女儿，她和我叔叔一样勇敢。她拒绝关掉第三只眼。”
“拒绝？她能接受看到鬼的日子？”
“是啊，因为她爸很牛逼啊。”
车忽然停了，人群中一阵喧哗。原来是休息站到了。
“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吧，林。”萝卜站起身来，“你先下去，我看着位置。等你上来我再下去抽根烟。”
“哦好。”对萝卜的故事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膝盖和腰都生了酸痛感。我决定听萝卜的话，下车晃悠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