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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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塔基亚娜的选择-大雨哗哗下

早晨,伊琳娜刚到花园洋房上班,加尼雅领着鲁伊斯卡娅就来找她。

“出了什么事?”伊琳娜心里发毛,担心是塔基亚娜出了事。

果然是塔基亚娜的事。

“前几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发现塔基亚娜不在身边,”鲁伊斯卡娅神神密密地对伊琳娜说,“哪去了呢?等了一会也没回来。我跑到院里去找,没有;喊她,没回音,吓得我当时腿都软了……我赶紧跑去找儿子,结果发现,塔基亚娜正和我儿子躺在一块睡觉呢。我不敢惊动他们,悄悄退了出来。早晨我问儿子,塔基亚娜答应嫁给你吗?儿子说,她没这个意思。唉,伊琳娜,这可不行,既然跟瓦夏睡了,为什么不嫁给他?儿子告诉我,塔基亚娜从小在马戏团长大,走遍了俄罗斯大小城市,见多识广,不甘心嫁一个养奶牛的瘸腿小子。哦,伊琳娜,这可不行,哪一天塔基亚娜走了,把我儿子撇下,我可受不了!”

伊琳娜觉得这个事情挺麻烦。

“大婶,这的确是个问题。我把塔基亚娜送到你那住,是有意撮合他们结合的。塔基亚娜这个苦命的女人,我不知道她还怀着梦想。大婶,打破一个女人的梦想,是件残酷的事,我真不知道让她继续生活在梦想中,还是回到现实中,哪一种对她更好!”

“小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了又想,所以才来找你,我的意思是,如果塔基亚娜肯嫁给瓦夏,那就让他们赶快结婚;如果不肯嫁给瓦夏,那就请她离开我家。我这也是为她好,我儿子的脾气,你不知道,我怕出事……”

“大婶,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这样吧,我去找塔基亚娜,跟她认真地谈一谈,如果她不肯嫁给瓦夏,就让她离开你那儿。”

“伊琳娜,不要责怪我,我这样做,是为她好!”

“明白,大婶,我明白!”

当天下午,伊琳娜来到鲁伊斯卡娅家,跟塔基亚娜进行了一次长谈。

谈话结束后,塔基亚娜同意嫁给瓦夏。

一个月后,瓦夏和塔基亚娜举行了婚礼。

9,大雨哗哗下

秋雨下个不停,哗哗哗哗,梦儿从洋房窗户望出去,花坛里的蔷薇、百合、鸡冠花水淋淋地在雨中瑟瑟发抖,在密密麻麻蓝雾般雨帘笼罩中,洋房四周的高大树木,变得影影影绰绰,忧郁而深邃。

大雨已经连续下了几天,院里低洼处积了一片水,院外坚硬的道路被经过的车轮碾成一片泥泞。

梦儿看到自己家的俄制厢式马车走过来,停在院门口,伊琳娜和加尼雅从车上下来,撑开两把伞,一前一后,走过积了一层水的小鹅卵石甬道,来到屋里。

梦儿见了她俩,愁眉苦脸地说:“雨下得我心烦意乱,今天不上课,咱们可劲儿玩一天。”

伊琳娜看一眼加尼雅,二人不由得同时笑了。她俩心里明白,三太太学俄语,就是个玩,从来不认真,也没个目标。第一,她不想拿个结业证;第二,荣连贵对她没有要求。荣连贵心里也清楚,梦儿喜欢伊琳娜,无非找个把伊琳娜留在身边的由头。二太太就没有理由提出反对意见了。一个认真地教,一个马马虎虎地学,当初伊琳娜还真急出一身汗;如果荣连贵真要让她出几道题考考三太太,那指定崴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天荣老板跟三太太嬉闹够了,让伊琳娜出几道题考考她,结果她连俄文字母都写不全,答卷不及格。但是三太太也有自己强项:口语好;俄语单词她会不少,一般生活用语也能对答如流;荣连贵见她脑袋瓜聪明,也就不再为难她。伊琳娜来到哈尔滨已经有几年,中国话学得也差不多了,与三太太交流起来,经常不必借助秋嫂。

加尼雅把客厅壁炉点着,室内很快暖和起来。加尼雅怕冷,守着壁炉专心地烤火,脸被炉火照得通红。半天一声不响的加尼雅引起梦儿的注意。

“伊琳娜,”梦儿说,“今天我们来谈谈加尼雅吧,她已经34岁,该给她找婆家了。”

“这事我说了不算,你问问她自己吧。”与梦儿并肩站在窗前的伊琳娜说。

“那你说说吧,加尼雅,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梦儿问。

“三太太,我已经发过誓,这辈子永远不嫁人。”加尼雅平静地说,连头也没转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为什么?”

加尼雅低着头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梦儿来了兴趣:“说说,为什么没兴趣?”

加尼雅回过头,微笑道:“就是没兴趣。”

“伊琳娜,你了解她,告诉我,为什么她对男人没兴趣?”梦儿问伊琳娜。

伊琳娜微笑着:“还是让她自己说吧。”

加尼雅回过头来:“三太太,您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不想回答。”

她的态度,越发引起梦儿的好奇心。说:

“啊,我明白了,这里一定有故事,是不是?讲讲吧,加尼雅,今天我们哪也不能去,只能呆在屋子里,多闷人呀,讲讲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故事,没有……”加尼雅小心地看了伊琳娜一眼。

“加尼雅,屋里只有我们三个女人,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讲讲你的故事吧。”

“说说吧。”伊琳娜说。

加尼雅的面颊越发显得红润,不知是壁炉火光照的,还是她内心掀起波澜。

“你替我讲吧。”加尼雅扔下这句话,起身跑出客厅。

“好吧,三太太,让我告诉你——”伊琳娜说。

原来,给伊琳娜母亲赶车的老车天去世后,由他的儿子格里沙接班赶车。那年格里沙19岁,青春年少,十分英俊。经营纺织厂的母亲爱清洁,她乘坐的马车不仅需要一尘不染,每天涮得干干净净,就连赶车的格里沙,也要求整洁干净——小马车夫穿着短襟蓝亚麻上衣,头戴圆顶黑礼帽,帽上插一支白羽毛,脚穿短筒皮靴,靴底打着钉子,在主楼前的台阶上跑上跑下,登登地响。就是这个响声和属于响声制造者的英俊小马车夫,扰乱了加尼雅的心——她爱上他。谁也没察觉出18岁的加尼雅的心思,直到一年以后,她才把自己的暗恋情人告诉自己的主人伊琳娜。伊琳娜为她高兴,鼓励她向小马车夫表白自己的爱情。小马车夫格里沙每次赶车回来,都要到厨房去找吃的,顺便在厨娘的休息室坐一会儿。厨娘玛莎大婶不喜欢这个趾高气扬的小马车夫,经常把好吃的食品藏起来,不给他吃。加尼雅的耳朵总能及时捕捉到小马车夫回到院里的车铃声,她会及时地赶到厨房,把玛莎大婶藏起来的食品,拿出给他吃。甚至亲手做一道红汤给他喝。在伊琳娜一再鼓励下,有一天小马车夫赶车回来,加尼雅给他吃烤鹅和红汤,吃完刚躺在厨娘休息室休息。加尼雅走进来,说:

“格里沙,难道你没感觉到……”

“什么?”他懒得坐起来。

“烤鹅好吃吗?”

“好吃呀。”

“如果没有我,你吃不到……”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的说。

“红汤好喝吗?”

“不错。”

“是我给你做的。”

“哦,让我谢谢你?”

“格里沙,难道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我爱你呀!小马车夫,你是我的英雄!”

“什么,你爱我?不不,别开这种玩笑……”

“不,格里沙,我是认真的,我爱你……”加尼雅激动得眼泪溢出来。

“可是,我不爱你呀!的确,不爱你!”小马车夫一下爬起来,跑出休息室,留下一阵轻蔑刺耳的笑声。

加尼雅发自内心的纯真地爱情,遭到小马车夫的嘲笑。

“你可以不接受加尼雅的爱,但是你不能侮辱她呀!”伊琳娜对三太太说,“从此,加尼雅发誓,不再嫁人。”

“可怜的加尼雅!”三太太无限同情地说。

“我去把她找回来。”

伊琳娜把加尼雅找了回来。加尼雅一声不响,依然坐在壁炉前,显然,她陷入由三太太引起的痛苦的回忆中。

“加尼雅,那个小马车夫不值得你爱。”梦儿安慰她,“一点也不值得,不要为他伤心,不要为了他毁了你自己的幸福。你年纪不小了,赶快嫁人吧……伊琳娜,我们来帮助她吧,荣老板说厂里有好几个俄国男人,都是光棍,他们配得上加尼雅吗?”

“厂里一共有三个俄国男人,其中一个已经跟我们宿舍的女房东好上了。”伊琳娜说。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逃兵,三十多岁,另一个四等文官,四十多岁。”

“逃兵不可靠,四等文官倒可以,加尼雅,你看呢?”梦儿说。

“我不嫁人!”加尼雅坚定地说。

梦儿动员了半天,加尼雅坚持不嫁人。

雨仍在不停地哗哗哗地下着。梦儿转向梦儿,问:

“伊琳娜谈谈你吧,谈谈你为什么放弃哥哥的那个同学,嫁给母亲为你选择的男人?”

“三太太,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哥哥拒绝了母亲为他选择的姑娘;我怕再次拒绝母亲,会使母亲伤心,所以接受了母亲为我选择的男人。”

“你跟我一样,我们都是妈妈的好女儿。”

这句话,让伊琳娜从心底升起一丝凄凉。沉默一会儿,伊琳娜对三太太说——

“哥哥拒绝回来订婚,把母亲气得大发雷霆,一连打去十二封电报,哥哥就是按兵不动。没了办法的母亲,把任务交给我;母亲知道哥哥心疼我,愿意听我的话。我来到第聂伯河桥梁工地,当时正值冬天,冰冻的江面上耸立着一长排桥墩,在靠近工地的村子里,我找到哥哥租住的房子。哥哥身体强壮,精神很好,喜欢运动,我到达时他刚打猎回来,打了两只野兔,说正好用来款待我。跟哥哥住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女友,另外一个是大学同学。女友是个娇嫩的小女孩,又瘦又小,是哥哥初中的同学,一直热恋着哥哥。哥哥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找到哥哥,哥哥被她感动,一年前已经同居。我被小女孩的痴情所打动,所以把妈妈交给我的任务,扔到九霄云外。

“哥哥那个大学同学,叫尤金,中等身材,脸色苍白,嗓音优美。他意志坚定,心胸开阔;喜欢谈哲学,关心俄罗斯的穷人。哥哥把他叫作革命家,说他在寻找改变穷人命运的道路,不怕坐牢,他的母亲一直为他担着心。

“我在哥哥那里住了十天,如果不是母亲来电报催,我还不会回来。我从内心深处已经爱上这个小伙,哥哥曾悄悄劝我嫁给这个普罗米修斯,我深知母亲的严厉,未敢表示同意。回到家后,尤金给我写来信,说我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我写了回信,说我像崇拜哥哥那样崇拜他,如果我是个勇敢的姑娘,我会嫁给他。他又给我回了信,说他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需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姑娘跟他一块去冒险;而他,不愿让我跟他去过冒险的生活。通过几次信的交流,我变得疯狂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回信说,我可以通过学习,成为他的同志,可以跟他去冒险。这封信寄走了,再也没得到他的回信。两个月后,哥哥来信说,警察在尤金的住处,搜出传单和油印机,把他抓走,判决已经下来,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在外面不停地下着。

“后来呢?”梦儿问。

伊琳娜苦笑一下:“现在国内发生革命,我没有一点他的消息。我想,尤金应该自由了。”

雨哗哗地下着,而且比前一阵更大,从窗户望出去,只看得见灰蒙蒙的雨帘,看不到四周树林。

“你的丈夫,为什么离开你?”梦儿问。

“我丈夫性格懦弱,应该说,他很爱我;后来那个大公夫人出现了,她是个年轻寡妇,崇拜我的丈夫,拼命追求我丈夫,最后,带着我丈夫出国了。我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婚姻。现在想想,我不如嫁给尤金,跟他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也是幸福的。像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只为了一口饭而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听了伊琳娜的话,梦儿突然沉默不语。她叹口气,离开两个俄罗斯女伴,回卧室休息。

这种压抑地气氛一直维持到吃完午饭。

饭后喝茶,梦儿突然说:

“伊琳娜,听了你的故事,我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总觉得我的生活里,缺少些什么……究竟缺少什么呢,我不知道。”

“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荣老板十分宠爱你,我和加尼雅都看在眼里,三太太是个幸福女人。”

“妈妈也说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住的也好。可是我妈妈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我姥姥姥爷至今住在屯子里,我妈妈从小被卖到城里来,姥姥那个屯子里,都是穷人。”

“加尼雅的父亲就是农民,一个穷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穷人多,富人少。”伊琳娜说。

“我钦佩你哥哥的那个同学,他干嘛要想着穷人?”

“一个注重道德自我修养的人,总会关心别人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