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达维多夫说,伊琳娜从公爵夫人家回来后,连续几天再没过去。这让三太太和加尼雅十分高兴,因为她俩圧根儿不愿让伊琳娜去陪那个大男孩。加尼雅甚至警告伊琳娜:“赶快把那个大男孩忘掉,回为大男孩喜欢你,不等于妈妈喜欢你;你是结过婚的人,年纪又比她儿子大,公爵夫人不会不在乎这些;弄得不好,公爵夫人也许会怕你把她宝贝儿子教坏呢!”伊琳娜反驳说:“我怜悯大男孩,是因为他受伤躺在床上,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像我的弟弟,我对他没一丝邪恶杂念。”加尼雅才不管她的这些辩解,坚持说:“你要有自知之明;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几天巴什卡一定会吵着闹着要你,而公爵夫人一直在拦着他,我的伊丽莎,你快醒醒吧,快放弃对大男孩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伊万·达维多夫说,就在伊琳娜回来的第五天中午,荣老板从工厂回来,跟三太太在卧室里谈了一阵,然后和三太太一块来到客厅,向伊琳娜传达了一个决定:每天下午伊琳娜去公爵夫人家弹琴。这让加尼雅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
原来,这是索斯金夫人应公爵夫人请托,向荣老板提出来的请求。荣老板不能不给索斯金夫人这个面子。荣老板对伊琳娜说,公爵夫人另外给你一份薪金。
荣老板的这个决定,让三太太很无奈,加尼雅很沮丧,伊琳娜暗中舒一口气,因为她一直不放心巴什卡的伤。
下班回到宿舍,加尼雅阴沉着脸,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发。伊琳娜过来劝她:“你别噜嘟着脸子不高兴,荣老板这个决定对咱们是有好处的,你想想,公爵夫人答应另给一份薪金,这就是双份薪金了,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应该高兴呀!”
“拉倒吧,你才不是为这双份薪金高兴哩。”加尼雅一生气,鼻子两边几个雀斑就越发生动的黑起来。
“随你怎么想,反正由不得我们,荣老板让去,你敢不去吗?”伊琳娜这么一说,加尼雅也就无话可说了。
梦儿通过秋嫂从加尼雅嘴里了解到,伊琳娜是给一个负伤的大男孩弹琴,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倒反过来劝每天沉默寡言、心情不快的加尼雅:“你别跟着瞎操心!伊老师好歹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不会逮个男孩就跟他搞破鞋。”
秋嫂不会“意译”,来了个“硬译”,把“搞破鞋”译成“修理坏鞋”。
“不对不对,你错了,”加尼雅摇头反对,“巴什卡俩穿的不是坏鞋,不需要修理!”
半个月后,巴什卡拆掉石膏,能下地活动,又半个月过去,他的伤腿已经行动自如。
这天上午,三太太对伊琳娜说:“既然公爵夫人伤好了,我想每天下午你就不要过去了。”伊琳娜说:“我听三太太安排。”
可是一连过了几天,三太太也不提把她要回来的事。伊琳娜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梦儿说,荣老板的意思是不能向公爵夫人主动提出来要人,得等人家主动把人送回来,这才是应尽的礼貌。
五月初一天,巴什卡的一个朋友来看望他,动员他重返西伯利亚前线;这个朋友是巴什卡负伤后一块从前线回来的。公爵夫人坚决反对儿子再上前线。巴什卡告诉伊琳娜,他的情绪糟透了,因为他曾与朋友相约,伤愈后重回西伯利亚。由于母亲坚持不让他走,他甚至想一枪结束自己生命。伊琳娜被他的话吓得直哆嗦,这一次完全站在了公爵夫人一边,劝巴什卡:“巴什卡,千万别想到死,生命是宝贵的,活着是幸福的。妈妈因为有你而骄傲,千万别让妈妈为你伤心。”巴什卡告诉她:“从西伯利亚负伤回来,我就想过死,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不会活到今天。”
“这就对了,巴什卡,我会天天为你弹琴。……忘掉该死的前线吧,为爱你的妈妈活着吧,这世界上爱你的人,并不止妈妈一个人啊……”
“昨天晚上朋友见我不肯跟他走,嘲讽我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巴什卡哭了。
“不,你不是个懦夫,我了解你。”
“不,我是个懦夫!”
在她的大姐般地温柔安慰下,他终于安静下来。
过了几天一个上午,伊琳娜穿了一件天蓝色连衣裙,戴一顶白色软檐帽,系一条雪白纱巾,满面喜色地来上班。
“嗬,今天打扮得真漂亮!”三太太惊喜地说。
“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伊琳娜为自己辩解。
“是不是公爵家里下午有什么事?”三太太问伊琳娜。
“没有。”伊琳娜如实回答。
站在一旁的加尼雅不满地瞟了伊琳娜一眼,说:“还说没有哩。三太太,今天下午巴什卡要带公爵夫人和伊琳娜,到太阳岛去写生。”
“写生?”
“就是去画风景。”
三太太来了兴致,问:“伊琳娜,风景怎么画?能带我去吗?”
伊琳娜有些为难:“这个,我做不了主。等我问问巴什卡和公爵夫人吧,以后一定带你去。”
“天暖和了,呆在屋里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散散心。”梦儿说。
加尼雅把伊琳娜拉到地下室储藏室,不满地说:“你怎么不动动脑筋?你把三太太带出去玩,出了事,怎么向荣老板交待?”一句话提醒了伊琳娜:“对呀对呀,瞧我,做事总是这么马马糊糊!”
下午,伊琳娜走后,三太太问加尼雅:“你见过那个大男孩吗?”
加尼雅说,没见过。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呢?为什么缠着伊琳娜不放?”
“凭我们大小姐的姿色,没有男人不会不喜欢她。”
“这样下去恐怕会闹出事来。”
“我也有这个担心。”加尼雅哭丧着脸说。
三太太坚决地说:“不行,我让荣老板明天把她要回来!”
“得赶快要,越快越好!”
“我找个什么理由呢?”
“太太……就说你生病了,需要伊琳娜马上回来。”
“对,这个理由好!”
伊万·达维多夫说,三太太晚了一步,就在她跟加尼雅研究把伊琳娜要回来的时候,她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公爵夫人和伊琳娜陪巴什卡,在中国街前边临江的码头,乘舢舨渡过松花江,登上太阳岛。在岛上一片草地和林子交汇处,选中一处作画点。这块草地被马车轧出一条路,长满小草的道路一直向前伸展,消失在前面白桦林中;太阳移过正午,沙沙作响的白桦树的叶子,在炽热的阳光照耀下,宛如千万只忽明忽暗的眼睛。近处的草地是一簇簇野蒿,猩红的带刺的花朵上,几只蜜蜂飞上飞下。不知道为什么,巴什卡总是把握不了眼前景致层次的变化,画出来的画面看着总是别扭。也许这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好许他原本就是个蹩脚的美术系学生。
“伊琳娜,我们到那边走走,别在这里妨碍巴什卡,让他静下心来画画。”公爵夫人说。
“对,我们去走走。”
“不不不!不怪你们,谁也不许走!”巴什卡脾气很坏地说。
“巴什卡,你这是怎么啦?”
公爵夫人告诉伊琳娜,他的那个朋友,昨天晚上又过来催他走。
巴什卡猛地站起来,噙着泪说:“昨晚我的朋友,不光说我是懦夫,还说我是个叛徒!”
“不,你不是叛徒,不是!”伊琳娜说。
巴什卡突然用蘸满颜料的画笔,在画稿上打个叉,由于用力过猛,画架倒在地上,他扔下伊琳娜和母亲,向白桦林跑去。
伊琳娜追上去,一直追进白桦林,穿过林子登上江堤。巴什卡站在堤上呆呆地看着江面,一动不动。伊琳娜走过去,他从呼吸中听出是伊琳娜走近他,他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靠在她身上。
辽阔的松江水哗哗地拍打着堤岸,温暖的江面上许多小船荡来荡去,成群的家雀云一般的飞过来,落在堤下灌木丛上,又轰地一声飞走……巴什卡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拉着伊琳娜的手,沿着江堤往北走,两人谁也不说话。伊琳娜听得见自己心脏砰砰跳的声音。走了一会儿,在一棵大榆树下,二人站住,巴什卡抱住她,吻她,她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却又希望他抱得更紧些。
巴什卡拉着她跑起来。风吹起她的裙子,吹乱她的头发,巴什卡笑起来,她也笑起来。她感到全身充满力量,丢开他的手,跑到前边。他追上来,又跑到她前边,她又在后边追上来,超过他……
公爵夫人登上江堤,远远地看到两个年轻人互相追逐着……
伊琳娜跑下江堤,顺着一排灌木丛磕磕绊绊往前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土坷垃绊倒她,她摔倒,倒在一片过冬的干枯的茅草上。巴什卡追过来,扑上去,搂住她,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蛋,吻她的嘴;她躺在他身下,全身在颤抖。她闭着眼睛,任凭他抚弄。她发现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男孩——她全身裸露在他面前,他却突然停下来,呼吸急促,显得惊惶失措——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题而陷入犹豫;在她的引导下,帮他解决了关键的难题;她发出连续地快乐与痛苦的喊叫,惊得家雀在头顶飞来飞去……
从太阳岛回到宿舍,伊琳娜竭力抑制着自己兴奋地心情,故意绷住脸,让嘴角、眉梢往下耷拉,形成上下两个“八”字,整个一副哭丧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瞒过加尼雅。
“你这是怎么啦,伊丽莎?”加尼雅见到她大吃一惊,忙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我好好的,没干什么呀。”她故作镇静。
“你这样装神弄鬼,想吓死我吗?”
“你凭什么说我装神弄鬼?凭什么?”伊琳娜有些沉不住气了。
“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一脸的甜蜜,就像偷了糖吃的小姑娘,糖渣沾在嘴角,还想装作没偷吃糖呢。”
洋相被揭穿,伊琳娜憋不住,扑吃笑了,两个“八”字立刻消失。
“亲爱的加尼雅,我的好姐姐,我向你坦白……”
“说吧,我听着呢。”
“我是属于巴什卡的了……”幸福在她脸上闪耀。
“这是什么意思?”加尼雅懵懂地问。
“也就是说,巴什卡是属于我的了。”
加尼雅一下明白过来,大叫起来:“哎呀,你倒霉的日子开始啦!”
伊琳娜露出真正的哭丧相:“姐姐,你不要诅咒我!”
加尼雅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你上楼弹琴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果然,这一天到底来了。……你才不在乎我对你的警告。好吧,既然你觉得幸福,找到爱情,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祝福你……”
“叶莲卡,你想想,我们有了巴什卡,就不再孤单了……我们的逃难的生活,被阳光照亮了,这是上帝的旨意!逃亡者可以有苦难,也应该有爱情呀。饶恕我吧,叶莲卡,这一切来得太快,连我也始料未及,饶恕我吧,我的亲人,好姐姐……”
“只能是这样了……”加尼雅用衣角抹去脸上眼泪,哽咽着说,“一切都成为现实,无法改变,就让上帝保佑你吧!”
加尼雅虽然宽恕了伊琳娜,但总是快乐不起来,二人闷闷地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在被窝里,加尼雅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要不要告诉三太太?加尼雅对伊琳娜说:“对待这个问题,我一直拿不准主意。告诉她吧,是否会引起她对你的反感?从而失去对你的信任;不告诉她吧,万一她从别的地方知道了真相,会指责你对她不忠诚。你拿个主意吧。”
伊琳娜说:“不必瞎费脑筋,明天见到三太太,我跟她谈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跟巴什卡的关系。她肯定不会生气,我有这个把握。”
加尼雅说:“既然你有把握,就按你的意思办。”
伊万·过维多夫说,正像母亲预料地那样,三太太听了母亲的坦白后,不仅没生气,反面对母亲的勇气表示钦佩。
从这以后的好多天里,加尼雅成了三太太取笑的对象;当三太太大在林中散步、弯腰摘起路旁一朵金黄的蒲公英、或在屋里从加尼雅手里接过牛奶,她会突然问:“加尼雅,到底你和伊琳娜谁是大傻瓜,是你,还是她?”
或者:
“你这样装神弄鬼,想吓死我吗?”
或者:
“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一脸的甜蜜,就像偷了糖吃的小姑娘,糖渣沾在嘴角,还想装作没偷糖吃呢。”
每到这时候,加尼雅就满脸通红,转过身去,或者跑开。
偷食了禁果的大男孩越发离不开伊琳娜,迷恋她,纠缠她。伊琳娜也尽量满足他,依着他;即使有那么几天身体不适,也尽量迁就他,使他满意。大男孩的贪婪,使得她滞留在公爵夫人家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就露出马脚,让加尼雅发现了问题。在加尼雅的追问下,她不得不坦白交待,说出巴什卡在床上的纠缠。加尼雅吓得大叫起来,说伊丽莎如此放荡,一定是魔鬼附体。
“你说得对,加尼雅!是我不对。我太放荡了,是魔鬼附体!我该如何把魔鬼赶走呢?……”
“对不起了,大小姐,伊丽莎,我还是在庄园的时候,听说过一个厨娘被魔鬼附体,跟她的情人放荡无度,最后被女主人用一种方法驱走了魔鬼……”
“快告诉我,女主人用什么方法驱走了魔鬼?”
“这方法很简单。”
“快告诉我!”
“那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我听你的!”
“方法是这样的:把自己囚禁起来,囚禁三个月,魔鬼自然就消失了。”
伊琳娜犹豫一下:“好吧,我照你说的做。”
伊琳娜强制着自己,不与巴什卡接触,也努力不去想他。
这样,坚持到第四天。
傍晚,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女宿舍门口,一个俄罗斯青年从车上下来,急促地敲响女宿舍院门。
伊琳娜和加尼雅正在吃饭。敲门声砸得小院的木板墙欲倒。
伊琳娜出来看见敲门的青年,惊喜地大叫一声,接着张开双臂扑上去,把青年人紧紧搂在怀里,二人激动地长吻起来。
“大小姐!大小姐!我反对!我反对!”加尼雅厉声阻止。
伊琳娜拉起巴什卡的手往外跑,跳上马车。
马车夫一甩响鞭,马车飞奔而去,留下一串铃声,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天夜里,加尼雅等到天亮,伊琳娜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伊琳娜被马车送回来。从此之后,伊琳娜天天在伯爵夫人家过夜。
“简直拿伊琳娜没有一点办法……”加尼雅一声叹息。
时光不知不觉地来到五月末,下午,伊琳娜按时来到公爵夫人家,从气氛有些怪异的客厅走进巴什卡房间,里边没人,反身出来,走进公爵夫人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公爵夫人哭得两眼通红,两个老仆人正在帮她服药。伊琳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站住,公爵夫人示意她走过去,往床头柜上指一下。她看到柜上放着一封没封口的信,信封上写着“致伊琳娜”,她抽出信笺,只一张薄纸,上面写道:
亲爱的伊琳娜:我接到朋友们的来信,他们不客气地
讥讽我是胆小鬼和叛徒。为了我的荣誉,我必须到西伯利
亚去。我走了,请原谅我,上帝保佑,但愿我能活着回到
你身旁。永远爱你的巴什卡
伊琳娜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