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天策翻着一大本从当地寻来的县地志,聚精会神得翻着。
姓张的掌柜生意冷清,不过他也正喜得清闲,翘着腿靠着桌子,怡然自得得品着那本几近看完的青皮【绣榻野史】,一边寻思着明日要不要去找本带图的过过瘾。
张掌柜年过四十,有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去了武威府凉州城,跟着他大伯做着生意,日子也算过的不错。
他勤家有道的媳妇为了照顾刚刚出生的宝贝孙子,就也去了凉州的儿子家。
本来他儿子也打算把悠哉悠哉的张掌柜一齐接过去,不过张掌柜心里知道儿子在凉州城也不容易,自己除了能勉强在这座小县城经营个小客栈,也没什么其他本事,索性就不去凉州打搅儿子的生计了。
关莹很是无聊得帮着上官天策抄录下一些对贪污案件有关系的只言片语,无趣得朝那边磕着瓜子的张掌柜聊着天:“张掌柜,怎么这么多天了这儿也没个伙计啊?你就一个人住这儿?”
有些邋遢的甩手掌柜一边看着书,一边意淫着书中情节,竟然还能三心二意回着关莹问来的问题:“原来我媳妇儿在这儿,还有个老乡捎过来的小子。上个月我媳妇儿去凉州城照顾我孙子了,那小子听说喜欢个城里姑娘,小伙子一热血就屁颠屁颠到凉州城打拼去了。好歹在这儿处了几年,小子人也不错,我多给了他些银子,托个朋友照应照应他。”
关莹托着脑袋,倒是不知道张掌柜是在一边看着那种不可描述的小书,一边回应着自己。
要是她知晓了书中内容,怕是本身就不算健壮的张掌柜要有场血光之灾了。
关莹笑了笑,道:“没看出掌柜的你人还挺好。”
张掌柜有一言没一句得说着:“现在年轻的小伙子嘛,就该去大城市闯一闯,不然像老张我这么跟只缩头乌龟得活着,其实也怪没什么乐子的。咱也就年轻时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积了阴德,这辈子能娶个好媳妇,生个好儿子,不然也就跟街头边的乞丐没啥子不同的。”
关莹笑道:“倒是看不出掌柜的都抱孙子了。”
掌柜的嘿嘿一笑,打趣道:“咱乡下人都生的早,哪天姑娘也和上官公子生几个胖儿子,若不嫌弃,到时教我老张带着一家去喝几杯喜酒啊。那时我带孙子过去。”
这几天上官天策和关莹早已与表面上不正经,却其实很热心肠的张掌柜混的熟了。二人本身也算是修行中人,在天下行走,自也不会太拘于小节。
平时常常和掌柜的打趣上官天策这次竟然没有声响,只是默默翻看着其中两三页,反复揣摩推敲,好似遇到了古怪的事情。
关莹喂了声,小声问他怎么了。
上官天策微皱了下眉头,指着手中捻着的那页县地志,轻声说道:“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是前县令裴藏海勾结西宁卫镇抚,串通从巴蜀来的走私大户,私自倒卖县中铁茶绢于羌人,换取马匹和食盐,谋取暴利。
但我查了近五年县志,发现县中的铁矿场其实很早就枯竭了,汉中走私而来的茶政也不景气,根本不可能供应如此交易数额的茶铁。更何况青仓县距西宁卫说近不近,倘若真有大规模禁品通过西宁卫走私运往关外,未免有些太过冒险了。”
关莹瞥了瞥那边正看着书的张掌柜,见他没有察觉这里的异样,便又轻声问道:“但我们确确实实查到了裴藏海与镇抚万世杰至少十五次的会面记录啊,甚至还有银铺中巨额银票流通,这些总不会有假吧。”
上官天策凝神沉思,继续说道:“刘公子事前提供给我们万世杰履历,称他自幼生于羌人吐蕃人之中,精通羌人语言习俗,这都引导着我们去猜测他是通过和青海那边的羌人进行交易从而谋取暴利。
但西宁卫远离凉州治所,地处陇凉边境,胡汉交杂,也没有诸如大夏蒙元的军事压力,所以军队大多是缺乏严厉管辖,对于禁物相互流通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只要朝廷甚至凉州刺史府随意派个人来查,想必不出一月就能揪出一大串的死罪名单。”
关莹问道:“你是说西宁卫贪污风气,朝廷不是不知道,而是查不了?还是另有图谋?”
上官天策缓缓推断道:“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咱俩就拿着平凉司马的印绶狐假虎威,随随便便就查出一大笔西宁卫将官和这儿县官的银票往来记录,其实只要顺藤摸瓜,想必西宁卫上到指挥使下到普通百户,都和这条链子脱不了关系。
要是朝廷派钦差来查,依照凉州对走私的执法力度,估计西宁卫数十名入流的将官都要被削去了脑袋,整个卫所基本就空空如也了。
而且西宁卫本身就处在高原附近,气候不宜人,西南的盐湖不在辖内,耕地也少得可怜,没有仗打也没有军功可立,还得费力不讨好得安抚羌人胡人的部落。倘若不走走私这条路,根本就是毫无油水可捞,也许十年二十年将官都得耗死在这个一亩三分地上。
你看看西宁卫的指挥使这个位置,明面上是个正三品的实权人物,其实坐上去的人没有不是得罪了凉州和陇州的高官,因而被排挤到这个基本前途无望的穷苦地方。”
关莹点点头,道:“前些年在天水做客,我也听那里高知府的小姐提到过,说曾经这里的司马得罪了陇王爷的小舅子,过了一阵子就被明升暗降到西宁卫做了佥事。那司马的小内人走之前特地去和高小姐诉苦了一通,梨花带雨,尽是哭诉那里的清贫冷苦,也是为难那位前途似锦的年轻司马。”
上官天策悄声道:“其实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在想既然朝廷对西宁卫这种几近明目张胆的行为采取了默许,为什么刘公子又让我们去难为一个小小镇抚?更何况走私铁矿给并无威胁的羌人,交易得上好的高原战马,其实也是件利事才对。总比让那些优质马匹被大夏人夺取了好。”
关莹轻声道:“你是说,之所以刘公子教我们查的这个万世杰,其实并非因为贪污,而是有其他更为严重的行为。所以这个西宁卫镇抚,与前青仓县令裴藏海所图谋的,也并非那早已不在的茶铁走私,而是些什么其他事物?”
上官天策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得说道:“谁知道呢?这刘公子倒是清闲,明里只说让我们查万世杰贪污罪证,实际上也许另有企图,说不定又是哪条伏笔千里的暗线呢。”
关莹笑道:“总觉得这个案子也不是那般无聊了。”
张掌柜终于看完了那本青皮小书,瞧见角落里那名义上是小两口又在笑着窃窃私语,不由不解风情得吆喝着:“大白天的说话那么小声做什么?又在聊你们昨晚的闺房趣事啊?”
关莹面颊羞红,狠狠瞪了那刚夸过人好的张掌柜。
上官天策倒是习惯了张掌柜的大大咧咧,朝一脸坏笑的张掌柜喊道:“掌柜的,来几壶烧酒呵,咱有几天没这么边喝边扯皮了。”
张掌柜正愁书看完了没事做呢,听见上官天策这句话,屁颠屁颠得就起来热酒水,叫一声:“客官好嘞。”
.......
......
回程的路上三百金吾卫阵容不乱,阅军场上一展身手的丽妃娘娘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翻看着北地卫的边防卫所图。
马车外一骑马蹄声忽然贴近,丽妃娘娘知觉得轻轻撩起车窗的席帘,朝窗外那个金甲将军轻声问道:“南宫都统,可有什么事情?”
正是金吾卫都统的南宫瞻祁悄声密语:“属下已然去查了那本北地卫账本,里面夹杂着涂改痕迹,数额模糊,是老生的做账手笔了。娘娘要不要遣属下去深入调查?”
丽妃娘娘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淡淡得说道:“只要数额不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将士们也不容易,日子拮据了,捞捞油水也没什么。”
南宫瞻祁也并不对丽妃这段话有任何惊奇,只是诺了一声,随后骑马远去。
门外马蹄声依旧,车内的丽妃娘娘古井不波,手中忽然出现了一封从加密铜管中取出的信函,上面只署了一个字:【神】。
信纸很轻很小,信也很短,只有几段话罢了。
丽妃娘娘静静得看完了信函,随手就将信函放入了塌上的火烛展上,纸沾上燃烧的火焰,很快信函就被烧成了灰烬。
丽妃娘娘闭着双眼,好似在养神。
她忽然冷笑道:“万世杰,好一个万世皆豪杰。”
......
......
刘汉业一身泥泞得回到了知府府邸。
他很意外得看到姬玉公主竟然坐在屋檐前,静静得在那等着。
刘汉业笑了笑,道:“殿下没有派人去追我?”
姬玉冷冷道:“追了,你兜圈的功夫倒是不错。”
刘汉业继续向西厢房走去,头也不回得说道:“有些事情还是殿下不知道的好,有些人可都求着在下不跟他们说哩。”
“你递信给母妃了?”姬玉冷不防得问道。
这回没有再搭理的人换做了刘汉业,他没有回答,只是渐渐得消失在了过道深处。
姬玉公主皱了皱她可爱的眉头。
.........
转角处,刻意避开府中行人的刘汉业忽然跪倒在地上,右手紧紧握住了左手臂膀处,面色狰狞,直冒着冷汗。
泥泞的华衣被刘汉业忍着剧痛慢慢解开袖管,他左手臂膀处露出隐隐约约的一条细长伤口,还未结脓,冒着鲜血。
刘汉业大口大口呼着热气,他拼命想压制臂膀处那一抹绞痛,但此刻无论他如何运起体内真气,肩膀处那道伤口依旧溢着鲜血,慢慢染红了海蓝色的长袍。
刘汉业面色变得苍白,没有了一点血色,但好在肩膀处那道伤口处的寒气被他用【碧羽神功】暂时压制住了。
他有些无力得瘫痪在地上,靠在此刻算定无人经过的边墙角落,神情有些茫然。
天降小雨,然后小雨化作大雨,雨水打湿了刘汉业本就泥泞不堪的衣服......墙角边,刘汉业就这么靠在那里,呆呆得坐了很久。
倘若普通府中行人见到此时有些自暴自弃的刘汉业,一定不会觉得他是前几日还好似运筹帷幄的俊朗公子。
倘若相较熟悉他的剑派弟子看到他,也许会觉得刘公子此举必有扭转乾坤的深刻用意,再不济也是翩翩公子的消遣人生。
唯独刘汉业自己知道,知道他此时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一个人静静得待着而已。
人其实活得挺累的啊,哪怕是在九死一生之后,还是没能决定敞开自己真正的心扉。刘汉业望着如同珠帘般的雨水,默默得吐出一口浊气。
他有些想念其实自己也挺模糊的那位温婉少女了。
那天在西湖畔,那个少女羞红着双颊递给他一副画,自己感触之余是有些好笑,诚如那位公主所说,自己这种表里不一的人真的值得她这般喜欢?
后来他还礼给她墨风剑,当时心里想的是为十年前她那次无意之举报恩,此时却发现其实他想送她这把剑很久了。
她可能一直以为和自己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的渝州,二人相隔遥远,她偷偷瞧着自己的风采,本以为无人知晓她第一次初心懵懂。
之后在江南,她纠结许久,茫茫大雪下,本觉得无人能猜透她那青涩心思。
自己却在十年前的洛水河畔便与她相遇了,那时的她比现在还要羞涩许多,只会扭扭捏捏躲在长辈身后,动不动就羞红张瓜子小脸,不停捏揉着青色裙角.....
只不过,也许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那时形同流浪子的落魄少年,会是后来风度翩翩的汉公公子。
她也一辈子不会知道,那时她那对她来说再也平凡不过的举动,会让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少年惦记了她一辈子。
后来衡山琴室外,决心绝情断欲的自己听到了她五年来第一次哭泣,那时的他转过身去,说声再也回不去了,内心何尝没有那般自责和无奈呢?
年初他踏入林家府门,见到那个惦记了十年的女子,少了幼时的青涩,多了些许伪装起来的坚毅。
他笑着假装第一次和她打着招呼,但一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原本激动的内心就好像被冰封住了一样。那天他一直笑问自己为什么她偏偏生在江南林家,又或是为什么他是汉国公的长子。
与那件关系天下气数的东西牵连,可真的就太难解脱了啊.....
刘汉业又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带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三千烦恼思绪,不由感叹道:“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