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聂芩玦杵着拐棍赶到公司时,公司正忙得热火朝天。商业调查科的长驱直入,翻箱倒柜,搜罗出一框框文件资料。聂芩玦不敢稍作停留,一瘸一拐地直接走进了贺总的办公室,开门就见贺总窝在沙发里焦头烂额,手中的香烟一根接一根,那是他常抽的红河道。旁边的水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整个屋子里都充实着一股烟味。
“贺总。”
一听见聂芩玦的声音,贺健连慌忙抬起头来,摁熄了手头的红河道,激动地迎上去,“小聂呀!你总算来了!”
“抱歉,我来晚了。贺总,公司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事都爆发出来了,就像是专门冲着腾天集团而来的一样。现在商业调查科的来查账,幸好我早有准备,这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不知道是谁将这些事情加油添醋的曝出去了,甚至还曝出之前锦绣城的施工问题,现在我们公司的股票暴跌,投资商纷纷喊着要撤资,银行也开始介入调查,扣着我们之前申请的那笔贷款不放,资金链现在运转不灵,很多施工地都停工了!”
见自家上司越慌,聂芩玦反倒越加冷静,她头脑逐渐清晰,语调平稳的一字一句道,“贺总你别急,你别又把病给急出来了。现在我们应该做好危机公关,立即开展新闻发布会,澄清谣言,安抚股东和投资商们,至于锦绣城的问题,正好借此机会将张晓玲那件事一起解决了。外面不是谣传张晓玲是被我们逼死的吗?她既然不知悔改选择在我们公司自杀,就要付出代价!锦绣城的锅,只能由她来背了。”
“这……”贺健连犹豫了,聂芩玦见状,知道时间耽误不起,便脱口而出道,“这件事就由我来办,媒体方面由我来联系,新闻发布稿也由我来写,稍后该说些什么话我会直接给您一份演说词,您只需在镜头下流几滴眼泪就行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腾天集团塑造出受害者的模样,博取大众同情,将损失降到最低。”
贺健连欣慰的拍拍聂芩玦的肩,郑重的说:“好,那就交给你了。小聂,真是辛苦你了。难为你出了车祸还要赶回来为公司处理这么多事情,等这件事一结束,我一定给你升职加薪!我们公司全靠你了!”
聂芩玦浅淡地一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聂芩玦杵着拐棍一走出办公室就看见万祟倚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万祟低头看着她,轻笑着说。
聂芩玦奇怪的看了万祟一眼,却也没时间深究,只是说道:“今天谢谢你把我送来,改天请你吃饭。如果你还有事就先回去吧。”
“我没事,你忙你的,我就在旁边看看。”
“看什么?”
“看好戏。”
聂芩玦看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虽然不知道他指什么,但也不太好直接撵人,毕竟人家到底还是帮了自己,更何况现在她正有事要忙,也没空跟他闲扯,便随意地点点头示意他自便,就转身忙去了。
她明明杵着拐杖,却走路带风,万祟看得好笑却半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他就这样双手插兜地跟在聂芩玦后面,看她雷厉风行的联系媒体、撰写发言稿、指挥布置新闻发布现场……
不过一上午的时间,聂芩玦就忙完了这一切,下午三点记者一到,发布会就准时召开。
贺健连如果不是商人,那他一定是名优秀的演员。至少他在聂芩玦的剧本下声泪俱下的完美演绎了一名无辜受害者的形象。
“……最后需要告知各位记者朋友的是,本来这件事我不想说出来的,至少不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说出来。可是舆论不允许,不明真相的民众在被谣言所误导,民众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他们胡乱猜测,导致这件事越演越烈,给我们公司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因此在这里我不得不站出来说出真相。之前我不说,是念及那人为公司做出了不少贡献,我也相信她是一时糊涂,她还年轻,她会有很好的前程,说出来会毁了这个年轻人,后来我不说,是因为死者为大,她毕竟还有家人,活着的人还活着,做人要留有余地。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说,是的,没错,造成锦绣城施工问题的是原因是有人挪用公款,购进劣质材料,那段时间正是我生病住院期间,是我监管不力,造成了公司内部出现了这种局面……我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姑娘,哎,年纪轻轻的管不住自己的贪欲,事情败露后同样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所以就在前几天跳楼了——”
话筒忽然出现故障,音响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忙音。站在幕后的聂芩玦心中忽地一跳,因为她看见死去的张晓玲就站在贺总身后,死死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蓦地后退,却忘了自己脚上打着石膏,这一退之下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幸好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避免了她仰面摔倒。
聂芩玦转头一看,就看到了万祟那张俊美异常的脸。
“多谢。”
“不客气。”
等聂芩玦再回过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身后的万祟却忽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聂小姐,你连鬼都敢算计,你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呐。”
聂芩玦对他语调中的嘲讽置若罔闻,只是直直地盯着张晓玲曾出现过的位置,说道:“你要多少钱才能帮我除掉她?”
“这个嘛……”万祟直起身,从她身后绕道前方,挡住了聂芩玦的视线,高大的身影背着光,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在这之前可否请聂小姐告诉我那个锦绣城所谓施工问题的真相?”
聂芩玦一语不发地仰头看着万祟。这个男人无论是从哪个地方看都十分奇怪,不管是俊美得有些异常的容貌,还是偶尔流露的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都令她感到奇怪不已。尤其是那双平静得宛如深井般的狭长眼眸,漆黑的一眼望不到底,此刻她忽然发觉这样的一双眼睛和她所认识的另一个人很像,都是这般的深邃无波,静谧得宛如一汪死潭,了无生气。
这样的眼神让人觉得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于他来说都不过一场戏剧,置身事外,冷然旁观。浑不在意又仿佛高高在上的模样忽地就令聂芩玦心生厌恶,她讨厌这样的眼神,这种好像你的所有挣扎努力在别人眼中都是一个笑话一样的眼神,完全令她厌恶至极,不能忍受。
因此本不该说出口的话,忽然就冲动地说了出来,算是她扔下了一枚石子吧,她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惊扰了那一潭死水,拆穿他那份自以为是的优越,让他,或是和他有着同样眼神的那人看看,像她这样的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一年前,我们公司承办锦绣城时,公司里的其他项目出现了资金短缺,于是贺……”她顿了顿,绷紧了脸,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像是在直面自身的罪恶一般,不肯屈服地扬起头颅,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语句清晰地吐出道,“于是我们,一致决定压缩锦绣城的项目资金,用来解决燃眉之急,而锦绣城的工期同样不能耽误,在资金不够的情况下,我们视而不见地默认了下面的人采用劣质材料……然后在施工期间……”聂芩玦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侧握紧的拳头不由地微微颤抖,她的脸上却依旧做到了镇定自若,面不改色,“施工现场发生事故,死了五名工人。”
聂芩玦望着万祟,僵硬地牵起嘴角,咬着牙扬起一个笑容,说出的话鲜血淋漓,“因为我们的利益,害死了五个人。”
她说着这些话,撕开这层她认为早已结疤的伤,却发现底下仍旧鲜血潺潺,腐烂发黑,她以为对方不说给自己一耳光,至少会眼含鄙夷地看着她,骂她一句“人渣”。却都没有,那人只是用和之前一样平静的眼神看着她,没有一丝惊讶和鄙夷,仿佛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习以为常。
仿佛人类,仿佛人性,就该如此。
——令她万分痛恨。
这个时候,万祟忽地开口,没有移开视线,仍旧平静地注视着她,“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聂芩玦一怔,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万祟转过身背对着她朝外走去,边走边道,“戏我也差不多看够了,也该做事了,你这里忙完就带我去锦绣城那个施工地看看吧,我在你办公室等你。”
聂芩玦胡乱抹了把脸,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万祟的身影了。她直到太阳落山才把事情忙完,等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万祟背对着她坐在她的办公椅上,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万祟转过椅子,面朝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恩?”聂芩玦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万祟转头看向窗外,眼神投向远方,“从这里朝那边看,就是锦绣城吧。”
聂芩玦浑身一僵。
万祟站起身,越过聂芩玦,朝门外走去,“走吧,不是要去那边看看吗?”
聂芩玦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不发一语地杵着拐杖和万祟一起走出公司。
他们打了个出租车,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十多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锦绣城在一年前发生事故后,被调查处多项施工不合格,因此还未建完就停工了,成了一处远近闻名的烂尾楼,而又因为死过人,所以这块地迟迟拍卖不出去,就被搁置到现在了。
当他们在这块工地下车时,年轻的出租车司机还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特别是聂芩玦,他或许以为对方打着石膏,是被那名阴沉的男子胁迫的,可是将聂芩玦一脸平静半点没有慌张的模样又好像是自己多虑了。内心戏很丰富的出租车司机胡思乱想地开车离开了。
万祟下车后就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聂芩玦杵着拐杖不好走路,只能借着昏暗的路灯,小心翼翼地跟在万祟身后。万祟却半点也没有回头来搀扶她的意思,在绕着烂尾楼走了一圈后,他才站定住,回顾身对聂芩玦说:“奇怪。怎么走了半天一只鬼都没看见?”
“什么?”聂芩玦头皮一凉,惊觉对方话里的意思,“你是来这里看鬼的?!”
万祟看着她寒毛倒竖的样子,憋着笑一脸认真的模样说道:“我还以为那几个惨死的工人魂魄应该还留在这儿,毕竟是意外暴毙,没那么容易升天,就像让你来见见他们,好好道个歉,认个错来着。”
聂芩玦夹紧了胳肢窝下杵着的拐杖,一动都不敢动,仿佛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倚靠,她眼珠子都不转地紧紧盯着万祟,强自镇定地语气中隐隐有些气息不稳地问道:“那他们……在哪里?”
万祟微微弯下腰凑近了聂芩玦,上上下下地仔细观察了她此刻脸上的表情,这才心满意足的眯起眼,站直身子叹气道,“不在,他们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准确的说这附近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万祟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才奇怪。”
他见聂芩玦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便难得好心地解释道:“平时你走在路上,随便都会跟一个鬼魂擦肩而过,这世上人死为鬼,每天有那么多人死,自然就会有很多鬼,只是那些鬼大多不会在世间停留太长时间,通常存在个几天就会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而那些执念太深,或是意外暴毙的,则会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强大,若非自身或是外力影响,都会一直存在下去。可是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来什么都没有,这不正常,这很奇怪。”
听他这么一说,聂芩玦跟觉得浑身发冷了,她悄悄朝万祟身边挪了挪,强装镇定地顺口说道:“那我们先回去吧,晚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不如白天再来。对了,你以前遇到过这种状况吗?”
她本来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想让万祟发现她在害怕的,没想到万祟竟回答她:“遇到过,很久很久以前。”
她抬头,见他漆黑的眼眸像两个黑骷髅一般幽暗深邃,仿佛吞噬了黑暗,不见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