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阳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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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家破人亡(下)

警察做完笔录后,法医开始验尸。法医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我很纳闷,他要干嘛?接下来的事情,太血腥,太恐怖,我一辈子都记得,有时还做恶梦。我一直不明白,那么血腥和恐惧的事情,为什么让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在现场看,而且看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太不人道!父死母抓已是一个小姑娘最悲哀的事情了,为什么还要给小姑娘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我们的警察,我们村的山民们,有没有为小姑娘的此后人生着想过?

法医指挥两个人把父亲翻转身,背朝上脸朝下。然后,他用尖刀把父亲的头皮破开,在伤口里刮出一块头骨,搁在一个玻璃瓶里。骨头取出来后,从伤口流出白色的脑浆,就像父亲做的豆腐花一样。我们家年年种黄豆,父亲爱吃豆腐花,他经常自己做豆腐花吃。九岁的我想,因为父亲爱吃豆腐花,所以脑袋里就有豆腐花那样的东西。长大后,我知道有的地方叫豆腐花为豆腐脑,联想从父亲脑袋里流出的脑浆,简直太形象了。

在法医验尸过程中,我很怕,也很难受,心总是提着。因为太恐怖,太血腥,我不敢多看,看几眼又闭上眼,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用手蒙着眼看。而我提着的心砰砰狂跳,像是要跳出胸腔一样。特别是看到豆腐花似的脑浆,我的胃就向上涌,特别想吐。

法医验完尸,带走了父亲的头骨,母亲被绳子一路牵着走。

我站在我家柚子树的石头上,流着泪,眼睛眨也没眨,一直看着警察牵着母亲,向村外走去,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无力地坐在石头上,痛哭起来。九岁的我已懂事,父亲死了,母亲被抓走,没有了父母亲,我们三姐妹以后怎么办?在这世上我们怎么活!母亲还能回来吗?

下午,村长和大伯商量处理父亲的后事,大伯说邻村有户人家的棺材愿意卖,只是有裂缝。村长说,有裂缝就有裂缝呗,便宜,才500元钱。奶奶说,棺材有裂缝不好,那样的棺材埋了影响后人。大伯说,要好棺材可以啊!有钱吗?村长说,这是急死,也是凶死,有好棺材又有什么用?再说,到哪里去找付好棺材呢?我们那里是属于大山里的山村,山民们都是为自家老人准备棺木,不像城里有棺材店,随时可以买。我可怜的父亲,由于死得太突然,连棺材也来不及准备,只好买了邻村那户人家不要的有裂缝的棺材。

这种棺材,谁都知道,不但蛇鼠可以进,更要命的是,水能浸进,要不了一个月,父亲的尸骨就消亡于大自然了。蛇钻鼠咬,水浸棺材,这是我们那里的大忌。我父亲不但玩女人,败家不说,还痛打母亲,完全不把母亲当人看,死了连个好棺材都没有,这大概就是报应吧。他的报应是他自己造成的,可他连累了我们三姐妹,我们三姐妹凭什么也因此过着非人的日子呢?父亲啊!你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了百了,可你三个年幼的女儿将是什么在等待她们呢?如果你知道你三个年幼的女儿在这个世界将遭旷世其罪,你还能安心去另一个世界吗?

到了晚上,父亲的七兄妹都到齐了,年壮的村民们大多也赶到了,那有裂缝的棺材也抬到了我们家,我们三姐妹被奶奶安排在房间睡觉。由于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饭,我们三姐妹又饿又困,一直睡在迷迷糊中,半睡不醒。在半睡不醒中,我听见外面堂屋里打了一晚上的锣鼓。那锣鼓声有时急如暴风骤雨,把耳朵都要震聋,令极度想睡的我头痛得要命。有时,锣鼓声比较舒缓,虽然头痛得要命,我却在流着泪想,外面人在做什么呢……

几年后我才知道,在我们那里,子女是不能看父母入棺的。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就入棺了,所以当晚奶奶安排我们三姐妹在房间睡觉。我也知道,那锣鼓声最响最急的一刻,如暴风骤雨,如排江倒海,如电闪雷鸣,正是父亲入棺之时。大概,两个世界从那一刻隔开,阴阳两隔,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所以我们巴人传统习俗便以最壮观激烈的锣鼓声欢送吧。

第二天等我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进了棺材,永远躺在那个有裂缝的黑漆漆的棺材里,永远离开了我们三姐妹。从早上我起床开始,我奶奶和我几个姑姑她们就坐在棺材边哭唱。那哭唱如歌如泣,一唱三叹,听得我眼泪流个不停,好几次泣不成声,哇哇大哭。我本来不是个爱哭的人,但一看见那黑漆漆的棺材,以及震人心魂的锣鼓声,再加上奶奶姑姑们悲怆的哭唱声,心就往上涌,胸中的痛楚无法冲出,眼泪也就止不住了,继而张口大哭……

上午十点左右,父亲就被埋在了我们家厕所旁边,变成了一堆土,以及那堆土周围零星的鞭炮残屑。那零乱的红色的鞭炮残屑,混和着周围的脚印,还有坟堆上那熄灭的几根残香,和坟头前还没有完全烧尽的黄纸,就是父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当所有人都在吃喝的时候,我虽然饿到极点,却吃不下。我站在门口,痴痴呆呆地看着那堆新土发呆。在我发呆的时候,起风了,父亲坟头还没烧尽的黄纸随风飞舞,忽东忽西,始终在坟头上空打转。那情景就像我们巫山地区的龙卷风,随时就会把人吸走似的。我充满悲痛的大脑突发奇想,那怪风,会不会把父亲刮走呢?可是,等到风停时,父亲依然还在那儿纹丝不动,永远是一堆土。

我正看着父亲的新坟发呆时,忽然听到奶奶苍老的哭声:“你们可怜可怜娃娃们吧,给娃娃留条活路吧,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哭声从我家的猪栏传出,我迅速跑到猪栏,发现奶奶正跪在地上,向村长和大伯等人磕头。几个壮年男子正在我家猪栏里捉猪,大肥猪东奔西突,嗷嗷叫着,空气中弥漫着股股猪屎臭气。他们要干嘛?为什么要抓我们家的猪?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一年多的血汗啊!只听见村长冷冷地对我奶奶说:“棺材五百元钱,几桌酒席也要几百元钱吧,还有帮工的,十五元一天,再加上十六个抬棺材的人出殡的工钱,里外一算,不卖猪,你叫我怎么办?”

奶奶连连磕头,哭求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求你替娃娃想想吧,为娃娃留条活路吧!没爹没娘了,娃娃又小,你叫她们怎么活啊!各位大人大量,我求求你们了......”

村长看着大伯说:“你说怎么办?不卖猪也行,这债你做大伯的得还!”

大伯推了推奶奶,很不耐烦地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起来吧!起来吧!你大把年纪跪在这干嘛!娃儿们的事有我呢,你起来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大伯平常三锄头打不出一个屁来,这次能说出这样的话,令人惊讶!

奶奶依然不管不顾,又是磕头又是哭,嘴里反复说着那几句话,求村长别卖猪了。

最后,村长把大伯叫到一边,两个人小声嘀咕着,得出的结果是留下两头猪,一头一百斤左右的黑毛猪,还有一头挺肥的白毛猪,另外三头大肥猪和母猪则被捉走卖钱,以抵父亲的葬事所需。村长得到的好处是,我家的鸡除了大公鸡,全归他所有,算是大伯给他的好处。而那只天天叫我上学的大公鸡,则在三天后在村长家杀掉,被村干部吃掉了。

成人后,我找当年知情的人聊天,才知道,父亲的丧事再也简单不过了,一头大肥猪的钱足可以办两次那样的丧事。可见,其余的钱都被大伯和村长吞掉了。当然,那些村干部还是得了一些小便宜,比如那只大公鸡,比如村长和大伯后来请村干部们喝了几次酒,等等,就封住了村干部的嘴。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家乡,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一个我不愿意回去的地方。那些人不但没有人情味,还落井下石,趁机抢夺财物,吃人不吐骨头,这是多么可恨啊!当我听说别的地方的孤儿能得到全村人的帮助和照顾,吃百家饭长大,我就感慨不已,感慨万千,同时为自己的家乡感到羞辱和脸红。

大伯和村长他们简直就是畜牲!不,连畜牲都不如!

父亲他们七兄妹都到齐了,却没有一个考虑我们三姐妹以后的生活,他们兄妹情义何在!我发现,除了三叔在父亲下葬的时候哭了,幺叔和大伯全程都没有哭,他们的心是肉长的吗?

第三天早上,我堂大伯娘就到我们家要账,我姐姐叫来了我奶奶,奶奶说家里没有钱。狠心的堂大伯娘叫来了堂大伯和她儿子,把我们家的猪赶走了一头,就是那头一百多斤的黑毛猪。也就是说,我们一家人一年多不分白天黑夜辛苦劳作,流血流汗,拼死拼活,养了六头猪和一群鸡,其中四头猪都是几百斤重的出栏猪,不到三天时间,就只剩一头猪了。

而家里的其它一切,全被村里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中国最早的人类——巫山人,就是在我们巫江县发现的。也就是说,我的祖先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存的时间是最长的,可谓源远流长。但是,我们那里人为什么如此不开化和不文明呢?也许,跟高山峡谷的地形有关吧。由于关山阻隔,现在巫江县人与远古的原始巫山人根本没什么区别。弱肉强食,野蛮强横,没有人性,只有兽性,完全就是动物般的兽性。

九岁之前,每天晚上睡觉,我都做同一个梦,梦见抬死人。

父亲死了之后,我就再没有梦见过抬死人了。

难道这是上天的预示?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我们一家人上辈子又犯了什么天大的罪?上天为什么要惩罚我们家?我们家就此家破人亡,事发香港回归前几个月。

1997年3月14日,设立ZQ直辖市,撤销原SC省ZQ市。1997年6月18日,ZQ直辖市政府机构正式挂牌。1997年6月28日,巫江县从SC省划归ZQ直辖市,万县市解散。这些家乡的归属和香港回归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想说的是,香港回归和ZQ设直辖市,是新中国最大的事情,也是国强民富的标志,可为什么我却生活在野蛮蒙昧的山区里呢?